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燼
陽燼

陽光是一種味道,餘燼則是另一種味道。 小說│散文│新詩│古風 Instagram:陽燼

小說|綠〈上〉

所以說,這個世界是很簡單,很簡單的一道效率問題。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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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本不該來的,但他還是來了。

公休日的店門口,行人稀落。他從風衣口袋裡取出一串鑰匙,嘗試幾次之後成功插入鎖孔。仰頭看了看濛濛天色,他推開書店的門,把窗口寫著「公休」的牌子換到「營業中」那一面,順道打開角落的除濕機。他慢悠悠的巡了書架一圈,轉回櫃檯前把自己扔進鬆鬆軟軟的沙發裡,滿足的嘆了一口氣。

好像快下雨了,她會來嗎?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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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見她,是一個梅雨天。濕氣剛剛好超過了能讓紙張邊緣翻捲的程度,除濕機在一旁賣力吞食水氣,像一個被剝削殆盡的過勞工人。

她穿著一件杏色的套頭毛衣,髮絲鬆鬆的紮了個低髻,幾根調皮碎髮沾惹些許潮意,柔順的服貼鬢角。看她靜靜穿過書架,他突然覺得她有點像高貴的英國藍毛貓。半晌,她從走道盡頭逛回來,示意結帳。他戀戀不捨的掙開沙發溫暖的懷抱,接過她遞來的書。

哦,一本松綠色的詩集,和一本薄荷色的街景畫冊。
拿了紙袋要裝那兩本書,她沉默擺擺手,唇邊清淺的洇進去一個淡淡的微笑,把書放進肩上的帆布包。

她離開的時候,雨恰好停了。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伸手關了除濕機。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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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和整屋的書相伴,他對光陰的概念總是很模糊。形形色色的人造訪,有的買書,有的只是窩在一角默默讀著,也有的看看就走。

但他對她的記憶,卻異常清晰。

她似乎喜歡雨天,總是在雨季的第一天,掐準涼風凝結成雨點的剎那踏進書店,分秒不差。她喜歡在層架間穿梭,用纖纖手指輕掃過一本一本精裝膠黏,抑或是穿線裸背的書籍。她很安靜,深深的眸子就像北境的冰斗湖,會在付錢時悄然瞥向他,在從容吐出一句禮貌性的「謝謝」。

噢!對!他想起了她的一個有趣癖好:她總買綠色的書。不論是卡夫卡、徐志摩,還是簡媜、雷克.萊爾頓,她專挑綠色封皮的書買。他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多種綠色:草綠,墨綠,琉璃一般的淡綠,池塘一樣的藍綠,早春欣欣向榮的黃綠,和冬日皚皚雪裡的欖綠……。

他好奇著,想像著。她的書架上應該擺滿了綠色的書吧!不知道那些綠是眾聲喧嘩雜揉在一塊兒,還是像光譜那樣順序井然?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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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再來的時候,屋外下著瓢潑大雨,雨絲厚重的都快織成一幅波斯掛幕。

雨勢有些迅猛逼退遊人出外溜達的興致,他索性把門牌轉到了「休息中」,現在沙發裡懶懶的望著她。一如既往,她靜靜的宛若一片絮芒。他幾乎只能從那一抹繞過書櫃轉角的鮮豔綠影察覺她的存在—那是她別在皮包上一枚孔雀綠的絲巾。她在第一排挑了一本嫩綠色,不知是散文還是童話的書,接著連續跳過兩排,直到他看到她在最後一排出現,她的手中已然多了好些本綠顏色的書。
知道她的習慣,他也不再拿紙袋幫她裝書了。

隆隆雨聲闖進書店,她回頭望向窗外濂濂的雨,眉頭微蹙,原本走向門口的腳步又踱回去,再沙發旁的高腳椅坐下,翻開書。那條孔雀綠絲巾安安穩穩睡在他腿上。
他把一個裝滿水的黃銅水壺放在瓦斯爐上,動作停頓了幾秒,伸長手臂將書架頂層的音響切掉,它原本蹲在那裡低低的朗誦著德布西。
琴聲忽止,她疑惑抬頭;他默默收回手,像一個惡作劇被逮中的小孩。
「不乾淨。」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沒頭沒尾的。她轉動井一樣的眼睛掃向外頭,他便知道她聽懂了。

雨聲不乾淨。

他巡了巡書架,把幾本迷途的書送回原本的櫃子上,又擦了桌面,洗過幾個馬克杯。百無聊賴的他終於走到她身旁,把自己安頓在柔軟的扶手的沙發裡,聽著海濤一般的落雨聲。她的側影和雨重疊,朦朦朧朧,彷彿雨後毛尖沏入瓷杯之際漾起的輕煙,細緻縹緲。「妳……好像很常來。」他開口,輕而易舉的瞧見她眼中的平靜疏離,她復又低下頭去翻她那本嫩綠色的童話。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唐突,於是他也垂下頭去,用指緣描著牛仔褲的深藍色縫線。「唰。」她終於讀完一頁,似乎是覺得四肢有些僵硬,她側身把右腳搭在左腳上,棕色皮靴的鞋跟有一下沒一下的叩著高腳椅底部的橫槓。
他把自己埋在蓬鬆的棉花裡,思緒隨蒸騰水氣飄得遠了。他偷眼觀察她,那條孔雀綠色的絲巾被她壓出一道皺褶。

「或許那不是冷漠吧!」糟了!他怎麼把內心話說出口了?
「你懂。」她第一次出聲。她的聲音涼涼的,就像她來時不免被雨打濕的身子,都是涼涼的。
「效率問題。」
「嗯,這世界太殘忍。」
幾句話落下,便是長長的沉默。他大膽望著她,心中好似有什麼正在剝落,霧霾盡處,彷彿若有光。

他們好像。

不是不想知道這世界到底有多大,只是他看著身邊之人煙塵一般聚了又散,他突然發現這世界根本可以回歸到一個最為基礎的原則―效率。如若把視野拉伸至整個時空的尺度,那麼他與陌生人的問候,與朋友的談心,就如同一隻蝴蝶的振翅,或是一隻蝌蚪的孵化。

短暫,這是所有靈魂僅剩的共同點。

不知道是誰曾經說過,所謂對話就是在逼迫我們談論自己以及自己與他人的不同,他也曾經把一部分的感情寄給對方,使彼此以一種友誼的共生模式存活,但當時空輻散,那些如絲如縷的關係便漸漸斷了,他又從一個人變回一個人。

所以說,這個世界是很簡單,很簡單的一道效率問題。
既然人生註定獨自一個人走,那何必相識,何必交心?

「嘰伊—」尖細的聲音響起,他從游離的思緒裡抽身,站起來把瓦斯爐關掉。他打開右上方的木頭櫥櫃,拿出一個錫罐,紅玉紅茶的茶葉在裡面發出沙沙的聲響。
「檸檬嗎?」他轉身。
「好。」這次,她沒有再說謝謝。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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