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吟之時》14：愛你，我14歲的小情人

“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把你帶去日本生活，遠離這個鬼地方，還有你的醉鬼繼父。”

你猛搖頭如撥浪鼓：“不，我繼父絕對不可能同意的！”

“我有辦法說服他！”我的語氣是那麼篤定，“他一定會贊成你離開這，由我來帶你離開這。”

莉香，我對童話世界滿懷敬意，但如果把小男孩彼得·潘（或者把白兔先生等不具攻擊性的動物）換成年滿二十歲以上的陌生男人，從窗臺闖進孩子的房間把她們帶走，這難道不會劇變成一宗電視上迴圈播出報導的誘拐案件嗎？我在象牙塔時期才遲遲意識到這樣所謂齷蹉可怕的社會現實，但又忍不住偷偷猜想，在人們口誅筆伐的案件背後，難道就不會衍生出某些美麗的、玄妙的、藏木於林的甜蜜與愛意嗎？

我多少能懂那群選擇走上不歸路的罪犯。當你終於擺脫孩子的身份，你並不會由此丟失想像力和觀察力，可這才是老天爺最戲弄人的招數。你會敏銳、沮喪地發覺，所有你曾經誤以為將持續蓬勃奮發的能力和地位，最終只能被禁錮在一副日益衰敗苦痛的軀體裏，神明借助無數人言，樂此不彼地對你發起嘲笑，這就是你往後餘生的極限，試圖掙扎不過是白費力氣。

莉香，你現在仍未能感同身受，在日常生活裏目睹可能性與夢想的輪番破滅，是多麼逼人心力交瘁。那群終日借助酒精荒度時日的廢物，想必比我更明瞭這一點，他們徹底放棄追逐虛渺無形的，只喜歡能牢牢握在手裏的實物，用Z世代盛傳的俗話來形容，他們活得現實又普通。

莉香，將你的價值換算成一連串貨幣數字，我感到萬分抱歉，我的本意只是希望將問題盡可能高效解決，絲毫不拖泥帶水，而在成人世界裏，恐怕沒什麼比金錢更值錢的東西了。我相信，我向你繼父開出的，會是個令他迫不及待與我親切握手的好價錢。

你決定接受我的勸說，你想不出任何理由，來拒絕一位紳士幫助你脫離暴戾與貧困的盛情好意。你在發來的資訊裏與我協商好雙方會面的時間——明天15點，地點定在一間泰式料理餐廳，我將提前一個小時到那等候，因為14是我的幸運數字。

動身出發前，我特地洗了個涼水澡，剃乾淨鬍鬚，又往身體動脈處噴灑點古龍水，鏡子裏的我與幾個月前相比簡直煥然一新。路上擦肩而過的黃袍僧侶，可能會暗自猜想，這位躊躇滿志的男施主是要去達成什麼重要的人生大事呢？祝他好運，阿彌陀佛。

為什麼不選擇西裝革履，系上條深色人字紋桑蠶絲寬領帶，甚至把領帶夾和名牌手錶也裝點上，好讓我顯得更像正人君子一些？呃，那是冤大頭的經典穿法。我可不認為，你的繼父會和你一樣，對我的錚錚說辭信以為真，當然我也不妨一試，要知道，成年人最優雅的抽象藝術就是彼此心照不宣。

連晴朗舒爽的天氣都站在我這邊。然而，正當我洋洋得意地、毫不設防地穿過一條小巷子時，意想不到的事情驀地蹦出來，令我對走捷徑的選擇懊悔不已。

霎時間，一個深色麻布袋從天而降，它牢牢套住我的頭，我伸手不見五指，卻能直接感覺到，朝我頭部重重一擊的，應該是一根粗硬的木棍，那上面沾連著一股廉價腥臭的海鮮味道。

“離我女兒遠點，你這色膽包天的狗崽子！”

緊接著是一陣如雨點般的拳頭落下來，我被揍得頭破血流，暈眩感囿於麻布袋裏遊蕩不止。大約有半刻那麼長的時間，我仿佛重回記憶深處的某個下雨天，疼痛令嗅覺視覺均短暫失靈，我僅能憑聲音去分辨，是梨花失足摔落、大雨滂沱的那天嗎，還是我雙手沾滿媽媽鮮血、毛毛細雨的那天？莉香，遇見你以來，這片溫暖躍動的地方再也沒下過半滴雨，我不知道它今天是怎麼了。

你的繼父終於停下攻擊，我聽到了他匆匆逃走的腳步聲，幸虧他最後沒往我身上吐口水，齷蹉惡臭的分泌物，這可比棍棒或者拳頭更容易叫我火冒三丈。

我扯下麻布袋，有氣無力地靠在磚牆上，朝地上吐出幾口夾帶血絲的唾液。我的鼻子與大腦重歸於好，哼，看來為了好好教訓我，這個該死的醉鬼今天難得不碰酒瓶子呢。不用多想，作案工具自然是被他帶走了，極大概率消失在大街小巷的垃圾桶裏；出於維護你名譽的考慮，我也不方便報警，“最好離員警遠點”，我來泰國之前就被不少朋友溫馨提醒過（哪個地方不是呢？）。

安定神志後，我趕緊撥通你的手機號碼，比起我的個人安危，我更擔心他會怎麼對你。平常把你當成練拳沙袋，這時候卻充當起護犢慈父，怕是比阿道夫·希特勒在猶太人面前掉的眼淚更加荒唐虛偽，更加令人髮指。

從你得知我的窘境，至你滿臉通紅地飛奔到我身邊，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你比我預想的來得更快些。你很擔心我，因為一位渴望守護心中所愛卻付出慘重代價的男人而感到難過，嘿，這比任何藥物都管用多了。

“算了吧，小林先生，你鬥不過我繼父的。”

“我必須和他協商出一個對你最好的方案，我會再想別的辦法……”

我硬撐起身，你從肩下托住我。

“我不希望你受傷，不要因為我而受傷……”

你嗚嗚地哭出聲來，柔弱肩膀不停地抖動，我這才真正亂了陣腳。

不，可憐的莉香，求你別再哭泣！任海女屏息潛行海底數千載，也絕不能發掘出比你的眼淚更珍貴的明珠，與其相比，我臉上的血跡和傷口實在不足一提。或許此前，我更該先行領你去觀看《羅密歐與朱麗葉》，以便給你打上支預防針，你繼父的所作所為，比起原作裏劍拔弩張的家族長老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早已忘記那些角色究竟姓甚名誰，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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