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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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化与俄化

在坚决护卫本土文化的人士看来,只要拒斥西化,就足以保持本土文化了。殊不知忽略了一个更大的危险:俄化或者俄罗斯化。20世纪初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性失败,使得致力于救亡图存的中国人,将希望寄托在移植强势的域外文明,当时可供选择的是两种互相竞争的文化:西方主流文化与北方俄罗斯文化。不幸,我们最终选择了“以俄为师”,恰恰这一选择是后来许多苦果、麻烦与灾难的根源。

西化的俄罗斯?

我们从孩提时代起,就记住了一句教科书套话: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只是经过了漫长的时间、经历了许多苦难之后,才逐步悟出:俄国人送来的其实是俄罗斯主义,它让我们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俄罗斯化。那么,影响了中国及近半个世界的俄罗斯,它拥有什么样的文化呢?如果不了解俄罗斯文化中的两个主要元素:东正教与蒙古基因,就无法确切地理解俄罗斯。

俄罗斯的母国,是9世纪形成于黑海北岸的基辅罗斯。基辅罗斯从立国之始,就处于拜占庭帝国的强大影响之下。在直到13世纪蒙古统治伏尔加河流域为止的几个世纪中,拜占庭帝国与基辅罗斯处于亦战亦和的状态,但总的来说,挟有强大军事力量与文化优势的拜占庭,处于支配地位。就是在拜占庭帝国覆亡之后,随大批拜占庭流亡者而来俄罗斯的,仍然是强势的拜占庭精神文化。俄罗斯人沿用了拜占庭的字母系统,甚至继承了拜占庭的双头鹰标志,或许还继承了拜占庭人的帝国梦想。拜占庭帝国给予了俄罗斯人两样东西:希腊罗马文化与东正教。不可否认,经由拜占庭传入的希腊罗马文化,在俄罗斯传统中至今都有迹可寻。但最具影响的,还是东正教文化。在拜占庭帝国覆亡之后,俄罗斯是仅存的东正教大国。

读过19世纪俄罗斯作品的人,大概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宗教气息,那是一种带有浓厚神秘主义色彩、且不无草原游牧民族特色的变了味的基督教,它正是俄罗斯土地上的东正教。东正教所包含的普济众生的基督教原始教义,赋予了俄罗斯文化某种救世精神,它在托尔斯泰这样一些伟大的人道主义者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但东正教的神秘主义倾向,则使俄罗斯人酷爱秘密结社,使俄罗斯文化自始至终与形形色色的黑道组织结下了不解之缘。对秘密力量的盲目信仰,是俄罗斯人无法摆脱的一种顽固传统,俄罗斯的一些巨大成功与惨重失败,都或多或少与这种传统有关。苏联时期的克格勃以及它在普京时代的后继者,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一强大传统的产物,它那几乎无坚不摧的力量,在全世界都令人谈虎色变。

基督教的博爱精神与秘密结社的神秘主义,看来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精神传统,它们却集于俄罗斯一身,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俄罗斯的民族特性与历史命运。如果俄罗斯仅仅在东正教文化的支配之下,如果没有长达200年的蒙古统治,我不知道俄罗斯后来的历史命运将会如何。蒙古统治在俄罗斯文化中注入了另一个强势的元素,正是它与东正教文化一起塑造了后来的俄罗斯。

与历史上大多数强悍的草原民族一样,蒙古人挟有空前野蛮的军事力量,以其毫无顾忌的大屠杀,完成了对欧亚大陆的征服。1242年,成吉思汗的后裔在伏尔加河流域建立了欽察汗国。此时的俄罗斯,还分属莫斯科周围的一些小公国,它们相继沦为欽察汗国的藩属。蒙古人两百多年的统治,不仅在俄罗斯文化中注入了草原民族的文化基因,而且也在俄罗斯人的血液中注入了蒙古人的生物基因。那时,俄罗斯贵族以与蒙古宫廷联姻为荣;其后果就是,俄罗斯历史上的许多著名人士,都留下了明显的蒙古血统痕迹,有人认为普京也不例外。蒙古民族的野蛮残忍特性,有多少被俄罗斯人所继承,是一个不容易讨论的敏感问题。但1447年之后摆脱了蒙古统治的俄罗斯,所表现出的残忍嗜杀,却是举世皆知的,暴君伊万雷帝之所为就很能说明问题。蒙古人酷爱抢劫与征服的民族性,恰好为俄罗斯民族所具有,应当不是偶然的。

