小刀刀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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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廢文刀 理想是想做個善良且正直的人

夾縫中的十一年,我交流,我失語,我依然熱愛台灣

十一年了,若有什麼我能從台灣帶走的,或許就是在每個事件和環境裏,總是要看見那裏活生生的人的樣子。

原載於端傳媒: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20723-international-11-years-in-taiwan/

插畫:Rosa Lee

冬季來台北看雨是一件有點浪漫的事。但因為台北的房子太密集,太多來這裏打拼的年輕人只能蝸居在改造或加蓋的頂樓鐵皮屋裏,於是雨水總是敲打在金屬的屋簷和房體上——下起雨來的台北,與其說是淅淅瀝瀝,不如說是乒乒乓乓,有點小吵鬧的。

我在這個下起雨來有點吵又有點美的城市裏待了11年。2022年的7月,我即將離開,回到我的出生地,中國大陸。幾乎每個聽到我要離開的朋友都非常驚訝,他們都不能理解為何這麼喜歡台灣的我不留下來,一個朋友說,「我太習慣一個有你在的台灣,你也走了,感覺真的一個時代結束了。」

2011年,中國大陸學生赴台就讀正式開放,直到2020年4月被大陸官方叫停;我是在2011來到台灣,是首屆赴台陸生,也見證陸生政策走向終結。被說成是「時代結束」當然有點誇張,但我的確曾坐在了最前排的位置,見證了兩岸從熱情擁抱到彼此冷感。

離別的日子越近,這種告別感突然從不真實漸漸鮮明起來,儘管早在我初次踏上台灣那一天起,就已經知道總有一天因為我的身份必須離開台灣。如今兩岸交惡的大環境下,無關乎我們的個人意願,不管你和這片土地的羈絆有多深,都敵不過簽證上一點點流逝的時間。

決定要離開,短時間裏一下子經歷了太多場告別徹底耗光了我的社交能量,但又會覺得,有些朋友如果現在不見,說不定以後再也見不到了。要離開台灣了會不會難過?我玩笑般回答朋友道,這好像是很多科幻小說最喜歡探討的議題:假如你有了時間機器穿越到了未來得知了你的命運,知道了你的結局,那你會如何看待你接下來的人生?

我早知會離開,但不到真正離開的時刻,我總以為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就這樣,不知不覺,我在台灣呆滿了11年。而這十一年,活在兩岸夾縫中的我,奮力交流,卻依然失語嚴重。

2022年5月10日,新北市,畢業生在山頂拍照。攝:陳焯煇/端傳媒

坐在一場大型實驗前排

我在台灣學會的第一件事,不管有多麼刺耳,你都要學會去聽不一樣的聲音。我呆的11年,恰好也是兩岸從開放走向交惡的11年,這猶如一場大型試驗,試驗著兩岸普通人是否準備好了接納對方進入你的生活之中。我自己則坐在了這場實驗的「搖滾區」,看著兩岸交流從熱絡到交惡,再到無感。

最開始,一切都是那麼新鮮,不管迎面來的是好奇、善意、還是獵奇或惡意。畢竟,當時學位制陸生作為兩岸對峙半個多世紀之後台灣迎來的第一批不止是走馬觀花而是生活下來的青年學子,台灣社會對我們的到來的熱烈期待。很多陸生也是躍躍欲試,大家總期待著越開放越交流,似乎就能破除過往的隔閡。這種使命感油然而生,我們都相信只要去交流就能帶來改變,能有所不同。

那幾年的我,沉溺在一種有些病態的使命感中全然不自知,不斷接受媒體訪問,自己也主動投稿發文,不斷想告訴所有人,我們只要越交流,就越能瞭解對方的想法。我漸漸也成了很多台灣媒體心目中「陸生」的代言人,媒體遇到什麼相關問題都喜歡一個電話打來採訪。

我也很熱衷參與活動,從普通的校園活動、陸生維權、爭取學權平等到爭取健保;到成為大學異議社團的唯一陸生;再到走上街頭……恰巧那幾年也是太陽花運動前後社會運動最激烈的時候,我去到一個又一個的活動現場,不知疲勞,認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師長,收穫了很多關注︰有人叫我「陸生之光」;也有人很討厭我,覺得我只是在出風頭、博眼球;有人覺得我是給自己加戲;有人覺得我關心政治,所以也很「髒」;也有人戲謔說我是「會吵的孩子有糖吃」……

