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叄
安叄

寫中短篇小說, 踩單車闖紅燈。 非申訴信箱:ancensuwfy@gmail.com /

對子(上)

(编辑过)
第六篇創作,首次嘗試中篇,約莫三萬三千字。消耗了近一個半月的日子完成。最後,感謝月樹。此平台的編輯頁面有些奇怪,還在摸索中,如果讀到空行,請見諒。

半年內從我家相繼賣出了兩副棺材,而且還是來自一對父子。對大部分人,哪怕最獐頭鼠目的棺材佬而言,就像我爸那種,這件事或許根本就不足掛齒,當然肯定也沒有拿起筆詳細記述的必要。進一步說,那傢伙和他賭債纏身的老豆所留下的喪葬費,包括那兩副棺材錢,都是由我個人做擔保的。至於為什麼要涉險做擔保人,則是因為自從那傢伙回來後, 我似乎不只誘發了一起事件,連帶也不可避免地(或說參與)目擊另一起,一起絕對跌破眼鏡又極度非比尋常之事。

更何況,在那傢伙和他老豆的喪禮中,根本就收不到白金。恐怕所有的人情債,都被他老豆在生前透支光了吧。父債子償,結果連釘上棺木的那刻為止都還是疑雲密佈,毫無棺蓋定論的可能。

並不是我邀功,當時能雪中送炭的,除了班尼自己和那個忽然又消失的傢伙外,大概也只剩下我而已。連他們家兩邊的親戚都跑光。

退一步想,我深刻地意識到這歷史的責任,所以承攬了下來。

而我自己在這將近六個月的日子裡也不怎麼好過,從我口袋掏出的錢,大概還差了 RM15,000。雪上加霜的是,上兩週我主推的 money game 又他媽崩了。下線四處找我要解釋,一時之間手頭變得有些緊。而我作為整起事件的唯一旁觀者(或參與者),老實說......也拉不下臉再伸手向他老媽討要這尾款。

她真的是什麼也不剩了,我盡可能地迴避她,眼不見為淨。

三月尾或四月初的某一天深夜,我在駕駛座的底部發現那傢伙所遺留下的斜肩包,並從中挖出了一本銀黑色的破舊筆記本。一本用非常彆扭與歪曲的繁體字和簡體字混搭而湊成的筆記本。其中一些筆畫較多的字,這傢伙居然只是隨便敷衍畫幾個圈,或乾脆用漢語拼音,實在蠢得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其中更令我費解莫過於那筆記本所記述的內容,隨機、破碎又零散的內容,並不如常人記錄筆記那般便於一目了然,一行行,一頁頁而具有線性規則的那類筆記。

他時而錯置,時而顛倒,時而隨性般地撕到其中一頁,時而又粗暴地在行與行之間強行插入幾叢文字......

我們上同一所小學和中學,而且明明讀和寫的一路來就是簡體字,他卻非要自虐學台灣佬的「 正」體字 。他從高二開始有意識地加以切割,在繁與簡之間不務正業般游離失所,也時常從家裡帶一份星洲日報的隔夜副刊,把所有看得見的繁體字標題都寫上一遍。在考試或寫作業時,這傢伙也使用繁體字書寫,連教華文的老師都無可奈何。當一篇作文交回手上時,我總是能瞥見大大小小的紅字圈改。

這些老師看起來極有耐心,表面上從不鼓勵學習繁體字,卻也從不干涉學生的學習自由。我想這肯定和他們大部分的留台背景有關,既然這些學子在高中階段萌生了到台灣留學的想法,練習繁體字也不為過吧。

但班尼的學習動機是什麼?他從來就沒有向我透露過到台灣唸書的想法,至少在求學階段中是如此。班尼的作文寫得還算不差,時常都貼在教室後方的佈告欄。但說是不錯,充其量也只是八股,應付考試的那類不錯。他寫的作文與觀點,並不能稱為新穎,既沒有哪怕一抹青春的叛逆色彩,亦沒有鮮明而個人的中心思想,但大抵還是安全。

從翻閱筆記本的過程中,我發現這傢伙敷衍且流於形式的作風,居然從學生時期到死為止都沒有矯正。沒腦袋的文字,筆畫多了就更顯深刻嗎?我並不這麼認為。

不過至少在這方面,我確定他的腦袋應該是進了不少水,尤其是去了台灣唸書的那兩年。可別誤會,馬來西亞的華人社群在 80 年代以前,也是寫繁體字的,我並不是對繁體字感到厭惡,當然也並非對後來的簡體字不抱持懷疑,為什麼當年的華社要去繁體字?是的,我只是討厭那套繁(正)體字所衍生的優越感,特別是那些曾留學台灣的人,不管是去了四年還是兩年,那毫無節制且極度缺乏語言與文字的自省態度,讓我覺得受不了。

言歸正傳,我在翻閱他的筆記時,不斷地從片段的零碎內容中,拼湊出了某些關於我個人的記錄。談不上光彩與正面的記錄,某些部分還令我相當惱火。但那傢伙卻將我的身影,黏附並穿越在一些他留下的幾篇短篇手稿中。有些隱晦,但我還是看出了其中的端倪與影射。我喜歡影射,當然更喜歡顏射。

縱然他這般詰屈聱牙的書寫方式,時常都讓我讀到頭暈目眩,我還是試著將耐心的額度想 辦法拉高,偶爾集中精神,或捲一點大麻菸,邊抽邊讀,試著從那傢伙的筆跡中抽絲剝繭。有關於自己的身影(當然他以某個虛構角色帶入),在細細讀著之間,竟也不由得對自己興起了有違個人原則的崇拜之感。

