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aceChan
HoraceChan

「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這到底是個光明虔信的童真故事,還是靈異灰暗的成長憾事?——《耶穌真係落咗嚟》


《耶穌真係落咗嚟》(Jesus,奥山大史導演,2018)


注意︰本文含嚴重劇透。


 這部電影不簡單。數月前香港國際電影節放映此片,譯名《小小小耶穌》,如今換了新名字,顯然是抽水時事,也確實吸引了不少觀眾注意,然而平情而論,這譯名無疑比前譯更貼合影片內容。當然,本片日文原名《僕はイエス様が嫌い》,意為「我討厭耶穌」,中日名稱有別,但這恰好道出這故事的兩極可能——如果從「光明面」看,這可能是馬田史高西斯《沉默》(Silence,2016)之後,對信仰之質疑和不棄,探討得最深刻的作品;如果從「黑暗面」看,則也許是近年來寫兒童/人性陰暗面的電影中,最令人毛骨悚然者。


是的,這部作品雖短(只 76 分鐘),但意味深長,可作出完全相反的解讀。影評人朋友賴勇衡寫了一篇〈《耶穌真係落咗嚟》只是孤獨症幻想?〉,探討了這故事的各種可能性,他最後認為「《耶穌真係落咗嚟》的關鍵是童心,不論是信仰的真假,還是人生的苦樂,都透過小朋友的眼光去看」,雖兼容各種可能性,但仍似偏向「光明」的解讀。目前看過電影節或優先場的朋友,大多認同影片講的是成長的苦與樂,對信仰有反思,但始終是光明正面的。可是以下我則打算從「黑暗面」去討論此故事。事實上,從「黑暗面」角度看此片,未必能完全自圓其說,只能局部說得通,但本文仍想提出一些觀察。此文假定各位已看過影片,是以會嚴重劇透。




一、和馬遇上交通意外,是否和由來「有關」?


由來一直希望結識朋友,不再孤單。他向「耶穌」祈禱,於是「耶穌真係落咗嚟」,成全了他的期望,讓他結識到和馬;之後由來祈求金錢、希望看到流星雨,「耶穌」也一一實現。此處先不討論此「耶穌」的真偽、由來願望成真到底是神蹟還是巧合,重點是,劇情最大的轉折,乃是和馬遇上交通意外,由來從此失去好友。這個常見於催淚劇的廉價套路,是否真是個生硬的安排?


和馬遇上意外前,是在學校踢足球,他球技出眾,自己也享受勝利的樂趣。此時球技拙劣的由來正在家中獨自玩「生命之旅」類遊戲。導演想在這平行剪接中透露甚麼信息?由來曾說一直以來都沒有好好玩過「生命之旅」,只因結識了和馬,才首次一起完成遊戲。和馬是個怎樣的少年?外貌帥氣、家中富有,媽媽也看似和藹親切,常常在笑。影片沒有強調他「贏在起跑線」,但由來是否沒有妒忌之心?由來在和馬的渡假屋中,雖然玩得開心,其實頗不自在,其後不一起踢足球,到底是心有芥蒂,還是同學嫌其球技不濟?他獨自玩「生命之旅」時,有否想起和馬其實就是個小富翁,對比起來自己幸運得到一千円已大喜過望,差別太大?


《耶穌真係落咗嚟》看似欣賞「童真」,但影片處處揭示著世界的虛假。童真很「美善」,但同時也存在「性惡」。假如,和馬在玩「生命之旅」時,偷偷向「耶穌」祈求,未必是要和馬遇害,也許只是想剝奪他某些優勢,於是耶穌再次落咗嚟,就出現了後來的悲劇。觀乎「耶穌」之前幾次實現願望都和由來的原初願望有偏差,則由來心裡的「嫌い」,意外變成「死亡筆記」,就並非奇事。


這樣想當然太過「暗黑」,但無論劇中這個「耶穌」無論是否真實存在,或和馬的意外到底是純粹巧合還是背後有力量導致,也不影響這個角度的延伸意義——《耶穌真係落咗嚟》說的是成長,但令由來成長的,是他的罪疚感。由來知道朋友出事,立即希望到醫院探望(奇怪了,為何由來不是向耶穌祈禱,希望朋友即時康復或渡過危機,而僅僅是希望去看病?他在和馬床邊,似乎想伸手拿起和馬的氧氣罩,舉動也挺奇怪的),看來感人,但此後的劇情,都逐步揭示著世界的灰暗。「耶穌」實現了他探望和馬的願望,但從此「耶穌」也消失了;後來由來想呼喚「耶穌」復活和馬,當然也無法成真。因此,當「耶穌」在最後再次出現,由來竟「嫌い」起來,合掌拍死了他——這當然可以解讀為在「最最難受的一刻,結良(由來)決定不再依靠耶穌」(何兆彬語),但也可以說是由來自承有罪,拍走「耶穌」,是表示不再相信眼前這個容許罪惡發生的「自己」,而他要承擔的惡果,就是「孤獨」。影片最後他像爺爺般落得孤身一人,氣氛冷清,只能回顧著昔日的美好時光,這才是影片的主旨︰成長,必定伴隨著嫉妒、犯錯、背叛、離別和孤獨。




二、這個童真世界,原來處處暗藏黑暗?