讓我最有感的還是近期疫情中一些經歷。

2020年初疫情剛開始,大部分陸生因為台灣的防疫政策而不許入境,原本能夠依賴的管道紛紛失靈,台灣官方和校方礙於大陸疫情,無法伸手幫助陸生解決問題(而且意願也不是很強烈);大陸的涉台部門和教育部門,罕有主動出面幫助陸生,反而在疫情開始後的2020年4月,就宣佈暫停陸生新生赴台。

2020年1月初,兩位在台陸生發起一份聯署,反對當時台灣教育部推行的14天集中屏風隔離措施,該聯署書共計收到5693位有效簽署,其中在學陸生4641人;同月底聯署交予台灣CDC、教育部、衛福部。以我經驗來看,這應該是近年最大規模的陸生維權行為。不過,這份聯署書雖經過媒體曝光,但訴求卻因疫情兇猛而石沉大海。

2月開始,我從一直在一個逾500人的陸生微信群裏,協助有關媒體資源工作,期間認識不少很熱心的陸生,當中有一個男生,特別熱情的來加我好友,說很欣賞我早年在陸生權益上所做的努力,就那個當下,我很自然就認為他是一個理解狀況的朋友。

直到2020年的4月中,有位準陸生向中國教育部申請信息公開,請求披露官方暫停陸生赴台的具體資訊, 至6月初獲有關部門回電指,「內容因涉及國家機密,不予公開」。這封申請信息公開的相關聲明《陸生與準陸生的聲明︰不要讓陸生消失,希望持續開放陸生赴台就學》,也在微信發布,在各大陸生群廣為流傳。讓我非常錯愕的是,這一下子激起非常多舉報的聲音,上文提到的男生也是其中之一。這個一直想辦法幫助其他陸生解決困境的人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他認為這個聲明和信息公開是被「境外勢力煽動」、「抱台獨的大腿」。

這樣的觀點並非孤例,很多陸生並不認為這樣的申請信息公開是在幫助陸生,相反會認為「這個人不能代表我」,而這樣的行為進一步把陸生拖入爭議之中,兩邊不討好,更不應該把事情搞大。陸生從最開始結成互助社團的一腔熱情、彼此幫助,到深深陷入兩岸爭議之中。

事實上,當時的陸生,因為在台就學的身份,成為大陸網民炮轟的對象,又因為其本身的大陸身份,成為台灣網民攻擊的對象。面對疫情間兩岸洶湧的民意,陸生被夾在之間,曾有陸生同學提到自己被網友攻擊的經歷,好像自己只要對台灣多一點喜歡就變成了「台獨」,甚至她的朋友還告訴她︰「如果你是台獨,那我和你一起玩豈不是我也變成了台獨。」

這一系列事件讓我非常錯愕,也非常心寒,尤其我打從心底裏認為,解決陸生的困境不能只靠陸生自己的努力,應該讓更多人瞭解陸生的困境,更不是轉而去攻擊希望交流的聲音。我真的無法理解為何很多陸生對於政治話題的態度都是「不談不講不關心」?為何明明知道自己權益受損也不在乎,甚至如果有人站出來還可能被他們「舉報」?

2014年3月30日,台北,示威者在台北凱道集會,反對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攝:Lam Yik Fei/Getty Images

因溝通而失語

一直難忘有一次和朋友吃飯,兩個台灣人加我,當天吃飯聊得很開心。酒過三巡,對方借著酒勁,也帶著有點抱歉的神色對我說:「我本來聽說今天會來一個中國人,我還以為又是一個小粉紅,我還以為我又要和你吵一架或者我還得現場教育你。結果沒想到你這麼有趣。」朋友也在旁邊幫腔:「我就說他是我認識的最不像中國人的中國人。」那個當下,雖然我臉上仍然帶著笑,但心裏有種不舒服的感覺,我知道對方沒有惡意,我也知道自己確實不是他們所描述的那個樣子,但這種不舒服的感覺鬱結於心,揮之不去,我不敢直接說,你們明明沒有接觸過我,為何就會先認定我是一個「小粉紅」?你們不瞭解我,為何不能讓我多一點表達過自己之後才判斷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與很多台灣朋友交流時,他們總是很在乎我口音的不一樣,一定很快追問我為何要來台灣?然後就會問你怎麼看中國民主化?是否支持台灣獨立等等。一開始我總覺得這些問題的背後是好奇,但後來發現,有些人是真的善意且好奇,但有些人不見得真的在乎你為何來,也不在乎你對中國的未來和前景有什麼想法,他們或許更期望從你的「表態」中得到一種「確證」— —「確證」中國確實是一個很糟糕的國家、「確證」自己對中國人的理解是正確的,因而「確證台灣就是一個更好的國家。」

