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礫
瓦礫

學生、譯者、批評人、排版工。本科為社會學/哲學/歷史學。文章發散程度異常。

斜槓夜記

斜槓夜記

「你知道外交部是幹嘛的嗎?」我還不認識的人問道。

「我知道它的功能,不過沒進去過。」我說。剛剛你不是說什麼大使嗎?我疑惑了一會就不管了。

前座兩個人紛紛議論起來,解釋外交部是幹嘛的。最後他們下了一個結論:「你跟著我們走就沒錯了。」

凌晨兩點,我從香榭大道的現場,跟另外兩個工人一起被移往法國外交部進行不知名的任務。

到了門口,我們跟司機握手道別,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跟門口的憲兵說清楚來意。困惑的憲兵們在名單上無論如何找不到我們的名字,一個工人打電話給負責人,裡面的員工很快就出來,卻站在門內溝通許久。期間有許多穿著正式服裝,年輕漂亮的男男女女走出門口,有的還說著想去續攤。兩個看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女生走出安全門,彷彿沒有看到我,逕自靠上窗口換回證件,卡在門牆邊的我不得不貼上護欄。一個工人笑著問我「你還好嗎?會不會太擠啊?」

我說還好,但其實被酒精和香水混合的氣味弄得有點頭暈。到此處前,我才在香榭大道上從下午三點工作到凌晨兩點。前半部工作只是排一千多張躺椅,後半部則除了收拾椅子之外,還要協助影展工程隊撤收鋁架機具。這場放映會佔住香榭大道的頂端,全程用吊車吊住全尺寸的LED螢幕,只放一場電影就收。看似簡單的組織,動員了至少六十名工人,耗費資源之巨大,若非親見絕難想像。這還沒算上組織者、保全、至少二十名服務人員和二十名贊助廠商推銷員。

原本凌晨兩點收工,收拾的時候,一個小組長走來問我要不要接個例外任務到六點。我說好啊,於是就坐上了到外交部的專車。

負責人還黏著電話幫我們找到入場門路,門口的年輕憲兵透過窗口回頭拋給我們一個奇怪的眼神。我跟兩個也是臨時調來的工人決定站到門外抽煙。「你中國人嗎?」「台灣」我說。碰到這個答案,大家的反應都不大一樣。我的同僚們屬於好心的那種,彼此重複說著「喔台灣啊」「喔台灣」。「也是外國人嘛」其中一個說,忽然就有點激動起來:「我在這個工作碰到的總是外國人,黑人、中國人、阿拉伯人。法國基本上就是靠外國人才能運轉!」

其實這個工作並不是只有外國人。我遇過的幾家公司,出動的工人還是講法文的白人佔大多數。如果照法國官方只看國籍的分法,應該有九成以上都是本地人。外國人反而挺稀奇的,是以工作場合裡充滿了疾速的俚語和黑話。一般的同事並沒有時間聽你的標點符號和思考痕跡。說話必須快、引人注意、蓋過對方。於是便容易發展出各種粗獷強勢的玩笑話、誇張的表述、每句話必備的突弟效果,或者乾脆總是講話很大聲。

負責人總算搞定了,和一位穿著粉色西裝外套的中年女性走出來。我們走到門前,粉外套略過我,對同僚們說:「兩位沒有跟警察那邊發生什麼問題嗎?」

負責人向我打招呼要我先進門,我往門外看了一眼,三個人不知道在輕聲說著些什麼。她看到了,邊領我走過前庭邊說,「我們已經跟公司交代過了,這地方是很認真的。他們有安全問題,或者是去過敘利亞或上了什麼名單,在我們檔案上登記在案。」「可以這麼快就知道?」我問,「是啊」她說。臉上顯然不大耐煩。剛剛粉紅外套幫我做了安全檢查,翻過背包和口袋。我走路時覺得袋中有東西在搖晃,掏了一下才發現是把剛剛忘記還給公司的紙箱刀。

