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aceChan
HoraceChan

「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題材破格但思想保守,「插不進來」也「走不出去」——《非分熟女》

《非分熟女》(The Lady Improper,曾翠珊導演,2019)

  • 「我曾以為交男朋友必須忍氣吞聲、任勞任怨。然而,如今我面前出現了一條新的道路。我可以做主了,也可以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一般人的理所當然,卻是我過去長期的缺憾。……陰莖依舊插不進來,我們還是平淡度日。神奇的是,像這樣跟別人相處,我竟沒有一絲絲的不自在。」——木靈(こだま)著,劉愛夌譯︰《老公的陰莖插不進來》(夫のちんぽが入らない),平安文化,頁 45。

    《非分熟女》上畫才兩星期,負面新聞接二連三,先是「公映版」原來比「導演版」少了十多分鐘,敘事方式也略有差異,片商粗暴重剪,卻沒得到導演和原剪接師首肯;到昨日又爆出大陸放映版本被大幅刪減至只餘 66 分鐘片長的新聞,導演憤怒表示從沒參與重剪,感到不受尊重。一部影片被「外力」弄至支離破碎,創作者痛心疾首,幕後操刀者自是可恨,而公映版得不到觀眾歡心,負評不絕,也是可惜。筆者看的只是公映版,雖不認為是甚麼佳作,但也不至於像坊間所說的不濟。吳慷仁、談善言、劉永都做得好,蔡卓妍當然未達到最佳女主角的水平,但她對這角色也不是沒有投入和感情。有觀眾認為《非分熟女》的故事不真實,蔡卓妍需要藉著「被插入」而獲得解放是男權意識作祟,對此我皆不認同,我聽說過朋友的故事,就與片中蔡卓妍的處景頗有相像(曾翠珊創作時也參與了真人真事),而女主角私密的心理和生理慾望也不應輕易就判成男權思維。不過我的想法很零碎,不知道應怎麼說,也只好零零碎碎的談談。不知道曾翠珊有否讀過《老公的陰莖插不進來》(不久前 Netflix 拍成了劇集,但筆者只翻過書,沒追過劇)?本文就借這個人妻作者所寫的「真人真事」的片段略作回應。


  • 「我還是心存懷疑,插不進去真的是因為(丈夫的陰莖)太大和(自己)缺乏經驗的關係嗎?這會不會跟我十七歲時的想法——『不想跟喜歡的人做這麼羞恥的事』有關呢?也許是因為這個想法默默在我心底深處發酵,才插不進去也不一定。又或者,這是一個詛咒?因為我隨隨便便就對沒有感情的人獻身,導致我無法與真心喜歡的人交合。我甚至開始覺得,自己於身心是有瑕疵的、不完整的。……我用自己的方式分析各種『進不去』的原因。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好幾個夜晚過去了,我的山還是無動於衷。……因此,當他要求我『能不能像電視上的女生那樣用嘴巴幫我?』,我簡直如獲甘霖。……我終於找到一件能做的事了。」(同上,頁 38-40)
  • 「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能成功性交。不要把一切說得那麼簡單。我們之間不是只有性愛。陰莖插得進去了不起嗎?雖然我在心中怨懟咒罵,但不可否認的,最在意進不進得去的,是我。為甚麼我們不能像別人一樣正常性交呢?我還沒有放棄。這並非因為我肉慾,而是為了證明自己並非殘缺。」(同上,頁 48)

