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光
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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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假之恶

从字面上看,“假丑恶”恰与“真善美”相对,“假”无疑是恶行之首了。但如果考虑到社会生活中的虚假无处无之,贯穿古今,几乎浸透每一个人,就不能不承认虚假难以剔除,似乎是人类生活中的不可缺少之物。那么,虚假何以如此泛滥成灾呢?



虚假种种

文人们写过巨人国、小人国、君子国、女儿国,这都不过是想象力的发挥。文人居然没有写一本《假托邦》,里面一切皆假,无物不假,无事不假,可能是文人的想象力还不够丰富;或者是根本就没有这种必要:世上就有了一个假托邦,里面几乎一切皆假,哪还需要什么文学虚构?

真的,虚假就在我们身边,几乎无处不在。

虚假商品 仅仅“假冒伪劣”四字,就会让你直冒冷汗!或许,就在昨天,你就因吃了假药而被折腾到半死。哪个家里没有一堆假货:假酒、假烟、假药、假盐、假丝绸、假毛绒、假名牌……,就差一个假“伪冒”了!你可能上当太多,实在信不过国货,一狠心花大价钱买了一个外国名牌。但拿回来打开细看还是发现,依然是Made in China。媒体上不乏假货的新闻。我就看到过一节报道:某个食品店卖的鱼丸检测结果是,鱼肉含量为零!1980年代的“中华鳖精”就不说了。纪录总在被刷新,下一个新纪录很可能就出现在你手上。

虚假信息 今天信息也是商品,所谓“信息品”嘛。于是亦不免有假冒伪劣信息,这就是虚假信息。在“假货”的世界中,虚假信息是一个大家族,包括假新闻、假故事、假经验、假知识、假情报、假数字、假资料、假科学、假秘方……,可谓琳琅满目,蔚为大观。如果你被虚假信息包围,你眼中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就相去万里了。最近一条颇有来头的报道说:中国公民出境的免签国已上升到一百多国,简直令人喜出望外。但仔细一看才知道:真正免签的只有地图上难找到的12国,如塞舌耳、毛里求斯之类,有影响的国家一个也没有。这样的信息,岂不误导国人?

虚假成就 谁不想自己的成就更大些?这是自庙堂至草民念兹在兹的事情。在成就中夹些假冒,这种技巧几乎是一种天赋。今天,在报功请赏这件事上,谁没有一套?于是,社会中就充斥了虚假业绩、虚假事迹、虚假成果、虚假纪录、虚假发明、虚假专利、虚假典型、虚假英模、虚假政绩……,其为害之烈,老一代人在大跃进年代就已经充分体验过了。虚报亩产粮食10万斤,那样贻笑大方的低劣造假法,今天没有人再敢用了;但更精巧的造假法还是层出不穷。在前些年的媒体上,重庆都快成天堂了。薄熙来很会来事,也确实干了一些事。但公然抢劫几千亿民营资本、欠下国家数千亿贷款隐去不提,剩下来的当然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当代红太阳了。

虚假身份 假冒真物算什么,假冒真人才是最有看头的大戏!古代就有过假王、假皇帝。刘邦的大将韩信打下齐国之后,就想过过称王的瘾,但又对刘邦心有所惮,只好先自称“假王”,同时给刘邦递上报告,不料被工于心计的刘邦痛骂:要做王就做真王,做什么假王!王莽夺了汉家天下之后,开始还有点顾忌,只敢称“假皇帝”,只是看看无事之后,才做起真皇帝来。这里的“假王”、“假皇帝”完全货真价实,不过是一种谦称而已,并没有什么假冒成分。斯大林的替身当然是假斯大林,却并非假冒,那是他的合法工作!至于那些大摇大摆出入体面场所、尽享众生捧场的假冒高官、假冒学者、假冒富豪、假冒侨胞、假冒明星、假冒钦察大臣等等,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假冒”了。据最近的报道,假冒的身份已经上升到了“中纪委”大员,直往枪口上闖的胆子也够大了。如果哪一天,有人竟敢冒称“打假局长”造访府上,也不必大惊小怪。

