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礫
瓦礫

學生、譯者、批評人、排版工。本科為社會學/哲學/歷史學。文章發散程度異常。

關於近期反性侵運動三篇補記

這是今年以來三篇關於 #metoo 運動與相關事件的觀察筆記,這裡純存檔。

【本日深夜時段之新年沒什麼好過的詳情請參閱布希亞】(07/01/2018)

總而言之,因為最近是各大美劇天窗期,所以我就決定另外找樂子,結果發現有一大批講英文的Youtuber用發表影片的方式來吵架,還吵成各種不同的社群。讓我看得欲罷不能,就像在2004年迷上政論節目一樣。至今可能已經看了上百小時的各類影片。加上每天固定收看40–60分鐘的The Young Turks(TYT)網路新聞,也難怪我到現在法文程度比起英文還是相當可疑。

大致看來,基本上這些內容可以用「是否屬於Alt-right」的問題來分辨。不是說必然屬於Alt-right或不屬於,而是從這個問題出發加以細部辨識之後,比較容易找到某影片作者的位置何在,以及發掘出一些與媒體形象中的網路同溫層有所差異的框架。有趣的是,這樣一看,儘管據說Alt-right是個由社群自己給定的名稱,但真正認為自己是或大致上是的作者卻相對較少;較容易見到的狀況,反而是可以在許多地方看到Alt-right論述碎片鑲嵌在看似並不如此的論述之中。例如,某些強調用科學與邏輯嘲笑生物神創論、嘲笑宗教教義道德主義,甚至明白與Alt-right人種國族主義對著幹的作者,卻同時也很明確地對某種「女性主義 — — 社會正義戰士(Social Justice Worrior, SJW)」連線進行尖銳、過度詮釋,而具有某種邏輯一致性表象的攻擊。

最讓人不舒服的,是他們在攻擊許多對象,特別集中在某些政客、媒體人,與自稱為女性主義者的名人身上時所使用的論述,很多時候並不是沒有道理。要認真批評起來,只能說兩邊都不知道什麼是女性主義,但從論述歷史上來看,那些被攻擊者的論述,卻很有可能會受到女性主義者,特別是女性主義運動者們的容許或忍受,這又間接使得攻擊者的氣焰更加囂張。

舉個例子吧。最近由TYT奠基者Cenk Uygur所參與成立的Justice Democrates (JD),一個意在將大筆捐款排出美國政治運作程序的政治團體,因為一篇Uygur在十八年前寫的、十年左右前刪除,最近被某八卦媒體用網路歷史機器挖掘出來的部落格文章而把他開除(或要求他辭職)。這篇文章裡面,Uygyr自述在自己居住城市裡的性欲活動,說要是第三次約會還沒有人高潮就不可以、太多吸引人的女性卻沒讓他在奶海中悠游、女性基因可能有其缺陷所以女性的性欲完全不足以促成人類需要藉以延續的做愛次數等等。大概就是這類文字。JD事後發表聲明,說Uygur離開(類似總幹事)職務是因為在這篇文字,以及同時被挖出來的JD財務長David coller文字裡顯示出的性別主義、種族主義等,證明他們無法代表JD的精神,甚至不應參與JD的行動,因此有此處理。JD競選總幹事認為JD的任務是營造進步的政治,包括抵抗父權結構云云。這兩人都已經依要求辭職並退出一切相關活動。Uygur並發表聲明表示自己立場已經改變所以才刪除文章,他支持進步立場,並在退出JD活動同時仍然支持每個組織推出的候選人云云。

單看上面所敘述的事件本身,就會讓人開始懷疑那到底有多少人還適合參與JD的活動,特別是該組織的最大活動目標是在各級普選中獲得勝利。如果加入在Uygur從主流新聞台主播到網路媒體老闆的生涯中,從未受到任何性騷擾或甚至性別立場不正確的嚴重指控,以及他個人對所謂進步立場近乎死忠的支持態度,這個處理方式更加無所立足。要是再考慮到美國進步女性主義政治運動中,充滿爭議的代表性人物至今仍然活躍,譬如公開支持伊斯蘭律法的自稱左派女性主義運動者Linda Sarsour曾經公開攻擊反對女性割禮的右派人士Hirsi Ali,並說要是自己就會奪去她的陰道等引發爭議,近日還被揭發刻意隱蔽其領導組織內的性壓迫事件;或另一位監獄人權運動者Donna Hylton,曾經被司法判定參與綁架勒贖、囚禁並虐殺一位商人並因而服刑27年,在川普執政後以女性為名發起的大遊行,以及其他進步政治活動中佔有重要地位;還有多名代言人近年來多次公開主張並執行以暴制暴行動,但暴力執行對象基本上都針對權力位置不高的個人的美國Antifa運動等等。我以為在這些現象之間,某種關於運動如何看待過往、寬恕、身份政治與改過自新等倫理標準的問題會自然浮現。儘管我們依舊不能預設這裡所有人都必須只能有一套清晰絕對的意識形態,但基於他們在政治上的彼此奧援與同聲一氣,如此尖銳的倫理衝突如何調適,並不是不可能,但絕非不證自明。