前面已提到,俄罗斯传统中不无希腊罗马元素。但历经千年的独立发展与蒙古影响之后,俄罗斯与欧洲的距离已十分遥远了。然而,俄罗斯人却不时表现出回归欧洲的强烈愿望。观察俄罗斯历史的人,容易注意到一个有趣的事实:俄罗斯的几乎每次复兴冲动,都与某种西化即欧洲化的运动联系在一起。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三次西化尝试:彼得大帝几乎一个人独力推动的现代化运动;最后几任沙皇力推的亲西方改革;从戈尔巴乔夫到普京的现代化改革运动。这三次实质上的西化运动,都一度大大縮短了俄罗斯与欧洲的距离,使俄罗斯看起来更像一个欧洲国家了。但由于复杂的历史与现实原因,这些西化运动最终都不很成功。这样,当中俄两国的命运就要历史性地连结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面对的俄罗斯,是一个渴望西化、却并没有真正西化的国家。

被一个游走于西化边缘的国家所化,是幸乎?抑不幸乎?

劫数难逃

在20世纪上半叶正处于生死存亡之秋的中国,竟然被俄罗斯化了。无论是善果还是孽因,今天似乎都难以评说。这就叫做劫数难逃。

要能理解这种历史劫数,就必须了解20世纪初中国的那段不幸历史。在1911年,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中国终于来到了文明世界的门槛,一个与世界融合的、受到文明世界欢迎的共和国,已经屹立于东方。那时的人不仅乐观,而且自豪:中国是亚洲的第一个共和国!1912年夏,孙中山在经历了与袁世凯长达23天的亲密会晤之后,心中的唯一关切就是建国!国家唯一需要的就是建设,其他一切都已无忧了。事后人们或许会嘲笑孙中山幼稚,但那时有谁不幼稚呢?当然,后来大家都知道,中国的事情远非那样简单,厄运还远未过去。接踵而来的几乎每件事都让中国人失望;而最失望的莫过于,中国人致力于学习、仿效、追赶的列强,全然不考虑中国的关切、要求与愿望,在最触动中国人敏感神经的事情上,不在意地忽视中国的利益。而中国不是一个能随便打发的小国,它是一个素以“中央之国”自居的泱泱大国,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受难之后,已经放下身段,愿意融入由西方主导的世界体系,却得不到一席平等之地,对一个千年古国的羞辱实在莫此为甚了。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社会,尤其是知识界的日益激进化,就在所难免。首先是孙中山及其追随者日益激进化了。孙中山在几十年的革命生涯中,一直持有较理性平和的理念,几乎完全接受了西方的自由主义政治哲学;即使在列强环伺的形势下,也坚持着温和的外交理念,理性地与各种国际势力周旋。但长期的挫折,1920年前后的险恶形势,使他无法坚守旧的理念了。孙中山的一些追随者则走得更远,吴稚辉、戴季陶等辛亥元老,甚至成了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

中国本来就没有自由主义传统,第一次大战之后,依然固守西方正统自由主义信仰的人就更少了。对当时的中国精英来说,第一位的事情是救亡图存,取哪一种意识形态,其实并未深思熟虑。也是机缘凑巧,恰在此时,在十月革命中大获成功的俄罗斯人,给中国人送来了他们赖以成功的主义;本来就已经十分激进的中国人,有什么理由要将其拒之门外呢?这样,后来风险莫测的俄罗斯化,就这样开始了。 正是主动接受了俄罗斯人送来的主义的那部分中国人,28年之后全面接管了整个国家。这岂不就证明了,俄罗斯化是成功之道吗?而“失去了中国”的西方列强却喃喃着:不该跟俄国人走啊。但你们是否记取了一个教训:对于一个愿意西化的有尊严的大国,促使它拒绝西化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忽视它的利益并给它以羞辱!

