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ffee 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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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住在德国汉堡的coffee cat, 以前给杂志写稿, 现在自由撰稿人 三个爱好:看书, 写小说, 美食 也在做一个公号, 叫“妙馔” 期盼在这个平台, 认识几个同道中人

【惊悚小说】暗夜之迷失

跨年夜,一个夜跑迷失在死寂公园的中国留学生


图来自网络

文丨coffee cat

来自:公号“妙馔”


一)

我从厨房的乱纸堆里,抽出一个柠檬黄的信封,一周前已拆开读了。这张该死的纸,本该那天就进垃圾箱,不知何故还留着。信简明扼要,我的女友要和我分手,她说考虑多时,还是有一个在身边的人更好。

一张薄纸,单刀直入,不耍一点花枪,不藏一句暗语,不留一丝回旋,这哪是我心坎里那个软绵绵的人!

交往数年,头一回于纸上打照面。她的字谈不上娟秀,和人南辕北辙。一清如水的浅兰信笺,廖廖几行决裂话,她心意已定,多说无用,这个我赞同。信尾,用一句话充分肯定了我的为人,就像电影里的葬礼,牧师念诵一通后,必要温存软语几句逝者生前的好话。这招用在分手上就大可不必 —— 被一把冷刀子捅出的血窟窿,用一团棉花假意虚情的堵上。这披着善意外衣的把戏!

她是我高中同学,那会只是互有好感,破茧而出,是双双考入大学后。大学读了半程,在她和德国一所名门大学的“机械制造”专业间,我苦闷徘徊良久,选择了机械制造,这个在我心里享有神坛一般地位的专业。

我以为,求知上进的年华易逝,但爱情会等我。

机场送别。进海关前的一回头,我的眼睛越过父母那略有悲伤的脸,望见她的脸上梨花带雨。

二十二岁那年,我飞来了德国。

今后的走势,谁都不好预测,我只单纯知道,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是纯净的快乐。岁暮,我一如往年,早早定了寒假回家的特惠机票,一想到再埋首两月于书本中,她跟我就并肩坐在热浪熏人的火锅店,喝着冰啤大块朵颐,她往我碗里夹入莹亮肥厚的粉条,微醉的脸红白分明,手在桌布底下拧一把我的大腿,又顽皮逃开......这些画面一旦浮现,就连在刷马桶时,我都高涨得唱起了陕北民歌。 

这封信,在十二月的某天,蓦地远道而来,带着这个时节肃杀的寒气,一如屋外乌贼贼的天。 

距离向来是屠杀情感的一刃好刀。我,普通不过的一个穷学生,谈着普通不过的恋爱,当刀刃落下,除了在冰箱里翻点啤酒,闷头一醉,由此排遣悒郁,此外,还能怎样?或许可以化悲为力,把寒假前的考试当作假象敌,狭路相逢时,杀它个落花流水,但这是之后的事。

一醉方休后,我竭力不去想她。此时正值圣诞假期,不想败坏了这清净时光。 

信被胡乱揉作一团,扔向纸堆。


二) 

室友是个闹腾的德国胖仔,假期开车回父母家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屋顿时成了一个大闷罐子。钟也懒得看,窗外光线的强弱每天告诉我,白昼将尽,薄暮又至。好几日,我大门不出,用翻闲书和看电视来打发时光。

公寓邻街,于窗台能看到街景。店铺打烊着,橱窗内零星挂着风头散尽的圣诞物品,它们像惆怅的过气明星;一个女人推了个双座婴儿车,软胖的婴儿忽地嚎哭起来,扰了一旁地上盹着的流浪汉,他便换到下一个惬意的坐姿,复又垂首合上眼,一大片苍黄的胡子披拂在膝盖上,像盖着一床很小的黄毯子;两个一式一样的婴儿,齐刷刷盯住他,炯炯地看,不哭了。

欧洲的圣诞假期,可能有一点过于宁静,但并非让人感到苦楚。巷末街头,还残余着平安夜的肉桂香气,只是由温暖而变淡漠了。

闷了几日,我决心去跑步。Stadtpark(城市公园),这座城里最大的一个公园,离住处仅一箭之地,其实它更像是一个抱拥大湖的森林。我搬来这儿两月,还未同邻里建立起社交纽带,室友又是个两百二十斤的肥仔,他嫌恶所有运动,说毕业后揣着首月工资就去吸脂,自然是指望不上和他结伴跑。

白天,公园里很多跑者,或疾或缓,或轻盈或沉重,身体线条舒展或拘谨。夜里,慢跑人一如空气中隐形的尘灰,在时间的通道里转个不休。      

三) 

