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aceChan
HoraceChan

「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通俗未必就是庸俗,神劇不見得處處通神——也談《后翼棄兵》(The Queen's Gambit)

坊間熱議《后翼棄兵》(The Queen's Gambit),有人氣有觀眾,乃是好事,但難免會引來兩極的褒貶聲音。

看到第四集,蘇聯棋王登場,立即來個愛森斯坦《伊凡雷帝》(Ivan The Terrible, Part I,1944)式構圖,顯示棋王壓倒性的優勢,當然尚不如蘇聯蒙太奇大師般對比強烈,但構圖的力量、景深的運用確實甚妙。

說《后翼》是「神劇」,動輒用上誇張的形容,當然是胡亂吹捧(現在「神劇」一詞已被濫用至失去意義),但偶見文化人在社交平台嫌劇情討好,說是庸俗,似乎也錯過了某些精彩之處。當今觀眾奉為神劇的,多為題材新銳,意念超絕者,傾向挖掘人性陰暗處或社會複雜面(當然,係唔係都「暗黑」,這樣的劇情描述同樣已濫用至沒多少意義,但姑且如此概括),或對性別、種族、階級等議題有深刻關懷或批判者,至於場面調度,卻似乎不是主要欣賞的範疇。《后翼》在編劇、製作、演技等層面無疑已達一定水平,題材也吸引(至於網絡上某些女權主義解讀雖然點中了題,但細節上則是過度詮釋了),但後段女主角屢次輕易走過困境,無論是喪母酗酒失戀賴藥輸棋等等可拉她進深淵的巨濤暗湧都被她一躍而過,錯失探進棋士孤獨心境的機會,最後更突然轉調成好友齊心熱血競勝的套路,難免令深度劇迷吐糟和卻步。可是,即使嫌其陳套,導演確實展示了非常紮實的功架,將不難預期的劇情上化成許多可供觀賞玩味的段落,貌似平實(有不少觀眾還嫌節奏慢、文戲多呢),但其實數得出的電影技巧都幾乎用上了,「花俏」得不得了,而且不覺賣弄或多餘,拍內心戲善於以燈光和鏡頭角度帶出氛圍,拍六七十年代的都市和城郊都富格調,將通俗的題材提升了不止一個層次。《后翼》導演(Scott Frank)從前擔任編劇的《盧根》(Logan,2017)常被譽為破格富深意的超級英雄片,反倒平淡得很,變化不多,貌似沉鬱而無深思,那才是「過譽」;《后翼》整體上儘管距離真正經典尚遠,但說是庸俗則明顯忽略其「好看」之處。

女主角初入孤兒院,院長為她介紹師長的一幕,又或這一集女主角從酒店大堂步上樓梯至這層的棋賽場地,導演都用上了大幅度的長時間鏡頭,流動、華麗,縱使今天拍長時間鏡頭已非昔日般考功夫,但實在見到功力。

生活太累,世界太黑暗,厭棄(所謂)正能量也是人之常情,但引申為評劇標準,其實只屬某種個人品味的宣示或載道期望的變型,這沒有任何不當,評論從來是主觀客觀兩者結合,但與其一頭栽進(所謂)負能量或暗黑世界,我們不妨再細想輿論對於「好看」的劇集的標準到底(應)包括甚麼。《闇》(Dark)是公認的「神劇」了(這兒沒有絲毫嘲諷之意),其梳理多個時空幾段孽緣,發展數以十計的角色之手段,交錯相纏,有條不紊,異常精妙,於人生無常命運卻似早定的感慨、玄學秘教的符號和思想的運用,都有前人未達之處,來到第三季,更是集集有奇局新變,引人「追看」結局,但事實上,正也是來到第三季,劇作的場面調度越趨單調,老中青阿當演法始終如一(那些臉部特寫鏡頭幾乎可移前移後套用到三季任何一集都未必見到區別),我們固可解釋為「劇情需要」或「風格統一」,但這明顯是創作團隊非不能也只不為也——回看第一季第一集,劇組其實很用心運用鏡頭敘事,例如 Johas 父親(Michael Kahnwald)一開場那緩緩平移 zoom out 的上吊鏡頭,又或介紹烏治(Ulrich)一家人出場在屋內旋移跟拍的長時間鏡頭,前者氣氛懸疑,後者操作複雜,都有可觀處,到二三季就逐漸缺少這類「好看」的段落了。《后翼》卻是七集水準都非常平均,就算有時候簡單拍母女的閒聊對話,都有很富「電影感」的趣味在,若說《闇》氣氛壓抑所以不務花巧而忽略這方面的弱點,未必就是的評。

《后翼》畫面風格多變,出入自如,例如女主角家中這類 planimetric 構圖偏粉彩色系畫面,又或後段拍攝 chiaroscuro 佈光傾斜構圖戰局,都非常準確好看。

最近有影友將《后翼》與電影名作《江湖浪子》(The Hustler,1961)比較,指出前者未如後者,自然也非壞事,兩者的原著同出於同一作家,固然可以對照出前者改編深度之不如,再者後者由一流名家羅拔羅辛(Robert Rossen)執導、傳奇攝影師(Eugen Schüfftan)掌鏡、演員位位精英,兩部作品無論在任何一個層面上對著看都有意思;可是對於其他「神劇」,我們又有沒有用同樣的氣力與影史經典或傑作對照、作延伸閱讀呢?通俗未必就是庸俗,神劇不見得處處通神;不必理會坊間許多「觀劇看哲理」式飛機文,而不妨多從場面調度重新思考「神劇」(相對於「好電影」)的定義。試想想,假如《后翼》乃是在戲院上映的電影(雖然七小時劇集若濃縮成兩三小時製作上劇情上肯定有很大差異,但思想實驗而已),輿論場換成了常進戲院的影迷和見慣見熟的影評人們,縱然還是不會視為上佳好作品,但相信定位會較清晰,不會出現那麼多「神作」般的吹噓,又或文化人貶之為「庸俗」的批評了。隨著串流平台的興起,劇作製作成本之飛升,各地劇種之多元擴張,我們對「觀劇」的要求和品味越來越不同,輿論自然更加眾聲吵雜,有時讚的罵的根本不在同一基礎,這是很值得注意的。我不常看劇,以上的觀察未必準確了。

《后翼》第五集講到女主角與亦敵亦友的牛仔裝棋士同爭錦標,在分組賽分別棋開得勝,導演以類似一格格棋盤的畫面呈現比賽情況,這種 split-screen 的手法雖不新鮮,但用得也算有趣。更有趣的是,最近一次看到相類的設計,是不久前為準備影評節目,在網上看改編自《蝴蝶夢》(Rebecca)的印度片《霧》(Kohraa,1964),導演同樣以 split-screen 呈現女主角慌亂的心理,一輪 jump-cut 後拼成圖中的九宮格般的畫面,但這並非藉棋盤或常見的層層疊置的電視機等實物化現的,而是突然憑空出現的視角,非常凌厲,比今天許多名家都要厲害多了。《后翼》不能算是神劇,但可觀處確有一流水平,不宜輕率低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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