他寫的或許有失公允,情節也是毫無章法,自以為是。我並不想誇誇自談,往自己的臉上貼金,我可不是一個顧影自憐之人。我僅僅是認為他的觀察與刻畫,竟全然地將我內在某些難以形塑的處事姿態勾勒出來,這方面寫得還真不賴吧。

而我這輩子的人生中,恐怕將來也是,那傢伙是唯一一個願意正視我,願意書寫記錄我的 人。哪怕只是筆記本中的幾篇短篇草稿和一些極低俗的內容。我無所謂,即便這傢伙,也不是什麼厲害的腳。

非常遺憾,我求學時連母語也只是在及格線上徘徊掙扎。至高中畢業後,我幾乎沒有再拾起任何書,看的大概也只有九把刀和哈利波特那類型。要說是中文語言的賤民,我也無妨。什麼唐詩宋詞中國史,李白孔子朱自清,實在與我背影無緣。

近在咫尺的事,我關心都來不及了,我他媽還不如多學點馬來班頓。那賣大麻的馬來仔每次都賣貴我大麻,還真以為我不知道。所以,我總想嘗試用 J.K 羅琳的寫法(或九把刀) 將他的短篇接續拼接完成,這是我目前已知最實際的作法。老媽以前買了一整套哈利波特 系列的中譯版給我,那傢伙也是時常拿回家讀。曾在青少年時期看這麼多字的人,要寫點什麼應該不至於太難吧?我又不是什麼麻瓜。再說,小說是給人看的,不是給那些蠢蛋分析來分析去的,寫作能當飯吃?

至於這是誰欠誰的,對我來說並不重要。興許將這些寫好的東西投個文學獎還是什麼的, 搞不好會受到哪群蠢蛋評審青睞也不一定。沒有腦袋的人寫沒有腦袋的故事,給沒有腦袋的人看,很痹一下。

當然,如果一切順利,我便能從那傢伙身上再撈回一些本。那筆錢,正好是首獎的獎金,最多再包個紅包給他老媽,大概就是這些吧。

年除夕的前一晚,我開著那台底盤被我壓得很低的舊款 BMW中古車。我改了一點排氣管、升級音響設備、座椅,我用的是賽車手那種。忙碌的手動變速器,和收放在離合器的腳,一路從坡底,越過車流稀零的新柔長堤,直飛樟宜機場。

我開得非常認份,時數不超過七十,也不敢在車上炸歌。我確實打每一個方向燈,停紅綠燈前也小心翼翼不超出界線,無聊時想搖下車窗邊開車邊抽菸也不太敢。要是被他們的警察開罰單,那就很大條了。新加坡可不像新山,不是掏出一些鈔票夾著駕照,請對方喝個咖啡就能矇混的事。我其實是十分厭惡這樣的自己,總是跨個海就沒了懶趴的自己,要不是為了班尼,我才不情願花錢再進新加坡活受罪。

過關卡蓋印前,我將那包剛從油站便利商店買的菸先抽掉一支,免得一整包沒開封的,被海關問長問短。我對這種總是單方面的施壓感到尤其厭煩,想到高中畢業後的那兩年,我也是那三十萬人口遷徙的大軍之一。每日總是騎著摩哆車跨境到新加坡的工廠工作,或開車、搭巴士、徒步、摩托車。窄窄的新柔長堤,是數不盡而擾民,且又有點孩子氣的新馬雙邊總多磨擦之一。

我只看過馬來西亞人去了新加坡後變得保守,畏畏縮縮,卻不見原本就保守和驚輸的新加 坡人來了馬來西亞後變得更奉公守法?他們每每在越過長堤之後,突然就變得不知何謂規矩。先進國的鄰居有這種壓抑,對我來說亦不難理解,班尼身上同樣也帶有這種印象,所以他大概也算半個精神上的新加坡人吧。可能我自己也是,從小看新加坡電視節目長大,有比輝哥更搞笑的藝人?

班尼每半年會飛回新山老家,今次也不例外。他念的是雙聯課程,本地念兩年,台灣念兩 年,聽說這樣比較省,而他家不是很有錢。這次農曆年回來,再飛回去一次,大概就畢業了吧。不知道這半年沒見,他又會搞出什麼新名堂。上一次他回來時,嘴巴像含根台灣香腸似的,衝著我說:我贊成廢除死刑,死刑不能有效防止罪犯。上上一次回來,他說:我支持台灣獨立,一邊一國,華人世界民主典範,絕不退讓!

不知道這次,班尼又會帶回什麼新的二手主張,以及口音的部分又會發生什麼變化。我一邊想著這些破事,一邊掏出手機和錢包查看戶口的餘額,備多一些新幣總是保險一點。

我將車停好後,走到劃定好的吸菸區。奉公守法地徐徐將菸點燃,誠惶誠恐地將菸從肺部牽回鼻孔,痰如約而至,冒出了星光,我下意識想要吐在路邊,但我代表大馬形象,庶民外交,所以還是紳士般地吐在了垃圾桶裡,不然我真的會吐在路邊。

「幹!老兄,好久不見啊。」當我將菸蒂安分地塞到垃圾桶頂上的菸灰缸時,班尼帶著他的行李,和那把含懶趴似的奇怪台灣口音倏然出現了。

「你幹甚麼幹啊,這裡又不是台灣,幹條懶。你不如幹脆和我講新加坡華語算了。」我遞了香菸給他。

我猜想這男人是不是在台灣受到了甚麼挫折或排擠,才會致使他想要竭盡全力地試著將懶趴塞入自己的嘴巴,模仿起台灣人。而這份扮演,即便在飛機落下這土地時,仍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他含得一定相當深。