《耶穌真係落咗嚟》看似童真,其實不少人物都有與表面不符的一面。


1、由來的媽媽是個慈母,但她很可能有外遇。至少有三節劇情暗示這一點。一是媽媽忽然化妝起來,爸爸問她做甚麼,她沒有正面回應。二是媽媽說要晚歸,要奶奶幫忙煮飯,然而她在這社區有甚麼朋友嗎?三是有男人打過電話來找她,剛好是由來接聽。沒有確鑿證據說她有外遇,但是劇情顯然有暗示。


2、和馬的媽媽時常開懷大笑,實情是丈夫根本不理會兒子,對她態度也很差。由來在醫院看到這一幕,加上對朋友的歉疚,於是直奔出醫院,鏡頭一直跟著他跑——這分明是《四百擊》(The 400 Blows,1959)的劇情,只是由來發現不對勁的,不是自己的媽媽而已。當然,同樣是講少年成長,奥山大史參考杜魯福,也很合理。成長就是發現。題外話,因為飾演和馬媽媽的是佐伯日菜子,對,就是當年演「貞子」的那位初代午夜凶靈,我更容易想到可怕的東西去……


3、和馬出意外後,有同學主動提出去醫院探望,也有同學不願意為他祈禱,整體氣氛其實略為冷淡。這電影雖是少年題材,但有趣的是主角以外的同學大多面目模糊。本片非常精簡,不贅述其他同學,並無不可,但那個雪國裡局限小校的氛圍,到底不算熱鬧,而鏡頭往往也避開其他同學的正面。由來的班主任勉強算是個有心的教師,但教學板斧有限;這是間宗教學校,班主任和牧師的宣教很多時只流於念經,不似很熱心虔誠。




三、由來的爺爺和「耶穌」,到底是怎樣的「人」?


電影的第一個鏡頭,是孤獨的爺爺獨坐房中,戳穿窗紙,呆看不知名的那方。電影最後一個鏡頭,則是失去好友的由來,像爺爺一樣戳穿窗紙看出去——這次鏡頭終於來到窗外,由地面飛到半空,只見是和馬和由來在雪地踢足球的回憶畫面。在這回憶的畫面下方,可見到耶穌的長袍下擺隨風飄揚,這是否「真」耶穌的主觀視角?這個首尾呼應的設計,暗藏甚麼信息?


到底爺爺是個怎樣的人?他為何那麼孤獨?他在家中掛畫後收起銀紙,是否暗示他和其他角色一樣,有不可告人的大小秘密?如果有留意爺爺戳穿窗紙的鏡頭後,就是主角搬到爺爺家(爺爺已逝),幾個畫面略略交代了新家的擺設——那都是日本傳統神衹擺設或家具,完全不似有基督信仰。事實上,由來是否真心相信有「神」(當然以他的年歲閱歷,這處的「信仰」也不必用極嚴格的目光看待),我們也難確認。後來現身在由來眼前的「耶穌」,可愛有趣,愛玩爺爺家留下的唱片機,也喜歡玩小紙人相撲,因此有評論認為「耶穌」其實只是由來想像出來的朋友(imaginary friend),但如果容許天馬行空,可否想像「耶穌」就是爺爺的亡靈?因此他喜歡陪著由來,玩家中的東西,甚至容許「罪惡」發生(因為他不是至善的真神)。


如果「耶穌」只是由來想像出來的,並非真實存在,則影片中「耶穌」不少現身鏡頭,由來是不在畫面中的(例如由來與耶穌玩小紙人相撲時被喚了出去,獨留的耶穌則繼續向無人控制的紙人做動作,並顯得沒趣),按理說想像者不在虛像也應消失,故此這樣的 POV,需要額外的解釋。當然,這可能純粹是導演製造懸念或提供笑點的策略,並無特別意思,但如果「暗黑」地看,說「耶穌」是爺爺或任何「靈體」(也就是說,「耶穌」是真的,但不是真耶穌),就可因這些鏡頭得到解釋。由來最後要拍死耶穌,實則是想擺脫「靈體」的引誘。


那麼最後的航拍鏡頭是甚麼意思?既然爺孫望出窗外見到甚麼,影片並無明指,我們可嘗試作出多種詮釋。那既可能是真上帝的視角,表示其實祂一直在由來身邊,由來最美好的時刻,正是來自衪的守望眷顧。也可能這是由來的「想像」——他代入耶穌的角度,審視自己的「罪」,當初認識和馬時純潔的自己到哪裡去呢?他越想越自責,回憶越來越模糊,因此鏡頭越升越遠,純真從此不見。與影友區皓棕討論此片,他初步認為由來最終是在「尋找佢嘅信仰,好似回到一個原點,由尋找窗外的光開始(同佢以前將要離世嘅爺爺一樣!),好意味深長」,則是介乎兩者之間的視角吧。 




是的,是光明還是黑暗,端乎你的信念和觀察若何,《耶穌真係落咗嚟》的故事雖然不複雜,但可供討論想像的空間可挺闊呢。事實上,論拍法之成熟,敘事之簡煉(一個鏡頭拍一場戲,減少無謂的 shot reverse shot,甚經濟、準繩),真不像 23 歲初出道少年之手筆,絕不遜日本近年的成名導演,難怪得到是枝裕和、岩井俊二、行定勳等名導激賞,也勇奪聖塞巴斯蒂安電影節最佳新導演獎(Winner of the New Director award at San Sebastián)。期待這位奥山大史的下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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