只是,假裝不證自明似乎是當代最好的政治方案,因為如果只剩下敵人會指出自己的錯誤,那不但可以辨識出誰才是朋友,還可以形成一種近似於血盟兄弟關係的去倫理集團。弔詭的是,這也通常是主張某種社會倫理甚至社會道德的群體組織之間,最盛行的集結方式。

要談這個問題非常困難,但之所以困難,並不是因為邏輯複雜或現象層次太多,而多半是因為一不小心就會牽動霸權/反霸權裡各種意義鎖鏈上被收編的符號,導致已經受到太多鏈結困擾的人,特別是長久以來在既定語言結構裡投注過多資源的人,難以回收自己過往的立場、有時過度的言論、同溫層的人情、對某些符號的執迷,而寧願繼續承受被綁架的現狀,有時可能還會說服自己反正這樣也可以讓社會進步,或甚至表示反正我已經那麼進步,希望能繼續跟進步好朋友們繼續一起打拼。在當下政治裡,已經有能力挪用一切進步語言的保守政治群體,當然更加不會客氣。這些現象最直接的結果,則是建立起另一套偽裝成價值重要性階層的犧牲體系,表面上強調自己有更重要的價值必須遵循,實際上則是用毫無理由的冒險與犧牲來掩蓋或忽視自身價值邏輯的破敗。

在台灣,我們當然也可以看到類似程序的原始形式。多年來,幾乎所有可被稱為政治立場的符號都具備類似的病徵:國會改革主義/國會改革教條化(國會減半案)、反核中心主義/反核等於反威權(民進黨執政後發言)、同志平權中心主義/同志婚姻修民法與專法對立(一般政客)、環保中心主義/環保與經濟對立/環保與居住權對立(環境保護人士在獲取權力位置前後與反瘋車運動上的分裂)、土地權中心/土地權與都市發展對立(士林王家事件)、勞動權中心/勞動保障與資本僱傭彈性對立(民進黨與勞團關係),就不用說無論是女性主義、台灣獨立建國運動、反資本宰制運動、反媒體財閥運動等等,都在不同事件上,因為政黨、權力派系或國家機器的收編力量,導致分裂,並在各方身上都造成基本價值的扭曲。立場變得多元,溝通程序卻被破壞,無法保證任何一個各方都能同意的論述基礎,於是各方分別持有的價值論述版本,自然會順著最容易的、阻力最小的路徑各自發展。

不對我本來是想說關於女性主義的事情的。可能是因為第六感覺得很麻煩所以自動避開。但要講的其實就是第六感的事情。上面說過當代保守政治已經有能力挪用所有進步政治的符號,而當代進步政治自然也有向保守政治學習的地方,最明顯的就是從傳統道德政治論述學來的感受中心主義(當然在由進步政治精煉之後又受到保守政治的青睞),不見得是唯心論,而比較接近某種類似影視工業型態的,以操作卡里斯馬素質為基礎的民粹主義。在這種狀況底下,辯論中的行動者形象異常凸顯,而比較不是以可落實為固定文字的論述作為對象。這一方面是基於當代政治對於論述詮釋的途徑高度紊亂,進行詮釋的合法性範圍過於廣大;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論述本身的戰爭機器化,導致論戰真的變成一種總體戰爭,反而沖淡了維護或反對特定論述的傳統知識型態氣味。這不只會造成用傳統論述分析方法就可以看出的問題,例如雙重標準、高度隨意的符號鏈結、霸權與反霸權的異形同構等等,還出現了一些可能較新的問題,譬如口號中心主義的深化、嘲諷政治的浮濫、弱者語言遭到權力中心挪用等等。在例如性別與種族等問題上,最直接呈現的結果,就是對於現象的分析緣起,時常不是為了指出其中令人疑惑的部分,而是對於某事物或現象「感到有問題」,因而發展出各種將自己的感覺不對加以合理化的論述以為批評。這當然並不是與論述傳統的重大斷裂,因為傳統論述者當然也會把感受當成自己論述動機的一種;當下政治論述有所不同之處,在於分析結束之後,時常還是看不到「感到的問題是什麼」,就經驗而言,多半是因為分析者無法把自己感到的問題論述化,也並不認為需要論述化,於是就以一個口號或某種用途廣泛的形容詞來帶過。性別與種族的論述政治與政治論述,就這樣逐漸被眾多給自己方便的分析者一步一步蝕去所有根基。落實到進步運動上,就算是最認真的行動者也不免受這種便利所吸引,發現原來設立極化論述與過度簡化的檢定標準這麼容易,還會受到更多人支持,就也跟著往這種便利的論述形式靠攏。