「哇靠,你還是這麼 kick 水喔?怎麼樣?要帶我哪裡 wet?」他一邊抽菸,也不摘下那該死的墨鏡,一邊忙著解開那破舊牛仔外套的扣子。我還發現他留起了一頭石內卜教授似的長髮,使我詫異。

「Wet?你確定要?三倍喔!」管他 kick 不 kick 的,我睜大眼睛連續向他確定三回。

「是咩?三倍匯率啦,有錢大晒咩?壓回去咯!」班尼刻意又變回了地道口音,這種彆扭,真心有點噁心,四不像的。

「你講的啊?」我再次確定錢包有多少錢,帶不夠的話,等等就無法紳士性消費,壓新加坡的女人。啊,不對,是中國來的女人才是。

是的,我就是一個如此極端粗鄙之人,至少和班尼就很不同。我和他在停車場外的吸菸區慢慢把菸抽完,同時想著他這身打扮到底又是模仿誰。他還不至於那麼魔幻,效尤起小說虛構人物吧?而且,他這次回來,口音的部分簡直就和台劇八點檔的阿成一模一樣。

關於這點,我還未逮到機會和他正面討論。拋棄鄉音之人,於我而言,就和拒絕承認歷史之人一般,難怪他和寶島綠色青年這麼合得來。我要是和他討論這事,恐怕會令班尼非常反感吧。當然,我會如此反應,絕不是我羨慕他可以上大學或是體驗異國留學生涯。反正台灣的大學文憑又不被承認,讀了也找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要是搞成像他這幅德性,我還不如勤勞點寫馬票和招 money game 下線。

90 年代出產的 BMW 以寒酸的速度慢慢爬離高速公路,有好幾次我真的想乾脆把油門衝爆地催下去。

我帶著他轉到芽籠附近晃一圈。這裡有合法的,也有不合法的,不合法的多數站路邊。大概 60 新幣到 100 新幣一炮。班尼露出青年和尚看到裸女的神情,欲拒還迎般,感覺連頭髮都快勃起。

「哇,你這條水要看到這樣咩?在台灣不是很會玩?」我趁機洗他一番。除此之外,我也不想讓那條水覺得我混得不好,所以便繼續慢慢悠悠地領著他在大街小巷兜。

「幹!100 新幣要 2100 台幣喔?」當我如地頭蛇一般告知行情價格時,他又補了一槍。

其實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講髒話,而且還不是講本土髒話,又虛偽又媚外。高中時期他並不是這副蠢樣。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切換成新台幣,僑委會應該幫他爭取換一本護照。

「嘟,你看,這些斯里蘭卡的印度妹,新幣二三十就有料,你要去嗎?」我一邊開車,一邊指給他看,我的右側剛好就站著兩個穿熱褲,半粒屁股差點掉出來的印度妹。

「喔,這些啊,和我在萬華附近看到的一樣咯。那邊也有很多酒店,哈哈......他們叫酒店 咧,還有穿西裝的保安喔!下次如果你去,要小心點咯。還有禮服店、便服店、制服 店......玩法不同的喔。」

班尼一直對我投以那種,我也見過世面的神情,同時劈裡啪啦講了一堆他的台灣經驗。看著著實讓我感到相當不舒服,我他媽就不信他還真的去玩過。班尼的人生到底在尋求什 麼,自從他去台灣後便整個人性情大變,而且總是刻意地做出與自己調調極為不符的行為。也許極度自卑的人就像他這樣吧。上一年回來時,他明明還留著一頭《猜火車》中男 主角的那類極短髮,如阿兵哥的造型。左邊耳垂依樣畫葫蘆吊了一個耳環,穿那種貼身的 T-Shirt 和令人感到窒息的 skinny jeans。

班尼在學生時期可不是這個樣子,他從來都怯於挑戰權威。鬢角一長便剪,深色的挑染也不敢,褲管是最土的那種。而且每次一有衝突,準備調水中事的時候,班尼這隻弱腳總是躲在我們兄弟後頭。我真的想不起當初那個唯唯諾諾,而且就算面對最好欺負的老師都不敢頂嘴的人,何以變成如今這副怪樣?難道不敢正視自己,就是改變的最佳堡壘?

是啊,我什麼都不知道,一個只有中學學歷的人,能懂什麼?但是我倒很清楚,班尼這次回來是想要向我好練的。所以,我決定今晚一定要做他一單夠夠力。

車再次開進了停車場,我和電話那頭的人先確認過後,便帶著班尼走出停車場。我跟著 Google 的地圖,略過那些站街邊,可能也不合法,不時對我們拋媚眼的女人。兩人搖搖晃晃,一前一後地遁入一道乾淨而整潔的小巷。班尼連並肩和我同行都不敢,可見得這條水是有多怕事。

開門迎接的是一個啤酒肚快從衣服撐破裂開的肥胖印度人,他領著我們走到燈光昏暗且鹹濕的室內。新加坡佬把合法的叫做金魚缸,七八個妖騷的女人,左邊或右邊的胸口上掛了圓形的號碼牌,或坐或站,交頭接耳地襯在玻璃鏡子後面。我先看班尼表演。

「怎麼喔?要選幾號?新幣 150,台幣大概 3200。你先選咯?」

「呃......」

自芽籠那晚後,我已經三天沒和班尼說過一句話了,連新年快樂也沒和他說。我實在不想和班尼多費唇舌。他就是無籽,不只無籽,還很虛偽,漏淋。班尼居然從金魚缸前臨陣脫逃,說是這檔事超出他個人原則。原則果然是個很好的藉口,難怪唸過大學的人都這麽多原則,卻沒那麼多作為。