这是2012年12月31日。晚上做了三个牛肉汉堡,对着电视细嚼慢咽,喝掉一罐德国黑啤。那封信的存在,依然让我不快,它是个正在癒合的伤口,仍隐隐作痛。

酒后睡意来袭,倒在沙发上打起盹来。

醒来后,墙钟指向九点半。我穿上慢跑服,把信揣进口袋,打算出去狠狠跑一圈,顺道把它扔进垃圾箱。

这事儿,于本年最末一天,就此终结。

街上路灯暗淡、车稀人渺,沿着小路很快跑到了公园对面。红绿灯的一旁,就有个垃圾箱。我掏出信,走过去,垃圾箱张大黑洞洞的口,把信吞了下去。等绿灯的几秒里,彻夜通亮的广告牌正自动转为一个有着朴实无华笑容的卷发黑人,这个无产阶级的好兄弟亮出一口冷白的牙,似在说“ 干得好,哥们!去她的!”

穿过马路就是公园外围。我调整呼吸,预备开跑。几日的小雨,地面稀松,路灯下莹亮的水洼一个接一个。在一个幽暗的入口处,我折了进去,树林里的路可能没那么湿。 

果然,没有水洼,却也无路灯。模糊的月亮和几点清冷小星,散着深不可测的微光。两旁是森黑的树林,它们像是幽灵使者,守卫着夜间的公园。

前方远处有一点蓝光,忽上忽下,也是一个夜跑人,光,是他臂上绑的灯;身后还有三五一群,默默追赶上来,甩我于后。我心思澄明,脚步稳健,渐渐又赶上他们。我们像是玩一种诡秘的夜间游戏,沉默又热闹。 

必是托了晚餐的福,那三块扎实的牛肉或许来自一头拿过长跑冠军的牛。我有如哪吒转世,脚底生风,在月下跑个不休。

古有“夸父追日”,今有我“末日赶月”,实在令人酣畅。

图来自网络

´当上空传来零星的烟火声时,夹头夹脑跑了大约一个小时,可收兵回营了。 

我缓缓跑着,向两边张望,看见下一个路口就转出去。最初的入口无疑找不着了,看来要多费些腿脚回家。 

四下一片死寂,偶有隐匿的动物和鸟儿,发出幽沉的梦呓;有风时,树叶“嚓嚓”作响,那是夜的磨牙声。 

见鬼了!整个公园像是被密封上了,半天不见一个出口!我承认作为男人,我是罕见的不具方向感的,但暗夜里的一切,确实有些恍恍惚惚!

又跑了一会,我开始确定,我被锁在这公园里了,且是唯一一个!近午夜,风更大了,夜也更剧烈得磨牙,“嚓 —— 呲呲——嚓”,这简直是人间最寒冷的声音!

心悸的感觉来了,先是脑后的头皮凉津津的,它以一根火柴的燃烧速度,迅疾蔓延到脚趾。原以为,恐惧是一口冷水缸,但实际上,身体冒出微汗,只有露于外的手和脸,此刻沉于缸底,和发热的身体恰如冰火两重天,让我不堪忍受。我忽然感到极度的疲惫和口渴。眼前若有一瓶一升的柠檬苏打水,我定能一扬脖就干个精光。 

这一路没头没脑的奔跑,就像是在迷惘的梦境中。两边的高树、矮丛,也像是从未变换过,乏味又可憎的立着。 

停下来。兜里摸张纸巾擦汗,只听“叮” 一记清冷的金属声,是指上的银戒撞到了钥匙。猛然想起,钥匙扣是一个一揿即亮的玩意儿。那纤细的光,在暗夜里如一根亮红的丝线,虽起不了多大的用处,但至少有那么一点东西与我同在。是一只孱弱的手的抚慰。 

雨后松软的地面,饿了一天,把我的足音统统吃没。我缓了下来,如在散步。 整个公园,像一个打烊的森林博物馆,我,是不幸还弥留其中的可怜人。 

在第三只野兔,于前方斜刺里穿过后,恐惧感离我而去了,我便开始背诵德语单词。这门语言把我弄得死去活来,曾带着词汇书和大瓶可乐,坐在无人的河岸旁,大声朗读。现在,我孑然走在月下,藏匿在树影间的路口,如同征服这门语言一样,遥不可及。我使劲想着所有知道的单词,期望背诵完前,那个该死的路口,迤逦展于面前。 

我期待着,在零点万炮齐鸣前,睡在温暖的床上。

图来自网络

当我背到“das Rindfleisch,牛肉,中性”时,一个人影暮地闪于眼前。我心头一紧,追了上去。那影子听见足音,回过头来,定定立着。借着月光,原来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十七八岁,深色大衣(或黑色),帽檐下的长发蓬蓬卷曲,感觉是金色。 

“Hallo!”我来不及吐口气,怕惊了她,迅速用德语说,“我大概迷路了。您可知道,往哪儿走可以离开公园?” 