     《非分熟女》一開始就強調女主角與丈夫結婚四五年,卻從未能夠成功「插入」,性生活不愉快,最後決定離婚。「性」顯然是故事所探討的主題之一,但編導未能深入主角的內心與生活,出來的效果就只像噱頭,蔡卓妍自己是怎樣看待「性」的?為甚麼必須強調她是「處女」?電影中的她缺乏像木靈般的複雜思考,這對夫妻到底是出於生理還是心理原因才無法完事?當然不一定就能探索出一個單一的、清楚的解釋,不行就不行,就像《老公的陰莖插不進來》,最終也發掘不出具體原因,夫婦只能接受、擁抱事實;蔡卓妍經過四年後想到要買性玩具、去看性治療師,並不算遲,但影片嘗試歸因,顯然是偏於非生理的原因(見後述)。可是影片談到「性」的時候,偏生卻是刻意的、造作的,例如性玩具不慎掉在家人眼前(煞有介事地製造話柄)、蔡卓妍當護士時與婦產科看診者的對話(一個表情拘謹一個想法蒙昧)、她在浴室中背著鏡頭自慰(其姿勢和構圖工整卻生硬)、那場色慾橫流的夜場探險(她遇上了前夫後怎麼了?公映版剪得細碎)、她學習鋼管舞後要在林德信身前嫵媚挑逗起舞(近年學習鋼管舞的人越來越多,不少只當是健美運動,更多是為展現美態與個性,但以我淺窄的見識,未聽聞過學成後需要邀請親朋至愛在其身前表現辣身舞的),等等等等,都只像是放大奇觀,而不是直率自然的處理。

     不少男性影友看不懂《非分熟女》,一方面是由於未能設身處地,覺得插不進就不如各自解決算了,於是難以明白的包括兩夫妻為何要不斷嘗試(可參看上文木靈「為了證明自己並非殘缺」的自白),又如吳浩康無法進入後求蔡卓妍為他手淫的處理(可能是公映版這段有所刪節,但似乎仍不及上文所引《老公的陰莖插不進來》寫得詳備),另一方面是由於編導寫得表面。她的人物性格描寫,似乎暗示了吳浩康只懂粗暴硬闖,不懂溫柔,不調情沒前戲,結果因性事激發起感情和生活的種種矛盾和衝突(那麼他和蔡卓妍分手的原因,就不應只強調那四年進不了,而是因為性格不合、感情不深吧);吳慷仁卻是風流不羈,也懂得照顧蔡卓妍情緒與心思,「手口並用」(有男性影友開玩笑說,吳慷仁與吳浩康的分別,就在於前者懂得俯首用口),性格與吳浩康很大對比,吸引力亦遠勝。可是一旦以這種對比推展故事,或易落入簡單的「心」「身」二元,在寫人物、探性事上都未見突破。蔡卓妍為何一直是處女?若非宗教信仰原因,她和吳浩康難道在結婚前沒發現問題(又或明知難行,在當時並不介意,但後來才結成心病)?在《老公的陰莖插不進來》,女主人翁早就不是處女,而她和丈夫無法進行性事,既非因為丈夫身體、性格或性技上的不濟,此事也沒毀掉兩人感情(某程度上是升華轉化了),兩人後來各自買春尋歡(女主人翁和其他男性做愛並無插不進的問題),回來後還一起討論、重組關係、思考將來;這不是說曾翠珊必須這般設計,但《非分熟女》相比起來仍是保守,而且沒切中問題核心。


  • 「我從小就常被拿來跟兩個可愛活潑的妹妹比較。……我又土又醜,可有可無,……媽媽總是將我從頭嫌到尾。」(同上,頁 41)
  • 「小時候,我總是在摸索怎麼做才不會觸怒媽媽。……我對外貌的自卑感並沒有隨著長大而消失,反而愈來愈嚴重。」(頁 43)
  • 「我第一次交男友是在國一的時候。……我一直覺得,像我這種不漂亮又不健談的女生,是沒有資格挑選另一半的。……人家叫我跟他交往,我就跟他交往,僅此而已。……也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沒多久就分手了。」(頁 45)
  • 「我從小就對結婚沒有特別的憧憬。我爸媽經常找對方麻煩,互相推卸責任。……我也不想生小孩。……在父母身上,我只看見對小孩的不耐,沒有半點喜悅。」(頁 51、53)
  • 「我生性膽怯,不善與人相處,也不太主動與人說話,老師給我的評語總是『被動消極』。說實在話,我根本不想與人接觸。……但神奇的是,出社會後我發現,只要事前提醒自己『這是工作』,我就能在人前侃侃而談。」(頁 68-69)