虚假证件 大街小巷的墙上什么东西最多?是宣传标语、安民告示、电影海报、时兴涂鸦?全都不是,而是满街满巷、无处不在的“牛皮癣”:“办证……”,其中省略号是电话号码。我常常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招揽假证生意,居然就没有一个公安,按照墙上的电话号码去寻找那个假证贩子?简直没了王法!平心而论,公安破的假证案子也不少了。办的假证计有:假护照、假驾照、假牌照、假商标、假身份证、假出生证、假毕业证、假学位证、假批文……,完全是应有尽有,无奇不有。媒体上甚至报道过,有人就敢伪造“中央文件”!如果哪一天某个不速之客,手持“中央文件”,身穿标准制服,大小证件一应俱全,站在你面前,你敢怠慢他?

真中之假

任何虚假物品,一旦被戳穿,造假者就不会有坚持其为真的底气,这种虚假并不是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东西,是那种“明知其假,无奈其真”的东西,这就是“真中之假”。它压根儿就是真货,但又不能作真货用,你怎么去识假、打假、除假呢?

虚假英才 唐太宗在实行科举制后,不无得意地说: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矣!今天人才之盛,已远非唐太宗时代可比,可以说“天下英才尽登堂入室矣”。如果一个“英才”,有了标准的人事条件中所要求的一切:博士学位、海外学历、教授、什么什么专家、什么什么学者……,但在内行人看来,怎么都不像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也没有独立做出什么能拿上台面的成果,你该如何评价他呢?你敢说他是假英才吗?他履历中每一项都无可挑剔;要说是真才,业内人又不敢恭维。从外表看来,今天高层次人才的阵势,早就该出大师了,但就是让“钱学森之问”仍然悬着,能奈之何?

虚假教育 与今天无比发达的教育相比,30年前的教育只能算小儿科,而民国的教育就只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了。今天找一个大学生容易,而找一个没上过大学的年轻人就难了!有如此多的大学生,各个行业依然在埋怨缺少可用之才,教育究竟怎么了?答案就在于:靠超级教育大跃进培养出来的人才,说得好听点,是质量得不到保证;说得难听点,那就是“假冒伪劣”产品了!这样的教育,岂不是虚假教育?试想,一家原来的职校,一旦戴上高校帽子,不到三五年就齐刷刷地变成了一个万人大学,它能有什么能耐创造奇迹,让那样多学生全都变成合格大学生?

虚假机构 如果一个机构,实际上并不履行其招牌所标示的那些职责,甚至干一些恰好相反的事情,你能说这个机构是真的?难道还有这种机构在?多着呢,只是还不太好说它,人家也要个面子。近年来,红十字会名声大振,不是因为它的业绩突出,而是因为它丑闻不断。对于红十字会人们本来陌生,现在更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了。工会倒没有什么负面新闻,但确实也没听说过它干过什么与“工会”二字相称的事情。至于这个协会那个协会,多如牛毛,每年不知花费多少公帑,究竟干了些什么事情,恐怕只有天知道。

虚假繁荣 今天很繁荣吗?那当然!你看看城市天际线上的高楼大厦、高速路上的穿梭车辆、如山如岭的一片片商品房、购物店前的人头攒动,你就知道繁荣一点不假。但另一方面,如果你注意到大片大片的商品房连年空置,出现“死城”的报道频现媒体;每天都有成千上万吨煤、钢、水泥、金属制品、化工原料源源流出,占领着巨大的场地,找不到市场;几乎所有的行业气氛沉闷,中产人士都彷徨张望,不知道将自己的资金与技能投向何方;教育与医疗费用的重负依然使无数城乡居民直不起腰……。如果你注意到这一切,你还会认为,那欢呼中的繁荣很实在吗?

一说到虚假之恶,人们多半首先想到虚假商品。实际上,不太被人注意的“真中之假”,很可能危害更大,而且更不容易对付。

何假之甚?

