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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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文化

标签有用吗?凡去过展览馆的人,必定会给出高度肯定的回答,正是展品前的标签,为参观者提供了可靠的指南。不过,如果人们因此而高估标签的作用,以致推广而用于广阔的领域,尤其是用于社会生活,以致贴标签、用标签成了一种积习,直至形成某种标签文化,那么,就可能有非同寻常的负面后果。

人的标签

在现实生活中,给展品、地点等贴标签的方法,确实使人们大受其益。由此得到启发:何不将标签贴到其他事物上去!可贴标签的东西多着哩:商品、展品、建筑物、部门、机构、设备……,简直万事万物,无所不包。如果没有适当的标签或者其他类似的指示物,我们的生活将会毫无头绪,甚至举步维艰。

因此,不能不高呼:标签万岁!

如此有用的标签,倘不用在人身上,那就奇怪了。那么,人能贴上标签吗?当然行!人的姓名、符号、袖章等等,岂不都是标签?没有这些东西,与人交往时岂不唐突?

只是,人们觉得这些标签功能过于简单,除了标示人的身份,如姓名、职务、单位之外,并不包含太多信息。这就难了;要了解一个人的详细信息,只有去看档案或传纪,岂能全部写在一个标签上?但采用标签这一简便方法的强烈欲望,还是促使人们去想:标签上至少要用一个最简洁的词,标示出该人的综合面貌。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想法,在文革中早就这样做了:给被批斗的人挂上牌子,上面写出其头衔:走资派、黑帮分子、修正主义分子、黑五类等等。

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所受到的典型教育就是:要认识或者识别一个人,首先要问的第一件事就是:他是什么人?是无产阶级、革命干部、红五类?还是走资派、资产阶级、黑五类?或者就简而言之:他的标签是什么?这样一种识人要诀,已经成为整整一代人的思维习惯,如此深入人们的骨髓,以致成为人们心理本能的一部分,长期潜藏于人们的意识深处,即使文革过去40年之后,都几乎完好无损。如果说,“十年浩劫”留下了什么文革综合症,那么根深蒂固的贴标签习惯,正是文革综合症的最主要的部分之一。

干嘛不呢,贴标签难道不是最简便有效的方法吗?例如,我们从历史资料中了解到的林语堂,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他的作品包括小说、政论、社评、杂文等等,他的国内外经历也十分复杂,其政治面貌似乎很不清晰。任何一个准备学位论文的大学生,碰到这类人物都会不胜烦恼;他一定会强烈要求你告诉他:你就干脆点说他是什么人吧!如果你告诉他:林语堂是一个资产阶级作家,他就心满意足了。而且,他心中也豁然开朗:啊,原来林语堂是这样的人,一定反动、颓废、自私、唯心……。如果不贴标签,怎么可能一下子明白这许多东西呢?可见,要拒绝贴标签的方法,实在难啊。

无论人们是否喜欢“标签”二字,但要完全避免贴标签的诱惑,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那些学贯中西、自命开明的人,也不能幸免。在学术上最不抱偏见的人,如果想稍事涉猎某个非其专业的领域,又不想十分深入,那么他肯定希望看点贴了标签的概要。例如,我不想去啃大部头哲学书,又想知道尼采、杜威、罗素、萨特何许人也,那么,我首先希望有人明确告诉我:尼采是唯意志论者,杜威是实用主义者,如此等等。这就多少说明了:

贴标签的思维有一定合理性,因为它符合人们希望简化认识这样一种合理愿望。

尽管如此,贴标签方法必定简单粗糙,常常误导人们。首先,任何标签都不可能具有完整的表达功能,它首先就受制于标签制造者的局限性。例如,唯心论者这一标签就缺陷多多,因为它常常网罗了许多观点相差很远的人。其次,即使是一个合理的标签,怎么能保证它不被误贴呢?例如,长期被贴上“汉奸”标签的李鸿章,稍通近代史的人能相信他是汉奸吗?

贴标签与意识形态结合起来,就真正害莫大焉。意识形态的最大功能,就是明确划分人们各自所属的阵线。一旦这样的划分已被认定,就会长期固化而难以更改。恰恰这种源于意识形态的划分十分荒谬,那些遵循意识形态的标签,就不可能有合理性可言。现代史上的主流意识形态所主导的基本划分就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据此,现代中国的万千人物就分属两边了。那些熟稔标签思维的人,常常不假思索地给人贴上标签,完全不考虑有什么凭据,也不考虑这样做有何后果。例如,孙中山似乎算不上无产阶级,就只能享有“资产阶级革命者”的标签了。同样,那些与孙中山志同道合的人,如黄兴、秋瑾、邹容、宋教仁等也都是资产阶级。我始终弄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就成了资产阶级,而那些身份并无明显差别、同样试图以非常手段救中国的人,如李大钊、叶挺、林伯渠等就成了无产阶级?至于像陈寅恪、巴金、钱钟书、季羡林这些学界翘楚,至今也不清楚究竟应贴上什么标签,无论资产阶级或无产阶级,似乎都沾不上边。

社会的标签

对于比个人更复杂的事物,例如社会,也能贴标签吗?社会无疑是最复杂的事物。但恰恰对于社会,理论家们制作的标签似乎最少,主要就是两个: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对两者的解释都存在许多歧义,其具体运用的争议就更多。