「很多原則喔大學生,pattern 多過 badminton 我就信啦!」班尼的眼神整晚不停地在金魚缸裡的 8 號身上游來游去,他在想些什麼,我可不是不知道。

「對不起啦,兄弟,我不想透過消費的方式踐踏這些女性,你知道嗎?這些都是社會結構性的壓迫。身為男性,尤其在馬來西亞,我們更應該成為兩性平權的表率。你不覺得這樣很淋胃咩?」

我絕不狡辯,他就是如此強詞奪理。而且,我他媽還讓他先選!再說,這些都是合法的,地點在新加坡的芽籠,何來踐踏之說?他難道不明白所謂合法化的意義嗎?那晚我就是帶著這股憤懣,撈起了金魚缸裡的 11 號,放到小房間裡和對方雲雨數番。看吧,要學習中國古典文學式的遣詞造句也不是多難的事,做愛就做愛,搞不懂什麼雲雨,楚王也是歷史有名的偽君子。

下午兩點半,年初三的下午,班尼很稀奇地出現在我家門口。不是籬笆門的那種門口,而是走進車房後的那樣的門口。他是爬牆過來的,我們小時候就這樣兩邊爬來爬去玩追追。

客廳裡正坐著一些人,我每個農曆年會辦個幾次。辦一場無限注大小盲,分別 RM5,最低買入 RM500 的六人桌撲克牌局。我這麼幹的目的不全然是我好賭,相反,我可是十分佩服自己對賭博的節制,古人說的克己復禮大概就是這樣吧。

我僅僅是為了和這些人保持一些純粹在業務往來方面的交流,才這麼幹的。我不像一般本地華人,除了酒駕車禍外,還有各式各樣的名目和場所可以搞到家破人亡。世界杯、歐冠杯、農曆新年、ktv、吊花場、夜總會、舞廳、雲頂和地下賭場。哈,剛好我隔壁那條水的老豆就是這款大滿貫選手。

「做莫淋?」我對他的出現有些驚訝,直接擋在門口問。裡面發生的事可沒他的份。

「找你不可以咩?你在做莫?」他一臉剛睡醒的樣子,及肩的長髮慵懶地垂吊在兩邊,一張非瓜子臉型的面孔,卻蓄起長髮,這可真叫與他對視的人為難。那副奇怪的墨鏡,依然緊貼在鼻尖。

「不用看書啊?」我調整站姿,再問一次。

「看你妹咯。」他撥了撥頭髮,冷冷地回覆,將頭歪向我側邊,觀望起客廳的動靜。

我沒妹妹,我和他都是兩個家庭的獨子。我雙親,他時常單親;我家有錢,他家時常缺錢;我老豆在外面有小老婆,他老豆好像也有。

我和他就如親兄弟一般親密,餐桌上的筷子永遠都有他的份。但在高二那年,我發現我們倆對生活的態度與追求卻越離越遠。我發誓我絕對尊重每個人的選擇傾向,但我挺不喜歡他身上那股迫切感,總是搞得我有些焦躁。班尼就像是躺在鬧區的一塊停車格,車進車出,從來沒有閒置的餘裕。不管是停車格還是腦袋,沒有閒置的空間,就沒有嵌入思想的縫隙。思想需要反芻,我從他身上沒有發現這印象。而且他也不像我,我始終確保那停車格永遠都處於閒置狀態。

班尼是想拓展自己的眼界所以選擇暫時離開,還是只是為了逃離眼下生活種種瑣碎又令人難堪的破事,我不得而知。馬來西亞的面積應該至少有台灣的四倍大吧?3200 萬的人口,我搞不懂,尤其在文化層面,班尼偏偏要往 2300 萬人口的島嶼靠。興起時,又總是譏諷中國的十三億人如何無知,如何被共產黨嬉耍。

他的作風就像大部分到台灣留學數年後歸國的大學生,總是自命清高地在雲端之上發表一 些似是而非、二手,快過期且臭酸的觀點。什麼民主已死啦,每逢國內外重大事件發生就換一個臉書頭像啦。抵制這個,聲援那個,連署這個,但屁股始終貼在椅子上。我就想問,民主不曾降生在這塊土地,何來死?

很搞笑吧?班尼竟天真地認為民主與自由才是世界唯一殊勝的真理。而他對自由,和所謂民主,大概拿得出手且最有利的證據就是......

「你看,他們可以上臉書嗎?可以投票?Youtube?Google?可以上網批評政府?可以啦,不過要翻牆咯,然後等被消失。活在這種社會,你頂得順?這麼多監視器鏡頭在對著你?多 1984 啊!」

我什麼都不相信,也沒有這類問題的答案。但我十分清楚,搞懂這些陳腔濫調,我不需要透過班尼的那張嘴,像個機器人似的每每為我覆誦一遍,聽了就顯。我只知道,不管是否需要翻牆,或能否自由聯網,那都不能代表,或等同於真正的自由,也不保證所有映入視線的資訊都符合事實。他後來說的1984,我還為此上網找來看,我猜他根本沒看懂吧?Double thinking?他自己不正是被另一套意識形態綁架的人嗎?自由與否,應該是個偽命題吧?我看至少古希臘人還願意承認,票票不均等,沒有奴隸就鑄不成民主發的事實?而他和那幫滿腹牢騷和經綸的留台知青,還不見得有這般與喬治歐威爾硬幹的勇氣吧?隔靴搔癢,像是脫褲子放屁。