且不論這樣的「確證」的合理性,我自己其實是很希望能回答這些「好奇」— —哪怕對方不懷好意,我一直相信「真理總是越辯越明」。但實際生活中的狀況往往超出你的預計,當「好奇」日復一日、人復一人出現時,我很難相信這裏的溝通是準確且到位的。事實上,到後來為了避免麻煩和不必要的好奇追問,尤其是當自己也不確定講的東西是不是對的?會不會引發問題?我是真的會害怕我一不小心說錯話被炎上、社死,尤其是涉及政治的話題,不說話,不表態成了很多時候的第一反應。

真的選擇了不說話不表態,我卻發現自己在漸漸開始失去表達能力,變得不會直接說出問題,而是不斷繞圈,不斷選擇安全的表達,不斷只去找同溫層或和你有相同處境的人取暖。我越來越不敢向外交流對話,而當我越來越故步自封之時,外界的「誤解」就會更嚴重,久而久之,我彷彿徹底喪失敘述自我的能力,只能任由外界談論甚至謾罵——他們談的人罵的人是我,卻又不是我。

如今回望曾經身為一個陸生權益促進者的自己,我做的遠遠不夠。很多時候僅因為一腔熱血挺身而出,因為想要解開某一種誤解而行動,但行動一旦進入到社會範疇後,我是「中國人」和「陸生」的身份就會變成關注焦點,而我自己作為一個個體怎麼想怎麼看恰恰是最不被人關心和看見的,尤其當我自己又選擇了一種安全的表達,迴避了問題的關鍵之後,自己就會進一步陷入一種「溝通=失語」的狀況。

在日常生活中,這種失語的感覺更為強烈。我曾認識一位素未謀面的台灣「朋友」,他看到我在某一個運動現場的發言,遂希望結識。不承想,這位仁兄在臉書加完好友後從之前的畢恭畢敬變成了隨後每一天在各種我的貼文(甚至是貓咪廢文)下面不停地追殺我「那你回中國之後,還敢這樣和中國政府爭取權益嗎?」「你有感受到台灣人的痛苦嗎?你知道被中共拿飛彈指著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嗎?」「你為什麼不敢支持台灣獨立?」甚至在某一次我對陸生權益的看法下面,他回了一句「你現在覺得不公平了對吧,那你怎麼不回去問問你們國家怎麼拿那麼多的飛彈指著我們?」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嘗試用各種方式和他溝通。有一次,我忍不住回覆了一句:「我不是台灣人,我永遠無法以一個台灣人的角度思考,我更不可能代替台灣人做選擇,我只能去盡力理解台灣人在經歷,但說到底我只是一個個體,我有太多沒有經歷過的脈絡和事件,我只能去尊重我遇見的每一位台灣朋友們的想法;我願意和你聊一聊,我們不必有結論,但我們可以求同存異。」

但只是徒勞。後來,我的臉書似乎變成了他的抗議場所,我努力聽他說話,也不止一次表達過希望能好好和他聊一聊,但他似乎從來看不見「我」,只是日復一日的私信、留言,和其他臉友互罵……直到兩年後某一天,我終於覺得受不了,那也是我第一次主動封鎖臉友,從前我對刪友這件事非常忌諱,我總覺得我身負某種使命感一定要讓他理解我,我也要努力理解他,努力去聽到不一樣的聲音。我很想知道,這到底是因為我的表達不夠直接不夠到位,還是我只是沒有說出他想要聽到的答案,亦或是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鄉願」,他可能從來對我這個人沒有過一點興趣,也可能從來沒有看到過我作為一個人的樣子,他看見的只有我背後那個巨大的國家。

可能正是帶著這樣的經歷,我開始嘗試學習學著放下「使命感」,我開始明白如果對方眼中沒有你作為一個人的樣子,沒有你的喜怒哀樂,我們根本就不是在交流,只不過就是把上一輩人的仇恨和恩怨複製到自己身上罷了,但要做到這點,除了要對方看見我之外,我也必須要學會如何更直白地言說自我。

2021年7月22日,淡水。攝:陳焯煇/端傳媒

當眼裏有「過客」,一切都不同

不要只看一個人的國家,不要只看他的出身背景,而是要看見一個人自己的樣子——讓我明白這一點的也是一位台灣朋友。我大學唸文化大學,在陽明山上是很有名的台北夜景勝地,我最喜歡帶朋友去後山看夜景,爬上體育館外圍的一圈厚厚的石牆上。但第一次帶我發現這個寶地的,其實是一個我當時很有好感的女生。一天下課半路上我被她叫住,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夜景,我心裏還心心念念考試和複習,她卻二話不說拉我爬上學校體育館外圍的石牆,一邊是一望下去高到嚇人的懸崖,迎著陽明山的狂風,感覺踩錯一步就會掉下去,但她輕車熟路,快步走到能看夜景的好位置,開心地招呼我快過去。

