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礫
瓦礫

學生、譯者、批評人、排版工。本科為社會學/哲學/歷史學。文章發散程度異常。

關於台灣作為大國戰場的二三事

如果我問,在韓粉、英粉、賴粉跟郭粉之間,哪一群人對中國政府更親近,對你來說,答案會很清楚嗎?


如果問題改成是,哪一群人對川普政府更親近,對你來說,這會是一個尷尬的問題嗎?


關於這個主題,網路上充斥著太多難以引用的證據。比較有代表性的可能是《民報》在2018年12月的社論裡所說:「美國關注台灣選局,主要是捍衛台灣的自由民主,和區域的和平穩定,避免台灣受到外力脅迫而屈服。雖然美國有其戰略利益的考量,但基本上與台灣國家發展目標相契合。這和利用賭盤、網軍、黑幫等邪惡勢力,意圖操控台灣政局,不能相提並論」。後者自然說的是共產黨與國民黨了。


但台灣國家發展目標究竟是什麼?為什麼在認定美國外力介入的同時,又聲稱這都是為了避免台灣屈服於外力脅迫?或許正是因為美國的介入是避免台灣受到外國介入,而避免外國介入又是台灣國家發展的目標,因此美國的介入變成一種可以接受的現狀?如此一來,就變成了甚至無法自圓其說,或圓過謊後依舊是謊言的某種套套邏輯。這段論述根本的目標,其實只是讓讀者更能接受這種說法:來自美國的外力介入好過其他國家(特別是中國)介入,甚至好過自己國家(特別是藍營)政治行動的效果。這句話卻不能在看似聰慧的分析裡直接說明,而必須與私下明白表態的支持群眾個人發言相輔相成。我個人猜想,很有可能是因為預設讀者在解讀完一個層次之後就不會再繼續下去的語言實作策略而已。


然而,如果用政治原則的角度來看,分民進黨國民黨,或分什麼中國美國,分類效果極差,不僅在兩邊都無法確實指稱違反政治價值的行動者,能達成的也只不過是抹去一切政治價值,卻直接妄想自己正在保護某種價值的盲目信仰而已。


美國這樣一種外力的介入會有什麼效果呢?我們先不要看西方各大前殖民國家在世界各地留下的斑斑血跡、也可以先忽略近百年來美國對台灣政局的牢牢掌控,只看在美蘇冷戰末期以後的現狀。例如在政治局勢上,自越戰和韓戰後,從科索沃地區、利比亞等北非國家、南美洲各民主體制、毫無理由的伊拉克戰爭、無限拖延的阿富汗侵略與充滿藉口的以色列對巴勒斯坦殖民、積極協助極權國家沙烏地阿拉伯的地區宗教霸權與軍事屠殺、直接促成並支持多個國家的政權體制改惡、軍事支持超過七成的獨裁政權,創造所謂反恐體制成為具有快速打擊能力的全球軍事霸權、等等,換句話說,就是現在中國想要在國際關係裡扮演的角色;在經濟上,無論是對具有發展潛力或國家進行嚴格的經濟制裁與貿易懲罰、完全只依據本國短期利益在保護主義與開放貿易之間擺盪、利用貸款與基建掠奪發展中國家經濟資源、扶植企業壟斷市場,甚至解除監管放任金融體制造成世界經濟危機等等,換句話說,也就是現在中國正在開始進行的戰略手段。


或許這只是國際關係,許多人說,由於中國處心積慮對台灣進行統戰,企圖把台灣納為中國的一省,因此應該比較兩國的國內體制。這種比較已經有點脫離現實,但還是可以處理。先不管美國對自己海外屬地如波多黎各、關島等地的政治經濟剝奪,也可以先不管美國的高學費、昂貴的健保、充滿惡劣漏洞的地區與聯邦選制,以及研究證明美國體制在實質上早已是寡頭政治而非民主政治等等;若關心中國正在推動的社會信用點數制度,顯然也該想到美國社會已經接受、廣泛使用在工作與租屋等生活各層面,並由私人公司管理的個人信用報告;若關心中國對維吾爾人和國內人士的大規模囚禁等司法壓迫,應該知道美國囚禁國民人數已經達到全球的四分之一強,其中少數族裔不但遭到歧視,司法與行政體系甚至積極肯定執法人員對少數族裔毫無理由的殺害行為,放任司法與懲罰系統大規模私有化,國家機器可以藉由民事沒收之名任意羈押掠取人民財產,以及美國政府對於合法尋求庇護的南美難民如何刁難、囚禁、造成家庭分離等等;若關心中國如何打壓國內異議,也可以參考美國如何滲透並顛覆國內社運團體、如何處置幾次大規模民間動亂、如何強力引渡或直接在國外囚禁懲罰各種政治異議份子,最有名的無非是不經司法審判便任意囚禁虐待,其中許多犯人甚至根本無法找到罪證的關達那摩監獄。換句話說,還不用把時間拉到美國建國初期的屠殺與維持不墜的奴隸制與種族隔離體制,就可以看到,中國以更粗糙與血腥的手段不斷違犯的政治原則與價值,從來都不是一國獨有的問題。


那麼,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覺得這一前一後兩個國家可以獨斷地分成好與壞、正常與邪惡,好讓我們輕易地歡迎或排拒呢?為什麼不是政治原則決定我們對某個國家的評價,而是因為需要對某個國家產生評價,才讓我們注意到政治原則是不是出了問題呢?