我對身邊的那些留台同學也很感冒,他們所謂的批判與參與式民主,聽著真有門檻,不過看起來也只是同溫層中的嗚呼哀哉,自欺欺人而已。

馬來西亞的華裔人口只有區區 700 多萬。他們這些人飛越 34000 英尺的高空,橫跨了近三千公里,從福爾摩莎入境前注射了思想類固醇,帶著天生的優越感混入社會的各個層面,以一種空洞的自信,如優等生物般居高臨下指點江山。但我猜他們之中鮮少有人走出舒適圈,或至少走出這 700 萬人口的世界看看吧。

他們尤其鍾愛投票,更愛教別人怎麼投票換政府。投票才是履行公民義務?履行公民義務只能透過投票實踐?我很好奇,換不換政府真的有差?我可看不出其中有什麼差別,好歹我這人從不投票。誰投的垃圾,自己要收拾啊。

當然,我會這麼說班尼,可不表示我就是中華膠,我也討厭那些滑頭滑腦的人。生長在這片半島,卻死命要意淫遙想遠方的五千年文明能在精神和物質上給予慰藉,不是很奇怪?算了,我無意和誰在網路上鬥嘴爭辯,那不是意見的交流,倒像是思想的糞池。

所以,這群人或那群人,總是針鋒相對,愛和政治立場不同的長輩撕破臉,品味干擾其他人欣賞他們眼中所謂不入流的娛樂產品。

他們鬱鬱寡歡,寫小說,拍電影,搞音樂祭、座談會,談談鄉愁寫寫疏離,一臉愁容表現失語,相互在小小而表面上禮貌的圈子打飛機。不,他們其實只是同樣賤出汁。

這褒廣富饒的土地,他們至少還有 69%沒有領略涉足過,我猜這些都不夠新潮和吸睛吧。

門我只開一半,便轉身回到牌桌。還未被闔上的門,我光是聽便能知曉班尼正猶豫著是否該踏入室內。他是絕不賭博的人,即便是農曆年期間任何性質的小賭怡情,他也從不參與,連在場觀戰也從沒他的份。原因顯而易見,他老豆本身就是一個嗜賭狂徒,班尼肯定是害怕喚起自己內在的賭博基因吧(如果有)。

班尼的老豆在我倆上初二時就常常沒回家,但一回家肯定會出些事。不是班尼老媽被打,就是班尼被打。而且,他老豆每星期都要和我媽買萬字,一次買三邊,有時也買新加坡,而且幾乎都買同一組字,大概也守了超過十年吧。守字守到這等境界,卻連安慰獎都還沒有開過一次,有比這更下衰的事嗎?更何況,他老豆買字都沒有準時付過錢,每次都得拖個幾星期。這些事我不方便多說,因為我媽光是有這位 VIP 下注,也賺了不少零用錢。哈利波特和九把刀的系列叢書,我還得謝謝他老豆。

班尼最終還是進來了,如果那頭髮再捲一點,看著也真有點像何潤東在《風雲雄霸天下》的步驚雲。他過份僵硬地一一主動和我的那些豬朋狗友打招呼。我懶得為他們介紹彼此,撈偏門的人有什麼好介紹?撲克桌上還差一腳,班尼瞄了一眼桌上的籌碼後,便一個人走進我家的廚房拿了一罐黑狗,自顧自地坐到沙發翻轉有線電視頻道。

可嘎可嘎......

改變命運軌跡的齒輪還是生硬地轉動了,我聽見了這細微的聲響飄過耳際。

撈偏門的那腳放飛機,臨時決定不參與這場牌局。其餘四人等了快半小時,那人居然說不來就不來,一群人嚷嚷吵鬧著說我不會主持牌局。班尼從沙發竄出一顆帶墨鏡的腦袋看向這邊。

「那,叫你朋友來玩啦,剛好六個人。」其中一個撈偏門肥仔對我喚道。

我倒是無所謂,只是班尼的這點個人堅持,我始終都沒有打擾。但令人意外的是,班尼在啊了一聲後,便從沙發上抬起身子,神色自若地坐到了撲克桌上。

「屌你,你會玩咩?這個要 skills 的咧!」我驚訝地問。

「我看過 Rounders。」班尼灌了一口黑狗後,對我說道。

「屌,你是說 Matt Damon 98 年的那部電影啊?夠力喔 bro!放水咧,不要 all in 我啊!」邀他入局的那個肥波,用戲謔又恭維的口吻對班尼說道。

而其餘三人也只是不停地搓揉著籌碼,虎視眈眈盯著班尼看,一副準備釣大魚的模樣。他象徵性地推了推墨鏡,撥了撥飄逸的秀髮,安安靜靜地坐到了槍口位置。牌局馬上就要開始。我無法判定班尼是否真的知道遊戲規則,也不確定他是否有 RM500 的買入資金,所以我藉故幫他們拿飲料,拉著他到廚房問個清楚。

「你真的會玩咩?你有 RM500?」我驚異不已,真的害怕他破財。

「我懂規則,但只有 RM250。」結果班尼不嫌害臊地從褲袋掏出五張藍鈔,慢悠悠而篤定地對我說道。

「喔......所以剩下 RM250 是我出啦?」我心領神會,不過還是得問問看。

「不然?」他理所當然的反問,真沒羞恥心。

一時之間我也找不到其他人替補,所以只能在開局前稍微囑咐班尼。注意入池率別太高啦,下注尺寸啦,以及少點裝腔作勢的詐唬,諸如此類的概念。他是否真的知道怎麼玩, 並且將我的忠告確實放入隱蔽在那秀髮之內軟趴趴的耳中,從那薄薄的深灰墨鏡背面,我讀出了也許的肯定。

