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aceChan
HoraceChan

「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我能做的事,還有些甚麼?」——《天氣之子》


《天氣之子》(Weathering With You,新海誠導演,2019)


    ◆失望。與《你的名字》(Your Name,2016)相近的風格與套路,卻明顯較弱,甚至頗有為延續前作之成功模式而縛手縛腳之感。


    ◆新海誠無疑是捕捉到現在城市的年青人的困境,也沒有為了贏取掌聲,隨便提出虛假的樂觀願望,在這一點上他是敢言而誠實的。香港觀眾經歷這數個月的風風雨雨,看這故事更有共鳴,我們容易體會東京/香港表面光鮮而內裡腐敗,弱肉強食得窮困者三餐不飽無地可居,工作不難找但向上流動無望;成年人口說支持卻沒有實際行動幫忙,不單平日冷淡剝削到關鍵時刻只懂叫年輕人忍氣退讓;在網絡可一朝成名卻轉瞬無人記起,無論好事壞事都煙消雲散,沒人在乎道德;這些處境,無奈已成日常,體制既然難以撼動,舊風光不復再,大家都有心理準備「攬炒」,就像電影的結局般,在澤國般的新世界掙扎求存。這結局到底是悲觀中見積極,還是浪漫裡現灰暗,見仁見智,但攬炒過後,肯定會重新洗牌,壓逼也許依舊無改,但社經結構難免有變化,矛盾也許更多,然而我們只看到數年過後,民眾已經適應,經濟回復正常,幾位主角都各有新工作,至少不必再瞓街捱窮了,壓力仍是有,但整個新環境始終描述不多——儘管新海誠向來不是社會問題專家,這樣的預言只能說是寫好了前半,後半卻有點馬虎。


    ◆《天氣之子》的一大問題,我認同 電影潭 的說法︰「電影中有大量帆高的讀白貫穿整套電影,彷彿不停把自己孤獨內心世界坦白地向觀眾呈現。但是他的剖白,卻沒像預期般拉近自己和大銀幕外的觀眾的距離,令我觀影時有點無所適從。其一是他的『剖白』並非真正坦白。他為何離家出走,為何要來東京,在他的自述中沒有答案。我們對他的了解僅屬片面,縱使我們知道他不快樂,卻未能深入了解他。同時,每當我們看到帆高跟陽菜一起,他們就變得特別排外。譬如,電影一開始帆高就說自己跟陽菜有一個全世界只有他們二人知道的秘密,煞有介事般,還以為是甚麼驚世秘密,顯得他們與別不同,有種眾人皆醉我獨醒、全世界都不懂我們之意。兩人抗拒讓任何人-包括戲中的角色或戲外的我們-接近他們(或許只有陽菜弟弟是例外)。基於故事的內容,這對主角很想保護自己是可以理解;但同時他們又想觀眾明白和同情他們,這樣變得尷尬。所以觀影時,那道觀眾跟主角二人的屏障總是無法消除,更遑論被他們的愛情故事所感動。」這跟《你的名字》寫人之親切,相去甚遠。換句話說,我們對男女主角的關心,多半是來自自身對時局的投射、處境的共鳴,並非由於這兩個角色本身的性格和言行。即使說「疏離」是《天氣之子》的基調,與《你的名字》有異,但怎樣才能和「青春」「浪漫」「雨後晴、晴中雨」等元素更好地融合,新海誠似乎更需努力。


    ◆試想像「熱血」風的改編︰帆高和陽菜憑改變天氣的「神力」賺錢,傳遍網絡,名聞全國,於是政府想抓住她、科學家想找她研究、暴民打算犧牲她以現代血祭換取晴天,還得到不少人支持,於是帆高與陽菜亡命天涯,同時走訪各處神社,尋覓既能保護愛人也能拯救世界的方法,無奈發現世事難以兩全其美,就在危急關頭,命懸一線之時,曾經受過陽菜恩惠的市民紛紛現身,齊護陽菜,最後倍增了神力/感動了神明,陽菜變回普通少女,而東京也免於淹沒之厄,大團圓結局。如果《天氣之子》創作於八九十年代,故事很可能就是如此發展,但世道淪喪、前途難料,大抵現在的觀眾都不再相信這樣的結局了,然而「朋友」的缺席,始終是《天氣之子》值得探問之處。當然,圭介、夏美、天野凪及其「女友們」等等,都在緊張關頭幫過忙,但那和《你的名字》中眾人(包括主角)的積極樂觀相去甚遠。新海誠是不相信「群眾」的力量,還是無力處理複雜的關係?事實上,上述的「改編」,也不一定限於光明結局,「群眾」可以是正義之師,也可以是卑劣之徒,正如永井豪《惡魔人》(Devilman,1972-1973)的美樹,可以想像為悲劇版陽菜,寫人性更見悲觀;動畫《種子特務》(Blue Seed,1994-1995)神話和現代的結合,就比新海誠更有想像力,至於巫女、神秘力量、科學家、政府、人民、國際之間的矛盾關係,都寫得深入豐富得多。