首先考察一下资本主义社会,它毕竟出现在前。与一般人的印象相反,资本主义一词并不是马克思发明的。在马克思的主要著作中,甚至没有资本主义一词;马克思只用过资本、资产阶级这样的词。什么是资本主义社会,直观印象似乎大体清楚,但准确的定义却未必很简单,没有人对这样的定义感兴趣。顾名思义,资本主义社会当然应以自由市场经济占主导地位。依此理解,将民国时代贴上资本主义社会的标签,就很成问题。同样,在民国时代,除日本之外的其他亚洲国家,都很难说是资本主义社会。但我们的理论家恰恰给所有这些国家都贴上了资本主义的标签。理论家们观察社会,就如同中医诊病,本来宣称要望闻问切,但实际上总是“一望而知”,根本无需实地考察。在文革期间,苏联被指为资本主义复辟,当然就成了资本主义社会。1991年之后,同一批理论家又在伤悼苏联社会主义的沦亡!这些理论家的不可理喻,就不必置论了。

至于社会主义,被中国理论家贴上此标签的并不多,起初包括中苏在内仅仅12家而已。后来又增加了古巴、老挝、柬埔寨等少数几家。1991年之后,又减少到寥寥无几。不过,自称的社会主义,却达70种之多。只是,中国理论家不再给它们发标签罢了。社会主义是什么?理论家给出的核心特征就是公有制。什么是“公”?似乎没有人能说清楚。说国有制就较明确了。如果以国有制来界定社会主义,真还不能不给缅甸、伊拉克、利比亚、津巴布韦这样一些国家发社会主义标签。但从常识来看,社会主义总该政治清明、人民幸福、社会和谐吧?若以此而论,就只有到书本上去找社会主义了。这样一来,社会主义这块标签就没了用处。大家都争相挤进社会主义的年代,社会主义还是一个香饽饽;到1991年之后,也没有谁在乎社会主义的标签了。

反而那些素来被认为是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例如法国、德国及北欧诸国,却并不避讳社会主义这个标签;就连美国总统奥巴马,也被他的政敌屡屡攻击为“搞社会主义”。这就使世人更不明白,什么是社会主义了。

其他社会的标签,虽用得少些,但同样不乏纷争。例如,中国学者至今都拿不准,“封建社会”这一标签该如何贴。

精神事物的标签

上面的分析似乎提供了这样一条经验:给复杂事物难以贴上恰当的标签。鉴此,对精神事物贴标签往往不成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

科学无疑是最受人们推崇的精神事物,其明显的超越性,也让普通人难以涉足。这样一来,岂不正好是科学教父们贴标签的场所?不过,客观地说,大多数科学部门,尤其是自然科学部门,有严格的界定与明确的评价标准,并不是什么学术掮客容易贩卖标签的地方。尽管在希特勒德国,关于“日耳曼物理学”、“日耳曼化学”等等的奇谈怪论喧嚣一时,但这一类标签早已成为笑料,今天很少人知道曾经有过这类东西。

中国理论家尽管长于制造标签,但可惜不怎么懂科学,还没有胆量滥发科学标签。今天值得一提的标签只有两个:西医与中医,它们都将是科学史上的奇葩。

西医无非是产生于西方、然后传播到全世界、在世界范围内统一发展至今的现代医学。今天,它既不属于西方也不属于东方,而是属于全人类,东西方人士都仰赖于它,同时也都对它的发展做出贡献。如果是这样,那么它与其他科学,例如数理化生、天文地理等有什么区别呢?是否也要称现代数学为西数学、称现代物理为西物理呢?如果单单挑出现代医学称之为西医,是否西方之外的人今天对它毫无贡献呢?显然,这些都是说不通的。

中医当然指中国的传统医学。它与现代医学差异之大,无人否认。那么中医是科学吗?如果中医是科学,那么它一定可用现代医学的语言、方法给予解释与整理,并融入统一的现代医学体系,就像中国传统的数学、天文地理最终融入现代科学一样。如果中医不是科学,人们凭什么要信任它呢?有人说它是民间经验而特别宝贵,实际上等于说它是“土医”,以与“洋医”相对。但西方及其他任何地方都有土医,所有那些土医经过改造之后都融入了现代医学,中国的土医何以就不能成为现代医学的一部分呢?除了说明它因循守旧、固步自封之外,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中医问题仅仅关乎科学,完全无关乎爱国或民族主义;无端地将其政治化,恰恰是害了中医本身!

与科学不同,哲学、社会科学与意识形态密切相关,对其不同流派的亲疏取舍,不能不受制于党派归属。一旦事关立场,不看标签岂能放心?恰恰在这些领域,我们的理论家已准备了一整套的标签,它们有些来自域外,有些则出于自造。最熟悉的标签,莫过于哲学中的唯物论与唯心论了。学哲学而不首先区分唯物论与唯心论,谁敢盲目试水?例如《感觉的分析》出自大物理学家马赫之手,自然不至于是无端妄说。只是因为有大人物给贴上了唯心论的标签,众人就避之唯恐不及了。其他如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等等,无不涉及意识形态,也是常贴标签的所在。对于在今天有很大应用价值的数理经济学,贴的标签是“庸俗经济学”,这样一来就长时间无人敢涉足了。社会学的标签则是资产阶级的伪科学,在改革开放之前是被禁锢的,在它创建百多年后的1980年,才成为中国的“社会学元年”。

艺术在中国古代不入流,被堂堂道统的儒学挤到了边缘;在文革中受到意识形态的严格挑剔,不少流派成了禁区,那些地方贴的标签是:封资修、大毒草、黑戏、黑画、黑书……。全部剔除这些之后,全国就只剩下8个样板戏了。

平心而论,贴标签也不一定是什么罪恶勾当。科学、艺术界的许多杰出人士,未必就没有过贴标签的记录。如前所述,标签也不是纯粹的消极之物。问题在于,如果社会彻底分裂成贴标签者与被贴标签者或依赖于标签者,而前者拥有无限权力,那么标签就成了世间第一秽物,而标签文化则成了世间第一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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