「Oi!好料沒有喔,不要拖水錢咧!」乾煸身材,像 K 粉抽太多的男人從客廳喚到。

肥波和 K 粉各買入 200 個大盲,我和班尼 100 個大盲,另外的兩人買了 150 個大盲。雖然每年只玩上那幾回,不過那四人的打牌風格我都略知一二。但使我最不放心的莫過於班尼,我無法掌握他的動機,送錢事小,我其實更害怕他莫名其妙的大獲全勝。

大獲全勝的快感,多巴胺的叩門,班尼不還見得有如我一般的定力抗拒。這終究將致使他不斷地投入到這項遊戲之中,他要嘛被反噬,要嘛戰勝,絕不存在折衷性質的全身而退。 我非常清楚這些,因為我部分的收入來源,就是靠經營線上撲克論壇。

當然,我並非主事者,也從來沒有積極地尋找過玩家。既不蠱惑他人,也絕不推銷。只要有人透過我買入,不管其金額大小,我都有至多 12%的返水獎金。這種好康我無法拒絕,送上門的水魚,不釣白不釣。願者上鉤,我太喜歡姜太公的故事了。

所以我也不喜歡釣上我鄰居,我由衷祈禱班尼能再次臨陣脫逃。

他將啤酒喝乾,手心向下,雙手平靜地攤在牌桌上。槍口位置的班尼是翻牌前第一個行動的玩家,處於最不利的位置;我則坐到了莊位,最後一個行動,處於最有利的位置。班尼的墨鏡,剛好在這種時刻派上了用場,他巧妙地隱藏了自己的雙眼。

他總是輕輕地掀開了兩張底牌的一角,故作沉思,最終仍不動聲響地果決棄牌。

「哇佬,等這麼久,就這樣啊?」班尼這副模樣惹得坐他隔壁的 K 粉嗤之以鼻,他想挑釁班尼入局,但 K 粉自己也棄牌了。班尼幾乎每輪都慢條斯理地掀起牌的一角,沉思、棄牌。只有在大小盲位置,而沒有人加注時,他才會入局。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籌碼沒有變多,僅僅在大小盲的強制入池時微量減少一些。迴盪在牌桌間的叫囂嘻罵與搓揉籌碼的噠噠聲始終無法將他壓垮,也無法鼓動他入池玩幾把。班尼鮮少有令我刮目相看的時刻,他的打牌風格非常的緊兇,也非常沉靜地回應對手的挑釁。他不躁動,總是耐心等待時機,心態竟出奇地平衡,沒有值得玩的手牌便直接棄掉。班尼似乎深諳回應對手挑釁的唯一辦法,就是不回應。看場德州撲克的電影就這麽神了?我整晚都在仔細地觀察著班尼的一舉一動。

反倒是 K 粉和肥波因為過於頻繁的入池和動作,兩人的籌碼均被我不費吹灰之力收掉大半。應該是用藥用到走 dut 了吧,這兩人的情緒管理根本有問題,輸一點點錢就 on tilt,太容易被識破了。

約莫還剩下 100 個大盲的兩人(RM500),恰好碰到了處於莊家位的班尼。這三人的籌碼在經過幾輪之後,變得旗鼓相當。翻牌前,K 粉率先示強加註了三倍。肥波頓了頓,連續查看手牌兩次後,也決定跟注。班尼置若罔聞地等這兩人行動後,照慣例慢吞吞地掀起低牌的一角。

「Re-raise.」

他出其不意地再加注,語氣中飄出了刻意抑制的恐慌,這是想靠詐唬趕跑兩人?還是他真有一手強牌?我一直在猜想班尼能拿得出什麼牌來再加注。是一對 KK 還是 AA?也許只有這兩種可能。可當他喊出再加注時,肥波驚異地將身子湊向牌桌,扁圓的一張大臉,瞇細著眼睛盯著班尼手上的籌碼計算。他一邊在嘴中念念有詞,像個數學家一樣忙,一邊煩躁地挪動屁股,身上穿的 Boy London T-shirt,向左右兩邊膨脹的字型,真是醜到了極點。肥波不甘願地跟注,三人局面的翻牌。

檯面上分別是一張紅心 K、黑桃 K 和黑桃 2。

K 粉二話不說馬上過牌,我猜他應該拿了兩張 AQ 黑桃同花,轉牌與河牌要是多掉一張同 花,他大概率將收下底池,要是我也會先過牌。肥波則是痛苦地想了約莫五分鐘左右,他的掙扎全寫在臉上,期間還不停地扭動屁股,落難的椅子發出衣蝶衣蝶的呻吟聲。

「喂,不要一直搖我家的椅子咧!」

肥波抿著兩條厚唇,根本不理會我,時不時還要拎著籌碼左右注視著班尼和 K 粉,一邊灌酒一邊唸個不停,像是演戲的乩童。班尼盯著我,領著我的視線,最後移位落到客廳另一端的水族箱。兩只金龍魚在滑水的模樣,惹得我倆噗哧一笑。

「喂,要等多久喔?沒有時間限制的咩?」另一個棄牌的偏門 A 決定向肥波施加一些壓力。

「屌,等下會死是嗎?裡面錢很多咧!」肥波說完後決定下注半池,肥波可能是 KX 雜色,下注半池至少還可以先隔離對手?

