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aceChan
HoraceChan

「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回望《拆牆》,淺談《天能》的「倒轉」想像

也談《天能》(之一,但未必有二三四五)

    《天能》倒轉時間的想像與機關,有朋友指出馮內果等名家的文學作品早有嘗試,但都屬當代作家,那麼在電影出現前的時代,有甚麼文學創作、音樂或漫畫挑戰過相類題材,我就慚愧地不太認識了。其實倒轉時間的影像實驗,早發軔於電影面世之初,盧米埃兄弟(Lumière brothers)在《工人下班》(Workers Leaving the Lumière Factory,1895)與《火車到站》(The Arrival of a Train at La Ciotat Station,1896)的兩場開闢光影世界的放映之後,不久就有《拆牆》(Demolition of a Wall,1896)這樣的奇妙嘗試,拍攝的是由盧米埃長兄指揮工人以鐵錘與機關推倒厚牆的過程,然後將錄像倒轉回映一遍,一正一反,組成了一分半鐘的奇構。

    我不肯定在「攝錄」的技術發明之前,人類的藝術頭腦如何思索「倒轉」時間這一回事,但自從有了紀錄影像的工具、重播歷史的技術之後,盧米埃兄弟即時已想去探索「回溯」之妙,重點不在於「回到/重看過去」(人腦的記憶已能「重播」),而是「倒轉」本身就有一種令人注目的魅力,即使「逆轉」時間是現實物理中基本上不可能的,但又不至於完全脫離經驗(例如脫手掉物在地上又倒回手上,一正一反的過程都是直線的,不會垂直墮下後,倒過來會是走曲線穿越各種費曼圖的可能性那樣回到手上),但始終有著仿如夢境的效果(可是在電影發明前有誰做過影像「倒轉」的夢?),既有魔術般的表演性質(但又不是魔法般流於空想),也帶有「反覆」、「迴文」等修辭效果,而且當「倒轉」的結果是可以預見的(回到原點),大家放下「期待」的思考,就會特別留意「過程」本身,想看清楚那些原初只有一瞬難以捕捉、記住的變動,這就使日常的動作化為舞蹈、從習見的軌跡看出詩行。考克多(Jean Cocteau)在《詩人之血》(The Blood of a Poet,1930)的鏡像倒轉運用,就是集合以上各種倒轉影像本質的詩性想像了。

    有趣的是,《拆牆》暗示「倒轉」往往伴隨著「破壞」之後而來(記得小時候初次留意倒轉的影像,是看核爆的蘑菇雲倒回去大爆發的回帶),「破壞」總是令人遺憾的,所以「倒轉」的影像聯想/刺激,一方面教人懷緬過去,追悔及遠(試圖將一切失敗推倒重來,重新開始),一方面卻又使人道德免責(如果怎樣破壞都能倒回重來,那就可以無限破壞了),可盡情享受破壞的快感。《天能》在最後的時空夾擊戰役中,也有「拆牆」的倒轉影像,那是在戰場上的匆匆一剎(不是預告中的爆炸塌樓場面),作為奇特的戰術運用,路蘭刻意不用慢鏡效果(他強調過不愛用慢鏡拍動作戲),於是幾乎沒有觀眾能看清楚整個過程,而且爆炸「前」「倒」的結果不同(不是爆炸倒牆壓死了士兵,而是人被倒回去的牆吸進去?),也打破了上文提到的「倒轉」本質想像。換句話說,路蘭的倒轉,一方面是奇觀的(刻意打破前人的做法),一方面卻又是反奇觀的(他根本不想讓你看清楚),內裡當然沒有甚麼詩意的畫面、追悔的情感、破壞的快意,有時候甚至不是「倒轉」(例如擺在桌面的子彈可隨意念跳進手中,那根本不是「逆熵」,而是武俠小說裡的擒龍控鶴功)——沒有了往前的一半,回轉的一半能算是倒了些甚麼呢?這其實只是四不像,預告中倒轉的子彈魔術似乎很過癮,在全片中卻沒有顯露整場魔術的過程細節或秘密,就令人失望而回了。路蘭似乎很想做《拆牆》裡在鏡頭後拍攝、倒播,玩光影魔術的盧米埃弟,實際上他像鏡頭前的盧米埃兄,對工人指手劃腳,自身也如身旁那倒下又立起的厚牆般,供觀眾評頭品足,成為了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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