這有點難舉例子,而且我似乎正在向自己的地獄靠攏。無論如何。反正剛剛那個Cenk Uygur當事人都沒在埋怨的例子都舉了。

很多地方都能見到,但特別在台灣女性主義脈絡的政治論述裡,大部分行動者好像都會聲稱自己如果有問題絕對不是女性主義的問題不要全稱;在種族/族群論述的脈絡下,則不時會見到有人根本不願意講清楚什麼叫做歧視,或甚至直接聲明只要個人想像中的群體成員會覺得很不舒服就是受到歧視;這些對政治而言都是嚴重的問題。個人發言當然不必然對整體意識形態負責,但顯然必須要認識到行動者與意識型態之間的連動作用。如果某個人發言認為鐵獅玉玲瓏對原住民形象的諧擬令人不快並等於種族歧視,雖然這個人不需要直接變成種族平等運動理論中心暨發言人,但至少要意識到自己的言論因此而進入社會藉以辨識種族歧視語言的框架或領域之中,而會成為一個按照他權力位置產生影響力的論述物件。簡單講就是你的話被人看到然後被相信的程度,等於你在這個世界上的影響力,所以有沒有影響力不是自己說了就算。一個人針對某一件事的發言當然也不可能涵括整個種族或性別理論,但至少要接受自己有些東西沒講到的事實,以及跟自己言論之間的衝突。

另一方面,這種強調個人性與感受性的發言,雖然在無組織的前提下無法予以問責,但其實到最後就變成沒有人自認在為某主義發言,同時忽視自己不停從該主義中汲取資源的現象。我之所以特別在意性別主義或種族主義的問題,主要就是因為這兩種論述的歷史源起,幾乎純粹是出自對社會傳統道德中不自認為代言人的代言者們不停質疑的結果。種族中心主義和父權體制的社會型構發揮作用的方式,最主要就是社會裡的優勢個體不斷從中汲取資源、鞏固自身權力位置、同時因為社會既以道德作為共識,因而又不需要為任何整體架構解說作保的結果。這種由社會傳統道德自古沿用的程序,如今卻被所謂的進步運動者當成寶貝,結果不但會引發運動內部的倫理問題,而且當然會直接遭受傳統道德擁護者同形異構的嘲諷。用起同樣的工具,結果就是哪邊拳頭大哪邊當然就會贏的慘劇。這齣慘劇從二十世紀初的各種政治意識形態運動開始一路演到現在,大家顯然還是不嫌膩。我知道歷史上多數運動乃至革命都是這樣胡纏亂打打出一些看起來算是進步的成果,可是特別在種族和性別議題之類,從個人到集體之間每個層級的政治判斷,都對每個層級各自的,和所有層級加總的權力脈絡高度相關,簡單講就是在父權體制社會中的某個家庭裡絕對有可能會出現女性權力大於男性的現象,但這既不能否定對於整體社會父權體制存在的認識,父權體制存在的事實也不能抹消特定範圍內的權力結構這樣。而這種狀態必須要小心對待,不能因為家庭問題提上PTT被鄉民亂棍齊下就覺得這不是問題,也不能因為認識有朋友處在這種家庭就覺得什麼父權社會都是假象,一碼歸一碼真的比較累,可是悶頭直衝頂多也就是死傷慘重。說到最後,任何現象都不會是純粹精美的壓迫或反壓迫證據,一筆勾消的批判方式鞏固的也只能是一種很快又需要費力打倒的社會道德。

好了講太多收不回來,趕快打住。在之後,僅管對這類問題我實在不喜歡只找個案就談一堆,可是看來也只好讓自己成為一個反進步或反保守的打手,才能比較有效認識到政治問題了。

#本文無系譜無文脈請勿再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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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沒時間之就算是凱薩琳丹尼芙也不一定就了不起可是】(20/01/2018)

所以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問題到底在哪?真的是因為美國清教主義影響深遠而法國女性浪漫不羈嗎?