「我......如果有 K 和 2,你們會相信嗎......?」

班尼支支吾吾地說出了整場牌局以來的第一次發言,惹得眾人同時將目光全都轉移鎖定到他身上。難道他留石內卜也似的長髮,是真學了魔法?我不禁這麽猜想,到底他要搞出什麼把戲。

「你有 K2 是 Full house 咧?加註做莫淋?Bluff 我就信啦。」偏門 B 不顧牌桌禮儀,搶著說話。

顯然 K 粉更願意相信偏門 B 的分析,拿 K2 這種牌加注根本天方夜譚,連入池都不可能。K 粉思考了半晌後,推了 all-in。可能是見賠率很好,值得賭上一把,卡在中間的肥波在 K 粉推 all-in 時,竟也將所有籌碼推出。

班尼則緩緩地推出了所有籌碼,兩人的牌型我都正確無誤地算出了。

【K 粉:AQ 黑桃 】【肥波:AK 雜色】【 班尼:K2 雜色】

轉牌掉了一張黑桃 10,河牌是一張無關緊要的紅心 7。我真沒想到班尼能拿著 K2 這種牌入池,他是幸運嗎?他一個人就清光了 K 粉和肥波手上的籌碼,一時間與我成為了整桌籌碼最多的兩人。

他默默地浮起半個身子,慢條斯理地湊向桌子的同時,用雙手掃走桌上所有的僥倖與接踵而至,由宿命派出的先遣軍。班尼心滿意足地默默清點手上的籌碼,當其餘的四人等到班尼掰開手上的那兩張 K2 時,偏門 A 與 B 也只是惡劣的狂笑。而肥波和 K 粉的臉,不約而同溢滿了一片死白。

傍晚七時左右,屋外傳來了附近回教堂的禱告聲。由遠忽近,另一處地點的禱告聲也配合似的鑽入屋內,像是為兩人的失利而哀悼。我趁機提議休息半小時。但 K 粉和肥波卻異口同聲嚷嚷著繼續牌局。

「Buy in RM2,000。」肥波一邊說,一邊從不知真假的 LV 腰包掏錢。

「我也是,現在 bank transfer 給你。」K 粉憤憤地拿出手機。

我在徵求班尼和其餘兩人的同意後,清點了籌碼推到兩人的桌上。禱告聲已經停止,既然連阿拉的勸戒都無法說服兩人,我亦無話可說。

讓一隻猴子坐在打字機上隨機亂按,當打字的時間趨近於無窮時,即便是一隻猴子,都有可能湊巧打出一套莎士比亞的著作全集,或莊子的《庖丁解牛》。

年初三的那晚,班尼或許就是這場牌桌上的猴子。牌局在八點半結束,K 粉和肥波所有的籌碼都命中注定般通通轉移到班尼牌桌,兩人共同榮登當晚的水魚寶座。偏門 A 和 B 幸災樂禍地嘟起了嘴,發出 blur......blur......blur 模仿魚游來游去的聲音戲弄兩人。

班尼確實抓住了機會,在先前對弈的形象基礎上重施故技。莊位拿了一手 AA,詐唬似的六倍下注,並同時引得手握 AK 和 QQ 的兩人上鉤。他輕輕鬆鬆地靠著 RM250 的買入,一個晚上就摸到了 RM4,000 的獲利。我沒什麼好說的,這些事既尋常,又非比尋常。

班尼稍微甩了甩頭髮,稱心如意地露出了石內卜迷一般略有深意地笑,並大方地塞了 RM1,000 給我。雖然這投資報酬率真心不錯,但看著他這傻孩樣還真是討厭。

當晚我搖下車窗,載著班尼,車上放著 God Is A Girl 之類的炸歌舞曲,從彩虹花園一路往甘光尾(Stulang Laut)的免稅區飛。

那地方有幾間夜場,依靠在一棟免稅城的正前方,偶爾從附近飄來的船隻,上上下下一些從巴淡島來的印尼仔。在死魚味和臭酸味並存的河邊,放眼望去是新加坡佬的工業煙囪。世界如果有什麼最醜都市河岸風光,亞歐大陸最南端的這塊狗屎之地應該榜上有名吧。我帶著班尼到一間有華人駐唱歌手的酒吧。那些夜總會,今晚贏的錢可能還不夠花,所幸班尼還有點自知之明,沒拉著我往另一邊走。我們一面聽著誰誰誰的歌,一面慢慢地把一個 tower 的啤酒喝乾。台上的小姐看著可愛,我想點陳奕迅的歌,卻碰到一些中學同學也走了進來。

JB 就是這麽無聊的地方,沒什麼娛樂場所,性質也很單一,也沒有像台北那種地下舞廳,每個人都去差不多的地方喝酒,碰到差不多的人,講差不多的廢話。班尼每次回來都這般抱怨,好練自己有很多經驗一般,我不置可否,但常常得花好幾天重新適應。

結果那兩男兩女還真的和我們併桌了,班尼並不介意,大方地幫對方挪了兩張椅子,期間也沒有徵求過我的意見,我深知班尼只有碰到貨才能引起他的極大興趣。

班尼一邊抽著從對面免稅店買來的半價 Marlboro 冷菸,自信地一面和眼前的兩男兩女閒話家常。我當然看出他想盡辦法地想要錯開其餘三人,單獨和那香肩小露的女人說話。

「是喔?上次妳去九份啊?好玩嗎?」班尼這種下三濫的搭訕技巧也不見得有多高明,他刻意地挑起自己熟悉的話題,索性直接對著另一條穿爆奶裝,鼻子和學生時代有一些不一樣的貨問。

「好玩啦,我還放天燈咧!幾美咯!」那貨熱情地回答,一對奶子還往班尼身上靠。我留意到另一位香肩小露的女同學臉上露出吃味的表情,她才是班尼的目標。而且,我就喜歡 JB 妹子的道地口音,咯啦咧喔,學什麼台灣腔和中式普通話,字正腔圓的,很 geli。

我勉為其難地和剩下三人玩一些猜大小的骰子遊戲。班尼不只到了晚上還不摘下墨鏡,更時不時地從額前往後撥挑那頭長髮,對那大奶妹隔著墨鏡拋媚眼。這幅光景還真是少見,是剛在撲克桌上贏了一點零用錢,所以產生了一些微妙自信?還是班尼喝醉了?戴著墨鏡怎麼拋媚眼?