    ◆《天氣之子》與《你的名字》同樣都有一「太虛幻境」。到底這是新海誠世界裡道德力量的泉源、摒惡存善的淨地,還是不涉世事的純粹極樂之境,又或超自然的遠古存在?新海誠不是不相信人之四端的潛在道德力量,但他更寧願頌揚個人的、私密的愛情種子(因此他不會走熱血風或吉卜力的價值觀),於是其「傳統」與「現代」的詮釋和結合,終究未能圓滿。同樣是「天空之城」,宮崎駿的態度從不含糊。新海誠必須先處理好這神域與人間的關係,他的故事才能創作下去——太虛幻境清幽得如此孤獨,連男女主角都不想待下去,而人間又滿目瘡痍,我們應往何處去?


    ◆陳頌紅〈長大是人必經的潰爛〉︰「大家感受的都不一樣。正如看動畫《天氣之子》,有人贊成片中一個中年大叔之言:『如果犧牲一個人可以換來好天氣,何樂而不為。』有人認同男主角不惜一切任由東京從此都是雨天,都要拯救女主角的行為。對於中年人和少年人,什麼才是生命中最重要,不會一樣。與其說故事是關於少年的追夢和求愛,不如說是腐蝕的靈魂跟純情的童真之對決。」——如果只能這樣看《天氣之子》,以此想像香港目前正反雙方的爭議,不是不可以,只嫌太單薄。在「犧牲他人」與「不惜一切」之間,在此刻也許不易覓得出路,但這也正是有識之士應當致力之處吧。即使我們自承只是圭介,虛怯犬儒,但每一位「圭介」能做的,還有很多啊。


    ◆新海誠也不能免俗「殺必死」,上次是自摸乳、今次是偷窺胸,其實有點無聊,倒不如正經試寫少年人的情慾。


    ◆都說新海誠電影的作畫考據甚細,城市建築、野外勝景,取材真實,既精細悅目,也令人有親切感,而且他愛描繪生活細節,家居佈置、街道擺設,每個畫面都像日記剪影。問題是,這樣的風格,只看得人越來越膩,越來越累;空有美圖,而無人物的交流情感,只見定格,而乏空間的穿梭變化。在角色的對話之間,往往大量穿插著其處身環境甚至遠處風景的鏡頭,不停打斷,眼神交流甚少,正反打(shot reverse shot)與雙人鏡頭(two shot)在新海誠作品中感覺上用得少於一般電影;他也不擅長利用人物走位,呈現角色的情感與室內的空間。即使是動作場面,例如帆高乘車、奔跑、爬樓尋陽菜的一大段,肢體的揮動、動感的呈現,都不很流暢緊湊,是新海誠的弱項;《你的名字》一起追趕時間拯救糸守町的一段,比今作出色多了。自己看得最納悶的一段,是帆高初探陽菜家,他到處參觀、陽菜忙著做飯,鏡頭分得極細碎,切菜的動作、衣櫃的擺設、炒餸的特寫、花盆的紅綠,隨意交替,完全掩蓋了兩人的交談和神緒,美是美了,但不見心思,而兩人的對話,幾乎每次剪接都換新的角度,或仰視或斜窺,觀眾到底置身何處、觀察點又在何方?如果說小津安二郎的空鏡是留白,新海誠的空鏡就是越塞越滿。短短幾分鐘數以十計的鏡頭,切切切切切,眼花撩亂,還學了時下的壞習慣,許多鏡頭都無聊地微微一 pan 或一 tilt,不客氣地說,這不過是文青版米高卑(Michael Bay)或路蘭(Christopher Nolan)而已。《你的名字》尚有以開門關門作視覺特色的設計,今集的雨光水影無疑畫得很細緻,但這只是技術的提升而已。對新海誠的發展不甚樂觀,但願我是看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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