走進後花園,已經有一組看來相當疲倦的工人正在拆卸舞台裝潢。許多木工師傅已經打了赤膊,唯一的女性工人顯然沒這個機會,一個壯碩的中年男子唱道「我們一點都不累」。花園中央與後側有著大大的Chanel字樣,中央看來是伸展台,整個花園綴滿了大大小小的燭台。外交部的這功能倒是有點難以理解。我想。

我們是來救別的公司火的。顯然賓客們才剛離去,工人全都集中拆卸家具和舞台,擺在室內的所有器具桌椅都無暇顧及。「第一個任務,」負責人說,「就是把所有小燭台收集起來裝進紙箱。記得總共有兩百個燭台。」我聽得有點矇了,她覺得我沒聽懂,又說了一次。左右看看紙箱只剩一個,還吩咐我自己去找紙箱來裝。

我傳簡訊給公司告知我只有一個人,他們說已經加派人手過來,還說已經幫我訂好早上六點的Uber回家。這時著火公司的負責人Pascal現身,帶來一個非常清秀,但看來已經脫力的年輕男孩。我也只能跟他說小心燭台很熱。他看了一下,決定用鞋子悶熄火焰,然後過一陣子再回來收冷掉的燭台。其實也沒什麼用,因為燭台的材質還挺保溫的。著火的負責人還是有耐心地跟大家說笑。他看了我一眼,問道:「那個今天工作量加倍的就是你嗎?」我說是,他笑說加油加油。

一整天體力勞動下來,我全身都在痠痛。特別是原來沒預料到工作時數加長,在白天榮登35度的陽光下,還特別奮不顧身。我看著男孩神情恍惚地撿著蠟燭,想說我也可以理解,但沒有人買四小時勞動讓人來混。也只能悶著頭繼續撿。

大概收集到一百八十盞左右時,幫忙的人和一位小組長終於來了,其實也是做了香榭大道現場的,只是他們更晚一點才開始。我們要小組長去找紙箱,很快地把東西都裝箱。然後當然就是收集中燭台跟大燭台,裝箱;方形大沙發和鐵製咖啡桌,裝箱;還要把一樓跟三樓的活動器物全部搬下來,當然沒有電梯。年輕男孩已經四處靠牆壁了,另一個援手也是滿臉通紅。還有一個是介紹我跟這公司合作的朋友,倒是精神相當好。我說我從下午三點搞到現在蠻累的,他跟我說了一個以前跟著大貨車到外省連續三十五小時工作的事件。我說這個我就真的不行了。

Pascal帶著我們一群冒著惡氣的夥伴四處移動,偶爾抱怨我們粗心,偶爾碎念外交部工作人員不近人情。他顯然與其他同僚彼此認識,事實上也是這份工作的常態。無論到什麼地方:名牌時裝、展場、大使館、舞台、飯店、機具場,資格較老的工人總是能看到幾個熟面孔。布展的、裝修的、攝影的、上菜的、做菜的、開車的、看場的、抬機具的,身上的商標與名牌可以替換,但人際之間顯然存在一片廣闊的網絡。第一次相見就會找時間互相認識搭聊,第二次在不同地方再見就得照面問候,相遇最多兩次就會挑選對象交換聯絡方式、彼此約定介紹工作好康,稍微熟識一點之後,每個人都有不可直視的光輝經歷。人類社會自有城市以來,這種巨大的支援網絡必不可缺。在不同領域也會有不同的運作方式。我有幸穿越許多不同的領域,所見的這些人際牽絆,彷彿是一部比歷史更廣大的歷史,是社會的潛意識,極其表淺卻又極其深邃。欸

只是,想像無限制,體力有盡時。天色破曉時,我已經顯著乏力,甚至可以感覺到在不同的地面材質之間體力消耗的差距。到六點時,我不得不拋棄可憐的同僚們離場。男孩隨後跟著出來,氣色似乎好了一些,我們握手道別。

正所謂:

百無一用是書生

十年一劍磨成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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