光是這個問題就可以談上許多。在理論上,就像我對韋伯的新教資本主義倫理概念大致同意,但對目前進行中,將一切台灣文化問題都歸於儒教主義的做法充滿疑慮。其中最大的不同,是前者對此概念的運用做出許多自我限制,後者則是水銀瀉地,盆覆不收。就像當社會達爾文主義被用來解釋某些殖民社會裡通行的概念可以理解,但被用來當作政策推行的宗旨,或只要出口就被辨識成種族主義者,都一樣不可思議。某種政治原則,必須加上初始原點、運作方向與推行強度等等向量元素,才有可能被放在政治領域裡好好地理解。同樣是偷竊者砍手,在某個上古阿拉伯社會、某個西方想像中的阿拉伯社會、日本時代的台灣警察、某部好萊塢動畫,或者在今天討論執法政策時再度提出等等不同脈絡之下,就會顯現出不同的面貌,甚至可能成為不同的現象。

從這裡出發,社會運動,尤其是新社會運動,對於口號或單一行動的執迷,就更顯得可疑。另外,請大家不要再貼無架構的暴政了。我知道。

這篇由許多法國知名女性連署的文章,所提起的,就是一種架構在既已發生的事件上,對#metoo運動未來向量的認識與警告。事實上,除了各式各樣重要性尚可爭議的誤傷與犧牲事件之外,我比較同意的一點,是這個運動已經在某些地方獲得了准司法的力量。當然並不一定如文章所說出現了自任檢察官,因為運動本身從開始至今一直是極度渙散的去中心狀態,也不太可能有什麼制度構作;而問題就在於此,因為如果沒有合理的內在調整與外在制衡,任何權力都會侵犯在今天已經極端複雜的人權內涵。簡單說,就我看來,特別在美國範圍內,這股風潮就算稱不上社會淨化措施,恐怕也傷及了值得注意的餘辜。

在這個意義上,連署文更大的問題,是試著在某種毫無理論的運動中,去指出某種理論核心。

我們當然可以很輕易地幫雙方都建立起一份看起來相當不錯的辯護檔案,但權力從來就不會因為擁有一份強大的檔案而變得無需質疑。特別在(相對於集體權力的)人權問題上,我們在意的始終是權力施行之下的附帶傷害,因為站在總體立場上見到的微小傷害,卻有可能是成千上萬人的生死大事。把目光集中在戰略目標上,千萬人的犧牲就可以變成必須剔除的小小不便。我們在古代帝國裡、在大小戰爭裡、在極權體制裡、在總體國家裡、在帝國主義下、在種族主義下、在傳統道德下、在父權體制下,對這些都嫻熟無比;但是在一個去中心化的新興現象下,卻頓時失去一切抵禦能力。法國人是有經驗的,法國人自然對革命有其認識,但也對羅伯斯比時代並不陌生。

但,這真的是個法國問題嗎?連署文暗示如此,甚至連清教主義的詞都用上了,還有一位法國政治評論作家Agnès Poirier也在紐約時報上這麼說,但我倒不這麼覺得。其一,至少在英美女性主義圈內,Poirier用來證明美法大不同的西蒙波娃,也是重中之重的人物;其二,清教主義,至少在二十世紀結束之前,都還是美國女性主義主流政治行動戮力打倒的對象,甚至成功結合了進步主義政治,共同成就某種「保守-厭女-傳統性別社會階層-白人至上/進步-平等-凸顯傳統隱含不義-多元文化」的(反)霸權式鏈結。另外還有英語世界女性主義運動更重量級人物Margaret Atwood,只因為要求重新整理有權進行「判斷-判刑」的准司法機構 — — 例如她不久前才連署過,要求某學校必須在某教授性侵案裡將所得證據透明化之後再談開除,在這次運動中則提出「若非司法,屆時誰會是新的權力掮客」這類本來就必須質問的問題,就受到運動眾的攻訐。認為她仗勢欺人的、蓄意開脫的,不一而足。這些指控當然都有可能成立,但在社群軟體作為民意的前提下,背後的論述根本付之闕如。我說的並不是當下找幾個名人背書,丟出大批關鍵字就等於思想深刻的流行論述;而是具有足夠自省、指向清楚、懂得解釋,或至少明白宣稱某些概念之間確有連結的論述。在這點上,女性主義從一開始就做得比任何父權體制的代言人還要更好;而今天長於極速反應的各種超進步社運,卻在一點一滴地侵蝕這個由大量自省與論辯建立起來的論述體系;最直接的結果,當然就是一群又一群的男性主義者和種族主義者起而學舌,告訴大家自己的不滿都是真的,擺出反霸權的姿態共襄盛舉。

對我來說,這份連署書與法國若真有特殊關係,可能會是這裡的社會文化,讓持有這類想法的女性更容易在自己階層內找到共鳴。同樣的聲音在美國當然也不斷出現,只是缺乏穩固的社會網絡支持,也不認為自己足以扭轉這種被「超進步」思想騎劫的現狀。好我知道在今天連布希亞看來都有點老舊了,不過在足夠知名的理論明星裡,恐怕還是只有他多解釋了一些當下的狀態。