事後回想起來,或許就是那時石牆那一頭的笑容和加油鼓勵的話語讓我可以鼓起勇氣,全然不在乎腳下的路有多不好走,甚至我都不知道那個笑容是為我加油鼓勁還是看我一臉被高度嚇傻的樣子覺得好笑,但我知道她注視著我,我知道她看到我了,她在期待我過去,期待我跨出那一步。

我花了差不多整整十年的時間,卻依然沒有邁出那一步,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不管我多熟悉,多喜歡台灣,我一直希望我是「歸人」,但我很早前就知道我不過是「過客」。如今的政策和大環境如果不改變,我不管在這裏呆上多少年,離開都會成為一個必然的選項,這與我認識多少人無關,這與我比多少人更熟悉台灣無關,更與我期待對這個社會做出什麼貢獻也無關。

我必須得承認,可能正是很多年前就認識到這樣一個結局,在你越來越喜歡台灣,越來越希望體驗更多這裏的人和事之時,我很多時候會不自覺地停下來,駐足觀看,或許正像那句「愛是想觸碰卻又收回的手」,我總怕我太投入卻無法抽身,我總怕太喜歡卻一無所有,因為我有著一個必然離開的命運,這樣的命運,不免讓人感到悲觀。

但即使看到了結局,知曉了命運,也歷經了這麼多年與失語的搏鬥,我始終認為堅持交流是有意義的,雖然過程並不容易。而我也更加體認到交流恰恰不應該背負過重的使命感,你不必成為「兩岸交流的橋樑」,我後來突然明白了人群不過是一種幻覺,使命感更像是一種「標準答案」。我終於發現,我真的沒辦法徹底擺脫掉身份和背景帶來的標籤。既然我無法擺脫,那我更希望以我自己原本的樣子出現:「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我希望我們之間的交流能解開你的一些誤會,我也希望聽一聽你的想法,我想讓你知道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樣子,我有我的關心,我的無奈,我的憤怒和不安,不管我們能否成為朋友,我希望我們能平等地對待彼此。」

後來,我發現,並不是只有我是這樣期望。在充滿光芒的普通人之間,有時也會出現真正的「交流」。最難忘莫過於2014年傘運前夕,我去香港中文大學參加的一次夏令營,和兩岸四地的朋友坐在一起暢談政治和價值、談「對話」是否是無意義的、談動物權益也談性解放,談我們如何看待彼此,一群年輕人齊聚一堂從早談到晚,有爭吵和辯論,很多談論的議題今日早已淡忘。前段時間,臉書突然提醒了我這張8年前的照片,此間的少年少女笑容仍然燦爛,但有人迷失在了茫茫人海中,當年徹夜談話朋友有人再也不過問這些議題,有人身陷囹吾,有人流亡海外,但在那個當下,那一張合照裏,每一個人的眼裏都充滿希望。

同樣充滿希望的,也有那些年和我一起出現在無數個現場,勇敢表達出自己對台灣議題看法的陸生同學們。我見過有人在台灣的彩虹遊行中舉起「我是426,我挺同婚」;我還見過有人站出來反對陸生撕毀連儂牆;有人站出來希望台灣不要在疫情封關時把「小明」排除在外。最難以忘記的,或許是某一年陸生會會長的改選現場,讀政治科系的陸生同學對著階梯教室裏上百個陸生介紹選制和投票,候選人在台上發言發表政見談及應該如何增進交流……

現在想想,那裏的每一個瞬間,那裏的每一個人都用自己的樣子真實地活在那個當下,他們沒有因為看到自己註定要離開的結局,沒有抱著既然早就註定別離、為何還要相遇的心情,相反,他們中的很多人努力地想把自己的樣子展示給面前的台灣社會,去努力地解開誤會,去促成對話,去盡自己所能做一些改變,去告訴相遇的每一個人,我們應該如何彼此看待。

「漩渦裏的人,有責任說出漩渦的樣子」,這句話出自端傳媒成立之初,時任執行主編張潔平撰寫的發刊詞,當年非常打動我。起初,因為我認為把自己見到的不公不義說出來是每個寫作者的天命,但後來長大了一點,再讀這句話的時候,我才明白,身處漩渦中、還願意挺身而出的人是了不起,因為當他們都選擇逃避,假裝一切沒有發生,假裝他們經歷的一切不過是「個體的不幸」,假裝他們身處的漩渦不過是「一點水花」,那麼這個時代將不可避免走向更加絕望且無法挽回的方向,而且這個漩渦只會越來越大,直到吞噬所有人。