又或者說,在台灣被認為親近美國的政客如蔡英文,比起親近中國的政客如韓國瑜要來得更好。那麼我們就不得不在韓國瑜走進香港中聯辦的同時,想到蔡英文由美國傳統基金會主辦的視訊會議;在批評韓國瑜對中國毫無戒心之際,看到蔡英文政府如何吹捧自己引入大量資金與外銷數字卻正好在此時忘記中國因素;在看見韓國瑜一再提出空泛的承諾、一再推卸責任之際,想到蔡英文政府如何面對勞動法規修改與幾次大型罷工、地方環境保育,以及幾個發生中徵地迫遷事件的惡劣立場。利用現在台灣媒體終於逐漸醒覺看見的框架來說,這即是所謂建制與反建制的勢力對抗。原先持有較保守立場的選民,不只在敵對勢力身上看到長久的漠視與官腔,甚至也看破自己支持黨內的老舊政治算計,反而轉而成為在政治意見與選舉風向上樂於橫衝直撞,任由滿嘴大話政客收編為己用的破壞性群體。這要說新,也不過只是難以用傳統政治上行禮如儀的進步與反動框架來辨識,尤其是在當代,其實聲稱進步乃至於實際掌握進步議程的團體也都開始採用反動的手段來鞏固陣地。明明更傾向美國傳統基金會反同反墮胎宗教治國等議程的團體,只要反對蔡英文,就能完全忽視這些親近性;而支持蔡英文又強調自己進步態度的團體卻也能接受與對手方向相反的忽視。明明應該看到川普政府謊話連篇、任意毀棄條約、操作國際爭端與國內社會經濟衝突等等,應該想起自己討厭的韓國瑜,但卻只因為看似對中強硬的兩面手法反而與其更加親近;而看到蔡英文政府不斷強調GDP與股市等帳面經濟數字、強化階級的向上累進性減稅、不停討好大小企業的各種措施,應該想起與自己更親近的泛藍政權,也只因為是敵黨領袖就毫無肯定。口號與政治指令凌駕一切,最後就是各自生產出虛假的訊息、扭曲的理論、看似堅持卻毫無原則,只有嘲笑對手時,因為本來兩邊的荒謬都是事實,才能獲得一點舒緩。


說到底,不是只有你打從心裡討厭的人才有可能做壞事,某個行動者也不會因為你策略性地選擇支持而突然變成做不了壞事的人。這基本上應該是幾十年來台灣民主化最清楚的現象之一。所謂對事不對人,意思不是不管誰說什麼都沒關係,而是不管是誰都需要用同樣的標準來觀察。人的價值除了他自己與其信徒宣稱的之外,還可以用明確觀察到的現象來判斷。理論上依據現象判斷應該比他自己宣稱的更重要,但這時就是所謂後真實介入的時機了。


簡單地說,所謂後真實的實用方案,就是用各種手段混亂現象與事實的清晰度,降低現象與事實在判斷裡的重要性,因此強化對各發言者的相對信賴程度,由此再以各種公關手段培養對個別發言者的正面或負面形象,高度簡化既有對現象的檢討方法與認識形式,配合既有的政治指令,讓發言者與行動者逐漸獲得推翻事實或現象的政治能量。


在方法上,這種運作機制與任何人類社會的歷史差不多久遠。各種宗教信仰可為顯例。但如今被稱為後事實後真相假新聞或的時代徵候,卻也不只是一種換瓶不換酒的潮流語彙,而是有另外的時代基礎。其中最重要的特徵,應該是當代社會已經超越了重視現實的道德諭令,轉而以道德或價值本身作為篩選現實中過量訊息的基礎原則,而比起宗教年代,如今的道德或價值甚至不需要任何體系內部辯證或歷史累積即可成立,也因此超越了上世紀末的超真實分析所指向的社會現象。超真實不但已經代換了真實,成為真實本身,更進一步代換了道德與價值,成為個人置放其主體性與發展意識形態的路標。


這當然不是某種完全斷代的現象。從宗教體制形式的轉變、消費社會的開展、現代國家的緣起、法西斯主義與冷戰的總體動員、全球軍事與商業體制,乃至政治資本的公關化等等脈絡裡,都可以找到這種現象發展的蹤跡。


但當然,我們好像都已經沒有想這麼多的權利。亡國感這詞一出,媒體社群花幾個月造勢,原本只為了競選而製造出來的迫切性,讓我們自願成軍報國,不斷接收政治指令,卻指責那些不願受口號控制的人。在這種政治土壤裡,自然會長出川普、長出韓國瑜、長出這些看似新潮的現象,其實都不過是舊政治的使徒。原因也沒有很複雜,不過就是所謂政治覺醒社群採用了同樣的手法,把價值簡化為無法自圓其說的口號,用虛假的訊息企圖塑造自以為是的偉大未來,或一廂情願地抵抗某種自行排列組合出來的心魔而已。而當這些社群攻擊的對手發現自己頂多也不過一樣虛偽,相對剝奪感自然會像地下莖一樣迅速蔓延茁壯。


說到最後,其實命題很簡單。不同的主體,像是國家、黨派、政客或意識形態等等事物之間,自有可以比較的地方,但要因為討厭這個就去信靠那個,還因此就亂了自己原則,事情就會變得毫無意義,其實只是把集體馴順成原則空洞的人們,讓接下來統治你的任何一個國家為所欲為罷了。


不可信靠權力。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