當晚班尼和那條貨在第二個 tower 快喝乾前才終於搭到話,而且非常遺憾,她還是被同行的友人拉回家了。青年男女晚間的一些溫存想像,總是男的想,女的也不一定癢,新山還是很保守的,和吉隆坡不一樣。

還剩五分之一的 Guinness 啤酒,我和他剛好一人一半。

「今晚你很威水喔。」我試著對坐對面的他提聲喊道,畢竟我也喝得差不多了,真心稱讚他一番,反正大家都已經有點焚。

「哈......哪裡有,運氣是這樣的嗎。不過......哈哈,很好玩咯。你朋友很好騙一下。尤其是那個看起來有點老水的肥仔。」

班尼試著打圓場,盡是對我講些客套話。但聽到他後半段的那些內容,從四面八分俯衝而下的爆裂 EDM 音樂舞曲中,我終究還是辨識出了,

「可嘎可嘎......可嘎可嘎......」

命運的齒輪又生硬地向前轉動的聲響。輕輕的電流經過我的周身,不禁使我抖擻一番。我真心希望班尼就此打住,而我也絕無意同他打開這潘朵拉的盒子。我主動替班尼將空杯倒滿,並為他燃起一支菸,邀他將這最後一杯飲盡,同時亦希望這最後一杯能澆熄他蔓延火燙的思緒。

班尼不停用雙手擦拭按摩臉頰,偶爾順著動作,低垂著頭整理那堆長髮。他是想模仿涅盤樂隊的 Kurt Cobain、石內卜,還是步驚雲?我也有點搞不清了。必然是酒精的揮發與廉價夜場燈光的襯托,我對眼前男人的印象,恍惚間倒是感到一陣陌生。他變得幾乎無從指認,缺乏具體的印象。我依然記得他那土砲彆扭的邊分短髮,卻無法憶起他那陰鬱的單眼皮,始終躲在墨鏡背後的單眼皮,以及當時滿臉青春痘的他,是怎麼挺過學生生涯的。

是的,班尼時常讓我感到陌生,這陌生不盡然是一年或半年未見,那類物理上的陌生。在班尼的精神面貌層面,每隔一段日子,感覺就像是替換一套全新的作業系統那般,令人感到遲疑與手足無措。他似乎毫不留情,對過去的種種經驗拂袖而去。

我其實也不是這麽瞧不起班尼,人的一生中有多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除了他之外,我沒有了。我時常躲在班尼的不遠處細細觀察,亦從個別時期捕捉到,或是經驗到一些言不由衷,飄忽不定的審美傾向,很可能從我高二就越發抗拒的傾向。

說實在的,要不是班尼吧,我可能還不見得會在個人興趣探索這塊下點真功夫。比如,一年或一年半前,也是他剪了那顆光頭,我才發現,班尼很可能是看了《猜火車》才決定這麽幹的吧。我順著這份好奇,同時間對英國音樂和各類 90 年代的電影產生了興趣。

比如 Rou Reed 的《Perfect Day》。

英國佬的年輕人連頹靡都看起來這麽富有內涵,真讓我大開眼界。而且,年紀輕輕還可以領失業補助金度日玩毒品?當然,我這些都是後話與個人的猜測。他是不是因為 Even McGregor 才剪那頭短髮,人早已經變成一堆白灰了,我暫時無從考證。

我總是樂此不彼地偷偷窺察班尼和他那群朋友在臉書的貼文互動。偶爾閒來沒事,我會順著他們的留言,將一些關鍵字放入 Google 找找看。他們這種半桶水文青雖然很令人作嘔,不過總算還是在誤打誤撞之下,靠著他們的二流眼光,意外地發掘出一些具有懷舊性質的好電影和音樂。

不然我每天聽炸歌也是閒。

聽一些像是 Iggy Pop 的《The passengers》也很不錯,雖然我不是每句歌詞都跟得上。 啊。對了,關於這些,那些文青會說:一種氛圍上的轉換,很重要唷。

「怎麼樣, Benny?」我用 USB 放了猜火車的電影原聲帶,從網路盜版抓到的。

「什麼怎樣樣?」他一臉醉意,無精打采地看著窗外落魄的二線都市風光,根本沒發現我對他好練的音樂,這使我有些賭懶。

「屌,想那條貨還是怎樣?想是嗎?帶你去下水咯,不是贏錢咩?花啦!」我決定給他一次鄰近救贖前的暖場熱身機會,中古 BMW 緩慢地爬在新柔海峽沿海公路。為此,我還特意載他到富麗堂皇的蘇丹皇宮附近繞一圈,給夠他時間做一些文青式,心情上的轉換。

「要咩?」班尼有時就像貨,講不要就是要。

將車調回寬中校門口那處靠海的停車場。引擎被我熄滅,班尼被我拉下車,夾雜著臭酸味的海風像討厭的不速之客,迎面撞在我臉上。我再度遞上一支菸,抽他的冷菸,我怕懶趴會縮水。

我正忙著低頭尋找這個時間點,年初三深夜還有營業的下水場。前方落魄的柔佛海峽,長度不足三公里,第一世界國家近在眼前。回頭望還能隱約見到校園中那尊潔白純淨的孔子像,班尼這虛偽校友剛好可以慢慢和孔夫子大大請教一日三省。

畢竟有教無類,應該還有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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