已提到的大多数虚假事物,可概括为三类:

A 物品,包括物质商品、文化商品、信息品。

B 才品,包括人才,以及与人才有关的身份、证件等。

C 服务,包括治理、教育、机构等等。

为陈述简便起见,以上三者概称为用品。每种用品都有其提供者与用户;也有其提供成本、名义质量与实际质量,所谓名义质量就是用品的品牌、声誉等。当用品的名义质量远远胜过实际质量时,就成了假冒伪劣品或虚假品。

提供者与用户在利益上有完全不同的取向。

提供者总是力图降低用品的成本;在一定的成本下,关心名义质量远胜于关心实际质量。提供者从自己的利益考虑,本能地倾向于提供虚假品,良知与惩罚都可能是脆弱的防线。

用户恰好相反,他主要关心用品的实际质量,其次才是名义质量;不关心其成本。用户本能地拒绝虚假品,但他无法仅仅依靠对用品的选择来做到这一点,还有赖于独立机构的监管。在监管机构缺失的情况下,用户常常深受虚假品之害。

利益驱动人们提供虚假品;监管缺失则使虚假品畅通无阻。

虚假品流行固然于今为烈,实际上是古已有之,明清时代造假之盛,就有详细记载。明代钱塘人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余》,写杭州人“俗喜作伪,以邀利目前,不顾身后,如酒掺灰,鸡塞沙,鹅羊吹气,鱼肉贯水,织作刷油粉。”当时人叶权的《贤博篇》说到:“今时市中货物奸伪,两京为盛,此外无过苏州。卖花人挑花一担,灿然可爱,无一枝真者;杨梅用大粽刷弹墨染紫黑色;老母鸡毛插长尾,假敦鸡卖之。”即使风雅之士也不惮于造假。明代文学家沈德符说“骨董自来多赝,而吴中尤甚,文士皆借以糊口。”清代造假则过之无不及。那时就有人用泥制蜡烛与墨,只是伪饰表面而已。纪晓岚就恰好买到了这两样东西。更大胆的是假官,这算是现代假官之祖。甚至有假租界,其造假的想象力就堪称世界之最了。

虚假品流行到一定程度,人们就习以为常,一开始接触虚假品时必然有的那种愤慨与厌恶,就渐渐淡去乃至消失。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容忍虚假的文化。这种文化的存在,使造假者更加肆无忌惮,虚假品的流行就更不可阻遏了。

除假有术?

还在1990年代,就出了一个打假英雄王海。可见,假货还是有其天敌,就是较真之人。但一个王海岂能敌天下之假货?

除假既依靠用户自身,更依靠监管部门。

有明显缺陷的商品一旦被用户识破,当然会被立即弃用。在功能上有轻微缺陷或来历可疑的商品,用户在决定是否弃用或者诉诸仲裁时可能犹豫不决。断然弃用不合国人的节俭传统;而诉诸仲裁则费时费事,结果不确定,补偿损失的前景不明等等。我们的传统文化并不鼓励较真,多半提倡息事宁人。要人们为某件物品走上法庭,面对根本不摸底细的制造商或推销商,需要很大决心。如果面对的虚假品是人,事情就更复杂。对于明显假冒的从业者(身份、专业、学位、资质有明显问题者),事情倒好办;但如果仅仅是能力、训练不合格呢?人非物品,并不容易一退了之。

监管部门通常委托专家或适当机构鉴定可疑用品。例如,由行业组织或消费者协会的专家鉴定某个商品是否为假货;由某个评估机构评定某个学校是否合格;由某个专家委员会鉴定某个学术成果的真伪与价值,等等。在当下,对各类虚假品的监管都乏善可陈,人们几乎不抱什么希望。平心而论,监管部门有其苦衷。最主要的是,这是一场完全不对称的战争:微不足道的监管力量,所面对的是几乎铺天盖地的虚假品泛滥;这样的战争,胜算几何,当然不言自明;好歹能抓几个典型在媒体上亮相,就算尽职了。

要赢得对虚假的战争,既需要法定的、严密的监管机制,也需要基于全民共识的拒绝虚假的文化。然而,这两样东西我们有吗?如果没有,就只有从头建立了。这种事,自然会有大人物操心,岂容小民置喙?但如果所有小民都默然无语,大人物会操心吗?如果是这样,你就抱着几件假货,愉快地唱起来:

假当真来真便假,真去无踪假亦真!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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