那不談理論。理論也老舊了。你若是不信,只要看看今天哪個理論不是只有破碎的論述,哪個理論家不是和律師一樣汲汲營營挑揀事實製造對自己有利的案子,全心全意屏棄一切對案子不利的證據,還獲得陪審團的一致擁戴。

從這裡開始,如果說要站個立場的話,我相對比較信任這份連署書表現出來的態度。說#metoo運動帶起了一些必須指出的問題,造成整體性別言論場域的位移,同時認為必須在被運動指出的各種現象之間辨識出更多差異,特別事先提出在這些差異之間正面的效果為何,這並不是某些批評連署書的人所指控的全稱式抹消,或有權力的女性拉攏父權體制構成壓迫。另一方面,某個連署書沒有明確指出的問題,則是我認為最為核心的問題:#metoo運動並不是一種能有清楚論述核心的運動,也不是一種傾向於逐漸發展出論述核心的運動,甚至有可能是一種反對論述核心的運動。這本身並沒有直接的問題,問題是在沒有論述核心或清楚定義的狀態下就進行判斷。認識到這樣的情況,我們其實就可以猜到目前許多被視為亂象的准#metoo現象為什麼會出現。

換個方面來說,之前就有包括某些進步派在內的聲音指出,像是干擾爭議人物阻礙其在大學裡演講、像是建立「微攻擊microagression」概念,建立去除微攻擊的「安全空間」、像是曾經風行一時,將「視姦eye-rape」拉進准性騷擾空間的運動、像是去除所有在種族主義年代的名人塑像與成就,例如連署文裡提到的大小事件,例如我之前也提過的幾個事件和對比等等所展現出來的問題。這諸多事件與現象裡所展現出來的幽微轉折之處,應該隨便都可以寫本書出來。真讓人想說不如拍桌歸去的時候,卻又難以忘記儘管真的必須說不是普通進步而是「超進步」,但在某些地方卻可能是唯一的進步。

不知道是否多數人都會有這種感覺。有一種人,在爭執的時候非常好用,在需要的時候總是挺身仗義,路見不平也會隨時兩肋插刀。這樣的人,有時會在仗義執言時多說幾句不必要的話、刺傷對方時多了點不必要的傷痕,或多設下幾條不必要的規矩。這種狀況,很難予以苛責,因為我們知道他們的出發點是旁人之義,甚至還期待在自己遇到挫折時也有他們出面。多講幾句話,那又如何?難道就因為這樣要挫傷他們,贏來的最多不過是一陣沈默?

在社會文化議題上尤其如此。儘管女性主義至今還未否認一切都是政治,但我們從來沒有真的達到政治地看待一切的地步。政治是關於社會的,就算兩人世界裡的政治也必然牽連社會脈絡,甚至個人的私密,都必須找到與社會溝通的基礎,才能成為政治。今天我們見到的這些超進步政治現象,自然也有社會脈絡與溝通符碼在後支持,但卻似乎無意發展出屬於自己的脈絡,或讓獨立他者也能用來敘述與判斷的溝通符號。這些其實都不只是#metoo運動才有的問題,像上面提到的連署書與其他批評者,只把目標放在這個運動上,其實沒有道理。我能想到唯一的道理,就是如果擴大打擊面,大概就只得翻修整套文化運動論述,沒有人會想要擔起這樣的責任。

但就算不擴大打擊面,目前的守備範圍裡,論述顯然還是亟待加強。當對許多名人的正當指控裡,夾雜了某些對包括我在內的某些人而言實有疑義的部分;例如在之前提過的Louis CK事件裡,有位女性的指控是他在公開場合向自己提出性邀約;例如也是之前提過的Cenk Uygur辭職事件;例如上面提到的Atwood事件;例如Matt Damon在某次導演創投實境節目裡,因為某位少數族裔導演認為兩位少數族裔候選人,因其身份而更適合執導一則受性侵少數族裔女性的故事,而回應說其實選擇候選人時更該考慮導演技巧,就被許多進步運動支持者加上打斷發言、mansplaining、不尊重黑人/女性、白人特權等等罪名;例如這份連署書。

另外還可以舉一個例子,同樣的例子也可見於台灣的性別議題網站queerology,就是Aziz Ansari受指控性侵的事件。事先聲明,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跟該網站作者幾乎完全不同。