俄化历程

如果说,1949年前的俄化还只实现于小半个中国,那么1949年之后,就在全国范围以及各个领域内普遍实行了俄化。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全面改造,其广度与深度实在令人惊叹。一些最主要的举措是:

一大批被称为“专家”的俄罗斯人,被分派到各个领域与各个地区,包括政府部门、军队、科研院所、企业、大学、民事机构、甚至某些中学。这些人实际上掌握了所在部门的主导权。在他们面前,中国的内政、外交、国防、军备、科研、教育、社会、民生等等,已无任何秘密可言。

与东欧诸国一样,俄语被指定为第一外语。几乎所有的中学都开设俄语课程;大学的英语课班级大多被改为俄语。大量外语教师经草草训练之后,紧急改行转为俄语教师;外语学院中俄语成了最主要的语种。一些擅长西语、或者从欧美归国的老科技专家,被强令从头学习俄语。这一时期维持并不久,因为1960年之后中苏就闹翻了。此后,又有许多刚刚熟悉俄语的科技人员,不得不改学英语。不到15年时间之内经历的这样两次大折腾,再加上不久之后十年文革接踵而来,大多数科技专家就差不多荒废了一生。

在几乎所有领域强势推行急剧的俄罗斯化,在很多方面甚至是简单的照搬照抄。俄罗斯有苏维埃,我们也一度用苏维埃;俄罗斯有政委,我们也有政委;俄罗斯讲路线斗争,我们也讲路线斗争;俄罗斯抓阶级斗争,我们也抓阶级斗争;俄罗斯有五年计划,我们也有五年计划;俄罗斯有集体农庄,我们有人民公社;俄罗斯有古拉格,我们有劳教所;俄罗斯有斯达汉诺夫,我们有王进喜;俄罗斯有红旗歌舞团,我们有八一歌舞团……。

如果斯大林活得更长一点,我们不会真正成为俄罗斯第二吗?

回归大道

曾经让那样多国家在俄罗斯化中经历了嬗变之苦的俄罗斯,自己也未逃过经受嬗变的命运,在1991年结束了长达70年的、付出数千万生命的社会实验,实现了自己的浴火重生。在世界历史上,俄罗斯或许是一个十分奇葩的国家。它迄今不过一千年的文明史,大部分时间都在吸收或享受外来文明:首先是拜占庭的东正教文明,其次是蒙古人的草原文明,然后是欧洲的工业文明。在每一次,它都表现出吸收并运用外来文明的很高天赋,利用外来文明大大提升了自己的国力。然而,它那靠近北极圈的天寒地冻的家园,或许只适合培养驰骋疆场的武士与好酒贪杯的豪徒,而不是创立优质文明的理想场所。除了与军事有关的狭小领域之外,俄罗斯没有独立开创什么先进文明,也没有对世界文明作出特别有价值的贡献。

然而,俄罗斯却从蒙古人那里继承了征服的胆略、气魄与天赋。它脱离蒙古人之后的500年历史,就是一部血腥的扩张史。连年的野蛮征伐造就了一个地跨两大洲的头号世界大国。它的最近一次扩张,就是上世纪苏俄帝国的扩张,将其势力扩张到了三分之一个世界。然而,它用来统治这三分之一个世界的,却是一种没有生命力的、落后的文明。由这一文明支撑的世界帝国当然不能持久,竟然在1990年前后的几年中轰然倒塌。1991年之后,俄罗斯以罕见的决心与毅力力图回归欧洲、回归人类文明的主流。可惜,这一“西化”之旅并不顺遂,今天似乎有倒退之势。这当然非俄罗斯之福,更非世界之福!那些愚蠢地拒斥俄罗斯的西方大国,或许在重犯一个错误:

羞辱一个本来自愿西化的大国,迫使它走上反西化而行的路途。

中国不同于俄罗斯。中国有长得多的文明史,而且独自创建了有其特色的本土文明。中国人缺少俄罗斯人那种征服的渴望,但也缺少迎接某个外来文明的热情,至今都没有出过一个彼得大帝式的人物。中国的传统文明或许耐看,却不中用,让它在新的对手面前屡屡败退;中国的近代史就是一部屈辱史。这一经历,应当为它提供更新文明的巨大动力与难得契机。但在西化与俄化之间,它却选择了俄化,白白地浪费了半个世纪的大好时光。现在,连俄罗斯自己都已改弦易辙,将脸朝向了西方,我们将何以自处?

历史已经明白无误地证明:俄化没有出路!如果俄化可取,俄罗斯自己何至于一败涂地?跟随俄罗斯的那几十个国家,何至于纷纷转向,宁愿经受新生的阵痛?今天,仍然固守俄罗斯遗产的,只剩下朝鲜等少数几个国家了。

历史将证明:固守俄化之果,是最坏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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