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礫
瓦礫

學生、譯者、批評人、排版工。本科為社會學/哲學/歷史學。文章發散程度異常。

真的假的黃背心

真的假的黃背心

「所以你覺得法國會變成集權國家嗎?」同事A湊過來問我。

我想了一下,「我覺得現在還不會。」

「我也這麼想」他囁嚅道。

這應該是黃背心第三次行動開始的前夕。連續兩星期以來,這個短時間內就拉起數十萬人支持的運動,成為整個國家,或至少整個首都的話題。同事A從一開始就顯然是積極的支持者,他永遠隨身攜帶的30L背包裡,除了每天都會帶上的工具之外,如今又多了一件黃背心。工作之間,與我和另一位同事B來到這間咖啡館小憩之前,他還向我展示了背心上由他自己與兄弟寫上的各式標語,我開玩笑說以為那是明星簽名,他不自在地說,沒有啦,哪來的明星?

同事B說我是個政治部落客,A很興奮地質問我怎麼都不說,又邀我一起去遊行。我說當天郊區電車都停開了只好再看看。他說或許我可以拍些影片做些什麼。

那天A從集合起就一直滔滔不絕地說著黃背心的事,他的臉書河道上滿滿都是各種相關影片、歌曲和資訊。對我來說這並不是太稀罕。之前每每空閒下來時,他至少有一半時間是在看各種新聞,敘述各種時事,包括氣候變遷、資本集中、政黨體制問題等。黃背心的事件似乎讓他找到某種出口,熱情地把希望都寄予其上。同時他還嚴正聲明,自己絕不是那些Casseur(破壞者),但覺得遊行時一定要在場。在熱情宣說的時候,他還提到場上碰到為大公司做IT工作的人,向他表示要抗議應該要去跨國集團林立的拉德方斯區,因為那裡有個位於地下室的網路節點,所有金融業的進出都經過那裡。「這樣才對,應該去拉德方斯,在香榭麗舍根本就不知道對誰抗議」,他說。我說若真有那種節點,應該是現代自動金融交易的重要核心。他於是更堅定了這個想法。

當然,接下來的黃背心行動並沒有聚焦在這個區域。

B一向穩重少言,只有一次不知為何提到總統時說,大家以為馬克宏上任後會有一些作為,結果現在,他比了一個我沒見過的手勢,不過意思不難理解。

這些對話也不是毫無來由。我們所在的這個工作只是布展技師助理,簡單講就是俗稱為Gode的展場粗工(順帶一提,Gode也是法文裡假陽具的俗稱)。這個工作流動性極強,簽的是一種有工才出勤的不定契約,儘管有全國性工會組織,但認同感極低,加入者不多,自然也沒有什麼加班或夜間出勤之類工作條件可言,頂多沾到合法工作的邊緣。儘管薪水不是太差,業內也存在多種職業生涯的進一步選擇,但見識過各種奢侈場合,心裡也知道自己的薪資對活動主辦單位而言所佔的預算比例少的可憐。每月賺取的薪資一旦超過最低工資,所有稅捐雜徵一概適用。黃背心的主要訴求是降低貧富差距,停徵燃料稅等累退稅捐,增強受薪階級消費能力,理當受到許多同行支持。

當然,不可能每個人都在意結構性的問題。在某次位於巴黎奢侈品核心凡登廣場的任務結束之後,我與同事向北往舊歌劇院趕搭地鐵,路上盡是亮麗璀璨的珠寶精品櫥窗。這是黃背心第三波活動結束之後,同事C一路碎唸著這些珠寶店多好搶啊,只要開台車,就像以前發生過的那些搶案一樣,撞進店面,有多少拿多少,立刻離開,誰也抓不到。

「不行嗎?是你你不幹嗎?」C問道,我沒有回答,只說這樣的話車子得要改裝一下不然會撞壞的。C笑笑。不久走到歌劇院廣場,路邊銀行的提款機已經被前幾天經過的抗議者打壞噴上標語。C說看來我們穿黃背心的兄弟有經過這邊,走上去摸了一下破碎的螢幕,就像中世紀的信徒觸摸聖物一樣虔誠。

但我們畢竟是願意工作的一群,對我來說,甚至對這個經濟階層來說,無論從工作倫理或實際薪資來說,其實已經是藍領中間階級。堅持不做破壞者的A,年少時穿梭在巴黎的大小Cité(非指西提島,而是大巴黎區經濟較差的人口聚居區概稱)社群之間,簡單講就是個小混混。他在行走間常會向我指出巴黎各區以往的樣貌。一直到七八零年代,整個巴黎就是一場巨大的宴會啊。他說。不過當時比現在可是危險太多了。

如今他也到了讀手機文章要戴上老氣橫秋眼鏡的年紀了。某一次我看他又上了眼鏡,問他在看什麼,他轉過手機螢幕,上面是俄國海軍擄走烏克蘭船艦的新聞。於是他與同事D就討論了起來。A認為其實根本就是西歐國家不停向俄羅斯挑釁,D也大致同意。最後A的結語是,「我覺得比起法國政府,底層法國人的立場可能還比較親近俄羅斯政府。」我看看D,他點了點頭。

我每次想到這件事情,就會想起曾與記者一同採訪法國極右派的總統大選選前集會。我們接近一名外表光鮮的年輕支持者問了幾個問題。在提到與俄國普丁的關係時,他毫不諱言表示該黨候選人與普丁彼此親近甚至彼此理解的各種政治往來。我當時以為這不過是因為在他自己的場子裡話講得比較開,但或許並非如此。

D曾做過自營商,結果因為稅捐太繁雜而改做各種兼職。某次我們在工作結束後聊天時,他與策展商都認為,其實黃背心運動主要的聲音還是中小企業主和自營商人,而對他們來說這不是什麼正面的訊息,因為不夠「底層」。

這其實很有趣,我想,更基層的人因為覺得運動屬於基層所以認同,小商人則因為覺得運動屬於自身階層所以不置可否。似乎大家都希望見到黃背心更屬於底層,又或者,不夠底層的黃背心就不夠黃背心?

在咖啡館的露天座位區,我們點的下酒菜還沒吃完,酒杯卻都已經見底。侍者經過想收餐具卻發現不行,A抓住機會問他能不能再多給一口酒讓我們配著吃完,侍者遲疑了一下婉拒了就走開。

「那可不行啊,」他進門前說,每個人都這樣給那還得了,大家都照自己想要的意思幹啊,大家都來穿黃背心囉。

侍者走進門,B看了看A說,你怎麼不把黃背心拿出來給他看看。我們互看一眼,都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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