事件之所以被揭發,是一位記者在訪談當事匿名女性後寫成的報導。在報導裡,當事人說明在幾次聯絡後,她與Ansari約會後受邀到他家裡,發生幾次性接觸,而在其間,當事人說自己曾多次以口頭和肢體語言暗示、而後明白表達不願意。依照報導,大致過程如下:作為攝影師,她發現Ansari使用底片相機拍照,便起身交談。起先Ansari並不理會,但在發現使用同款相機後便顯得熱絡。晚會後她依照Ansari的提議把電話輸入她的手機。隔天他來訊,兩人開始用訊息調情,一週後兩人約會。在抵達他家後,兩人喝了白酒,兩人出門散步用餐,用餐完Ansari急著離開,兩人走回他家,他邀請她上樓。上樓後他吻了她,碰觸她的胸部,脫下她的衣服,脫下自己的衣服,她記得當時自己對事情進展如此迅速感到不舒服。Ansari接著說他要去拿保險套,她說等等,讓我們休息一下。他接著吻她,短暫地為她口交,要求她照做,她照做了一會。他接著持續嘗試指交,把她的手拉向自己下體。她起身四處走動,他依舊不放棄。她表示自己當時以口頭或肢體暗示自己感到的不快和壓力,多半是「把自己抽離並喃喃自語」,某些時候停止動作。她不知道Ansari是否刻意忽略這些暗示。Ansari持續詢問她要在哪裡做愛,她說自己很難回應,因為她並不想跟他做愛。於是她說「下次」,他說「好啊」,然後說「那要是我幫妳倒第二杯酒算不算下次?」,他倒了酒,她之後走進廁所,花了五分鐘。回來時Ansari問她可好,她說自己不想感到被強迫,因為這樣她會恨他,而她不想恨他。他說「當然,我們兩個人都覺得好玩才好玩」,她一開始時對這個回應感到開心。他說那我們到沙發上休息。她以為不會再有性接觸了,她認為自己說不想被「強迫」,已經為之前的暗示加上表達自己感到不快的訊息。她以為他會做些肢體接觸來安撫她,但他並沒有。Ansari接著指向自己的陰莖,用動作暗示她為他口交,她照辦了。她覺得自己受到很大的壓力。迅速結束後,他再次與她親熱,說「看起來妳並不恨我」。他接著領她到一面大鏡子前,要她彎腰,做出性交的姿態,再次問她是否要自己在這裡幹她。她說Ansari顯然相當投入,而自己真的相當不投入。她接著挺身說不,自己真的不覺得想要這樣做。他於是提議說那不然我們穿上衣服回沙發。他然後開電視看喜劇節目,她說在這個時候她才確實感到自己被性侵了。節目播放過程裡,他再度吻她,企圖指交。她抽身,「感到自己心理狀態已經不同」。她說你們男人都該死的一個樣,他問她說的是什麼,她要回答時他又「惡心地、強制地」吻了她。她接著起身要叫車,他「具攻擊性地」向她吻別,堅持幫她叫車。她才出門就淚眼汪汪,整段車程上都哭著回家,感到自己被侵犯了。

Ansari之後提出聲明,說明兩人確有進行性活動,但「一切都指向完全合意」。她則向記者表示自己「因為震撼和驚嚇而沒有離開」,她「看過他的一些影視作品,看過他的書摘,從沒預想到會度過一個不好的夜晚,更何況一個充滿侵犯和痛苦的夜晚」。她之後用簡訊正式向Ansari說明他忽視明確的非口頭暗示,不斷求歡。他回以簡訊說明自己的歉意。

我並不覺得這是一場性侵。不知道是因為無情或無感,但肯定有部分是因為自己沒有過這樣的經驗。queerology的作者則說自己非常有同感,暗示這類經驗不會是少數特例。但我卻在這個事件裡不斷想起上面那則連署書裡的語言。女性主義不斷想要養成某種至少與男性具有同樣心理強度的女性,企圖用禁止一切形式的暴力和灌輸女性瀟灑離去的必要性來解決問題。這也是女性主義在論述之際幫自己找到的行動出口。但現在呢?

接著,一位資深記者Ashleigh Banfield在自己節目上報導了這個事件,如同某些對此事件的回應者一樣,她表示Ansari並不能讀心,認為這個事件就是一次bad date,她理應在提出抗議之後就起身離開,結果卻繼續進行性接觸;那既非強暴也非性侵,頂多只是不愉快。她質問當事人憑什麼為此就公開對Ansari提出足以終結他職業生涯的指控。她甚至認為當事人的指控「令人厭惡」。

我一點也不覺得當事人令人厭惡。在我所知的故事裡,這類敘述是顯著的私密敘事,儘管能清楚傳達情緒,卻恐怕不能當成口述歷史,在企圖轉換成事實時會更加搖擺不定。最糟糕的,對我來說,其實是在文章裡留下大量剪裁痕跡和關鍵字拷貝的記者Katie Way。這位記者隨後寫了一封電子郵件予以回應。為免斷章取義,而且臉書可以寫三萬字,所以全文照譯如下:

「這對我來說就是個大大的no。你的同事Ashleigh,順帶一提,我確定沒有一個小於45歲的人聽過這名字,責罵我報導人的方式,是我這輩子見過最低級,最可鄙的事情之一。她真該覺得羞恥。HLN(譯註:Ashleigh所在電台)該覺得羞恥。Ashleigh可以和我「對話」。她應該要和我的編輯或刊物「對話」。結果,她把一個23歲,處於一生中最易受傷時刻的女人當成目標,一個她從來也沒fucking見過的人,就為了爭點注意。我希望收視率真的值得!我希望在一則新聞後面的500則轉推,可以讓那個唇膏酒紅眼影壞掉的過氣第二波女性主義者一時之間感到名氣響亮。她讓我覺得噁心,我希望當她跟此刻拉出距離之後,還剩下足夠的良心,會感到一點點羞愧 — — 我懷疑啦,不過就是這樣。踩著一位敢於出聲,為社會關於性侵害討論添上另一面向的女人往上爬,感覺肯定很好。當事人不會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因為她孤身一戰,因為她是我遇過最勇敢的人。我永遠不會上你的電視台。我甚至永遠不會收看你的電視台。我這年紀的女人永遠不會收看你的電視台。我會記得這件事,直到我職業生涯的尾聲 — — 我今年22歲,至今為止,還算不上舊貨!我會在你退場時發笑。如果你能讓Ashleigh知道我說了這些,而且她就是我說話百無禁忌的原因,那我會真的很開心。

謝謝,
Katie」

討論在哪?不在事件發生的時候,不在採訪的時候,不在寫出報導的時候,不在大家圍觀報導文章的時候,不在主播斥罵當事人的時候,當然也不在記者臭罵主播的時候。我漏掉什麼了嗎?討論在哪?

沒有討論,當事人遭遇的事件也沒有盡頭。我們甚至不知道,如果不像主播那樣斥罵的話,其他人要怎麼想像去調整自己,好避免這種性侵案件。如果這是性侵案件的話。我們只知道可能有很多人經歷同樣的痛苦,但這麼多的痛苦同樣沒有盡頭。唯一還讓人有點希望的,卻可能是最不能解決這類問題的,所謂第二代女性主義,也就差不多是上文裡連署書所主張的那種,對我而言是在性別主義旗號取代女性主義之前最後一個值得堅守的陣地。

但我不太同意的是,我同樣也認為人應該有軟弱的權利。儘管無限制地承認這種權利,就像上面看到的那樣,會造成許多難以溝通的問題。這並不是一個司法問題,我不認為應該成為一個道德問題,最好的情況應該是形成一個倫理議題。因為司法並不是社會進行判斷的唯一基礎,而無論任何性別運動,目前都必須承認大部分的工作還是必須落在社會意識上。最終要落實的,以及最有可能確定的問題,畢竟還是關於性侵害的定義為何、個人情慾生活中能動性與責任的邊界、社會倫理授權個人與他人互動的想像邊界在哪,以及我們是否能將同樣的標準授權給任何陌生的個人。對我來說,這些是一套足以用來討論性別問題的論述,至少必須能夠處理的幾個方面。我個人當然還會加上:不管任何邊界,任何倫理,任何規矩,必然會刺激出域外與挑釁的行動者,如何去認識這些行動者?同樣地,任何邊界、倫理、規矩,都必然會產生無能予以遵循的人,如何去認識這些人?基本上在考慮到這些未來問題的時候,我們考慮的也是當下的,死刑犯的問題、性侵犯的問題、叛國者的問題,甚至瘋人的問題。無論是哪種在歷史上曾經被認為必須徹底斥離的人,都曾歷經思考而成為可以被認識的人;#metoo運動與某些「超進步」運動,卻不斷製造出必須徹底斥離的對象,不要說司法了,就算是只提道德,我們對美國中產社會裡,性侵兒童犯的遭遇還不夠理解嗎?其中有多少從未充分證實的,同樣也遭到社會各種賤斥。現在由運動生產出來的新範疇裡,賤斥成形,卻沒有內在理路,甚至疑似拒絕發展明確的組織性內規,這是值得欲求的方向嗎?