    事實上,曾翠珊想談「性」,但一直戰戰兢兢,她顯然更想寫好女主角的性格,卻又力不從心。女主角的性格和成長塑造了其身心想像,未必是直接影響她性生活的主因,卻明顯有關係,這才是《非分熟女》最應落力的地方,但偏偏寫得太淺。《老公的陰莖插不進來》第一人稱的自我剖白相當仔細,「插不進來」也作為她為人的隱喻,例如起初害怕隱形眼鏡會「插」到眼睛、剛畢業時也害怕自己無法「插入」職場環境;《非分熟女》女主角的性格其實頗有相似,但編導以為製造大量留白可引導觀眾思考,但零碎的「點」始終無法連成連貫的「線」和「面」,例如電影中蔡卓妍與家人關係不佳,父親對她要求高但又不善溝通(本人似乎也是年少風流,令妻女沒有安全感)、生母早逝繼母疏離(劇本以她和蔡卓妍送花的「默契」暗示最後已和解,但揀較「鮮艷」的玫瑰太奇怪了吧……)、與朋友交不見用心和禮數(談善言重遇她時第一句就說當年工作旅行時蔡卓妍竟不辭而別後來也無聯絡)、在職場上也是像機械人般行屍走肉(其實是她做的是婦產科,應有一定性知識,在劇本可有更多發揮,例如說她因為見得太多「性」而反感,又或反過來說她與吳浩康一直有討論如何解決性疑惑可惜始終不成功——正常來說,插不進去,首先想到的是買潤滑劑,而非買假陰莖作刺激吧?)、私生活沉悶(似沒有甚麼嗜好,也不懂應對異性追求)、性格保守愛逃避現實(她撞破吳浩康看性愛片自瀆,也許場面尷尬,但即時嚎哭逃去,其實有點奇怪,既然夫妻性生活不協調,看片以進入氣氛或各自撫慰,不是早應要去嘗試嗎?只能說那四年間她不懂面對自己的慾望,其實也不明白丈夫的慾望)……上述其實都出自筆者的補充與想像,在戲中既看不到來由,也看不到有機的連繫,只引出更多的劇本漏洞。


     如果說劇本是想藉性治療師的引導與吳慷仁的互動,令女主角敞開心胸,正視慾望,生活中不再被動,只是一兩場床戲和學跳鋼管舞,其實並不足夠,她要明晰自己的問題,必須回頭審視自己的過去和那四年間和丈夫的關係,才能省思,而在這過程中,吳浩康是極重要的角色,他是因,也是果,是女主角思量自身的鑰匙,是她必須掙脫不快過去的阻路石,不能只將他放在零碎短促的「閃回」(flashback)裡。也許是因為公映版剪得支離破碎的問題,但我想根本的缺點也藏在導演版中,何況,像林德信這般寫壞了的角色(絕頂帥哥演毒男,沒有說服力也算了,他那種不忍看到意中人暴露身體轉頭突然就說要結婚的表現,生硬奇怪得某程度才是真「父權」思想作祟),根本不能給女主角甚麼「選擇」和「思考」,最後推開了他,看似終於「自主」了,但女主角其實從未「非分」過,主題就不成立啊。最後僅引用兩段《老公的陰莖插不進來》作結。不是說《非分熟女》必須學步,女主角能夠重投性愛與戀愛當然很好,但編導和觀眾不妨思考更多可能性啊。


  • 「自我生活中少了性後,我終於找到自己的歸宿。我不用再擔心受怕、戰戰兢兢,也無需再感到自責。……性交帶來的只有痛苦,或許我們一開始就該這麼做。……我們花了很長一後段時間,不斷強化精神上的連結。在陰莖插不進來的狀況下相守了十七年的我們,彼此之間更像血親,早已超脫戀人或夫婦的關係。」(頁 173-174)


  • 「我在陰莖插不進來的狀況下,和這個人相守了二十年。現在我們只想過自己喜歡的生活,不再性交,不再拘泥於『進忌話題』,不再奢望小孩,不再和人比較,也不再勉強彼此。我們長久以來被囚禁於思想的牢籠中,如今終於摸索出一套屬於自己的夫妻相處模式,雖然仍有所迷惘,但我們已逐步獲得解放。」(頁 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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