曾在香港反修例運動期間的一篇評論文章讀過一句話:「我不能離岸地愛中國,正如我不能離地地愛香港。」很多人都會問我,你愛不愛台灣?這個問題太難了,愛不是一種親親和和普普通通的情緒,真正的愛意味著責任,意味著義務,當然你能收穫甜蜜,但更多的卻是苦澀,唯有明白這種苦澀明白這些責任和義務卻依然選擇擁抱這片土地,這樣的愛才有價值。

我一樣不能離地地愛台灣,我不能帶著中國看待台灣的「範式」去看待它,把台灣化身成「太平洋的風」,我不能隔著粉紅色泡泡看它,說「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同樣,我也不能無視這整個社會裡洋溢出的對外籍人士,尤其是大陸籍和東南亞籍的敵意、不信任和偏見。這個社會永遠不能期待一個個體通過閹割自己的過往來交出投名狀,去痛斥一個和自己有著那麼多聯繫的過去,換取現在這個社會對你的接納和信任。我們永遠應該可以選擇去愛那個讓我們接納自己、並成為更好自己的人和地方。

2020年4月1日,台北夜景。攝:陳焯煇/端傳媒

謝謝你們看到我,願意在無數個瞬間接住我

多年前,我認識了一群台灣朋友,一群人剛認識的時候,一起辦完活動後出來吃飯,在政大外,大家會買了食物喝著酒,很熱烈的討論著活動的細節,我當時很開心,對著大家說「認識你們,是我來台灣最開心的事。」

其中一人回說:「沒有什麼你們,都是我們,也是我們最開心的事。」

現在回想起來,大概就是那句話撬動了我未來十年;就如同那個向我露出笑臉的女生一樣,這群可愛的人看見了我的存在,願意在無數個瞬間接住我,讓我感到不孤獨,讓我感到有很多人在與我一同前行。

十一年了,若有什麼我能從台灣帶走的,或許就是在每個事件和環境裏,總是要看見那裏活生生的人的樣子。我不會再去勉強自己成為什麼人,融入什麼環境,站什麼隊、變成什麼樣子;有能力就發聲,有力量就支撐他人,什麼也做不到那就不做,關心好自己,如果可以的話,不要沉默,不要冷眼旁觀,更不要以為融入眾人中你就擁有了安全感;我希望記住每一段應該被記住的故事,理解每一個獨立而鮮活的靈魂,擁抱每一位和我相同經歷的你們:你們並不孤獨。

所以回到開篇的那個問題,哪天你要離開台北了,你會不會覺得難過?

當然不會啊,我覺得只要一日在台灣生活過,它就會永遠跟著我,不管我去哪裡,生活在何方,就算可能我們以後再無可能相見,他們再也記不起生活中曾有這麼一個奇怪的大陸人,但在我的心裏,永遠有一群可愛又熱情的朋友,永遠有一座美麗的,充滿秘密的台灣。

最後想說,如果有一天,台灣重新迎接新的一批陸生,請台灣社會記得:陸生與台灣之間,永遠不能只用一句來台灣學習民主自由來全部概括。這一次,請讓他們從「不談政治」的櫃子裏走出來,請給他們走出來的機會。只要施加在陸生身上的各種枷鎖不解除,那麼他們永遠不會真正意義上去擁抱台灣這片土地,他們永遠只能是這片土地上的一般過客,甚至會在某個時間點重回「愛國主義」的庇護之下(或者從未離開過),成為面目全非的大多數。

如果有一天,台灣重新迎接新的一批陸生,我也想請未來的學弟妹們記得,興許最開始你會不適應,但如果你不想「被代表」,言說自我就是你反抗的開始,說出自己的想法同時尊重其他不一樣的聲音,不要去嘲笑和攻擊別人挺身而出的勇氣,不要只選擇安全的表達,不要滿足於只對自己人說話,要學會把你的困境,你的想法更直白的表達出來。

無論如何,我們逃不掉大時代的陰影,甚至眼皮都被抓住,連眼睛都不許閉上。而我們正在目睹的,是一場兩岸聯手上演的悲劇。或許,正如香港本土派政治人物梁天琦寫自獄中發出的信所說:「你們或許因而心中充滿憤怒,這乃是人之常情。但我懇請你們不要被仇恨支配自己,在危難中,仍要時刻保持警覺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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