再說了,真的要用盡心思領悟對方的每個表現,然後不管在任何時候,只要看到一點負面異樣就放手嗎?我可以用這輩子的經驗保證,那種男性人生都不會過得太舒適;根據我沒經驗到但曾理解過的那些生命裡,恐怕還可以說,不管對什麼性別而言,多半也不會是好過的人生。

#所以你到底為啥要寫這麼長
#因為主編說這樣就可以假裝是因為太長所以才沒人看了哇哈哈哈哈
#最後一小段是寫了不知道要放哪所以就放最後面

法國名人連署書
https://medium.com/@ancorena
AGNÈS C. POIRIER在紐約時報上投書
https://www.nytimes.com/…/catherine-deneuve-french-feminist…

Matt Damon事件簡介
https://www.usatoday.com/…/matt-damon-interrupted…/77543406/

Atwood事件簡介
https://www.theguardian.com/…/margaret-atwood-feminist-back…

Ansari事件:
queerology簡評
http://queerology.net/2018/01/azizansari/
當事人採訪報導原文
https://babe.net/2018/01/13/aziz-ansari-28355
記者回應主播信件原文(含主播回應事件原文連結)
http://www.businessinsider.fr/…/aziz-ansari-writer-email-t…/

【本日深夜時段之莎曼莎你也信叫我從何信你】(03/02/2018)

http://queerology.net/2018/02/fuck-like-a-feminist/

「順道一提,以下是所有把強暴、性騷擾、爛約會都當作同一件事情來討論的人:

沒有人。

(……)許多人沒有瞭解到的是,不是只有強暴會毀人一生,也非得要被毀了一生才值得被訴說。任何一種性騷擾和性脅迫都是不能被接受的。」

我基本上不覺得去管一般男人或喜歡在Youtube按爛的人或我自己會怎麼害怕有太大意義。不過我倒是很懷疑為什麼任何害怕的感受對這位作者而言會沒有意義。

這整篇文章都是建立在沈重的雙面標準上。或說雙重標準也行,雙重標準本身並沒有錯,問題是文中所有的雙重標準都是建立在單一的基礎上:在當下的文化脈絡裡,男性(全稱)比女性(全稱)更容易也更願意使用暴力或情緒壓迫女性進行不情願的性接觸;女性(全稱)比男性(全稱)則更容易也更傾向感知到私密相處時受暴的風險,而克制自己不表達反對。

對作者來說,這明顯造成在互動狀況下辨識女性表達的困難與隱晦;對我來說,這種困難或隱晦正是一切司法或道德判決之所以會產生問題的原因。要把一切有著辨識困難的情境都來個寧可信其有,同時又想說服別人說沒有人把不同情況混為一談,這要從何說起?

不過我得承認,我只要看到想盡辦法合理化全稱修辭還雙重標準,跟有事沒事就說沒有人怎樣怎樣,就只好怒火中燒。這種異男情緒對作者似乎是種偽意識,對我來說也不是很重要。還是提一下可用來過濾。

這位作者有一點敏感我是同意的,文中客氣地說在勞資關係裡說「不爽不要做」跟在性侵情境中說「妳自己不離開的」道理一致,對我來說基本上這個論述機制就徹底是一脈相承,兩者也同樣刻意忽略互動關係背後的體制脈絡。但批評這兩種想法的人,在今天我們假設是勞動權益支持者與Metoo運動支持者,對於體制解方的概念卻大不相同。這也就是不知道為什麼這裡沒提到的Atwood所質疑的,所謂誰會成為權力掮客的問題。(其實我知道為什麼很難提,因為這就是SamBee論述戰爭機器的樣貌。當她影片裡引用的反方幾乎都是長期打手瘋狂電視台Fox群蠢材,或刻意被跟Fox放在一起含沙射影的時候,大家不能警醒點嗎?)在勞工運動時,我們有各大收割勢力,跟割半天都割給別人用的工會組織;利益被掮客吸乾,權力被當成籌碼,語言依循權力配置而扭曲。回過頭來,那Metoo及相關運動呢?沒人看到已經冒出頭來的,那些喊的最大聲的掮客了嗎?最糟糕的Weinstein周圍那麼多攀親帶故的英雄豪傑,不是每個都積極撇清,穿上黑色戴上勳章,一起擁護Oprah當總統了嗎?另外我已經舉過的,莫名其妙丟工作的、莫名其妙做錯事沒人管的、莫名其妙被罵還要聽人說沒人在亂罵的等等例子就不提了。

寫太長了,把自己寫黑這事我已經做了一輩子,更悲慘的是寫到最後連自己黑不黑都沒人要管。就此打住。最後一點感想:每個人都覺得惡人要有惡人磨,然後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就是那個為正義而磨磨蹭蹭的惡人。但老實說,荒謬不會止於某個惡人,沒事就在那裡以眼還眼,這個世界的眼罩會不夠用的。

#最好是有人知道女性主義者都怎樣做愛啦
#每次看到女性主義四個字都更加深我對地下女性主義的熱愛
#拜託大家不要再把垃圾話當成道學理論
#SamBee的幹話當然沒有問題因為那是她給自己的專業結構位置
#但到底是怎樣的人才會把她當成現代詩
#就像我之前說的
#這一大批所謂自由派政治喜劇演員開枝散葉十六年結果川普還不是選上總統他們成果就是個JackSh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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