她静静打量我,一身跑步服不象个坏人,便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解释一通。看来的确是个迷魂阵。我谢过,要走的当口,她突然问,“您可是亚洲人?” 

“是,我是中国人。” 

“噢,好极。” 她带着毛线手套的手抬了抬,迟徊不决。

 “不知可否帮我一个忙?对您来说,应该甚为简单。” 

 “但说无妨。” 

她低头打开随身小包,摸索一会儿,掏出张纸片来,像是张明信片,翻到反面,露出腼腆的神情,“就想请您帮我写几个中国字儿,其他没别的。” 

“很乐意。”我有点失望,以为是更有意思的事。难度再高些也无妨。 

“我们坐到那儿去写。” 我遥遥一指。百步之外,有个冬日停业的喷泉池,边沿可坐。 

微潮,隔着裤子仍有寒意。池子里一洼残水,在微月下,像个心思沉静的人。我在女孩片刻不语间,瞧了瞧她的脸 —— 高领毛衣托住一掌小巧的脸,轮廓玲珑之极。亦或,月下万物皆美? 

等候发令,她却不知何故迟疑,半响才开口,“这个明信片是要寄给一个中国人的。”

“您就这么写,就写......‘一直没告诉你,我非常喜欢你,希望和你再见’。” 她一句一停。

我握起她的笔,就着幽微的月光,在指定的位置,工工整整写下这一行字。她把卡片送到睫毛前仔细看了一会,如我看易经八卦图一样,神情迷惑又赞叹。

“你们国家的字真美。”她的眼睛转到我的脸上,“我早就想请人写了,今天真巧极了。” 

 忙帮完了,不知为何我不急着走,想和她闲聊几句。

“是寄给一个中国男孩?” 

“嗯”,她取掉手套,将卡片珍惜地塞回包里。“他曾是我的邻居,我住的那片地方,就这一户中国人。学校里我们是一个班的,有很多课后时间在一起玩儿,那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可能因为他父母工作的缘故,今年夏天,他们收拾东西回中国了,很突然,他从没提过。那时我和家人在异国度假,所以连个再见都没说成。我想,我们是彼此喜欢着的,虽然谁都没说出来过。所以......只有在纸上告诉他啦!” 

女孩一口气说完。我“喔,喔”点着头,脑海里却出现了要和我分手的女友的面容。吃火锅时,她脸上的红霞让我心醉,在我的回忆里,她将永远娴静美丽。可是,再也看不到了吧。鼻头猛的一阵酸,眼里有东西要泛出来。 

我默然道: “是不是有点儿后悔,没对他说过,喜欢他的话?”

“是的。他同他父母一样,是那样礼貌而谦和的人,和那群同龄的德国男孩完全不同。” 

我默默点着头,脑子里尽是女友的影子。很想知道,若干年后,她是否会记起我的好。 

我们各怀心事,不语坐了一会。烟火声逐渐四处响起,仰头看见这些美仑美奂的火光,在夜空里恣意流溢,转瞬就没入了黑暗。 

人生的戏,不也如此?

真的不早了,不必在这儿吹着冷风跨年。 

女孩和我几乎同时起身。她似乎不赶时间,七拐八绕把我带到了路口,一路上再无交言。离别前,似乎听见她低声叹道,“唉,可惜,我并不知道他的地址。” 

我又冷又倦,没再回头。走出“森林博物馆”的感觉真美妙!很快就回到广告立柱前,“小二黑”的笑容,如沐春风。 

狂奔,迷失,金发女孩,一张无法投寄的明信片 ....... 像是一场梦。  

图来自网络


四)

2013年的最后十分钟,我回到了家。径直走向冰箱,拿出一瓶苏打水,一扬脖就灌。我渴得像只垂死的骆驼。 

遂即拿出手机,找到楠的电话。楠,是我不多的朋友之一。这小子乐衷研究各类稀奇古怪之事,酷爱“大卫.林奇”的电影,是个古怪的聪明人。 

电话里,我从收到分手信讲起,一路讲到今夜的奇遇。我不善言辞,这会子却说了个滔滔不绝,只盼这小子没被我弄懵。 

听罢,楠沉吟一会,电话里就传来了懒洋洋的声音,可能是在梦里被我叫醒。

“ 最近,我正研究一本有关精神潜意识的书,你找我,哈哈真找对人了。” 

“少废话,直入正题。” 

 “你的女友把你甩了,对不对,你无奈却又无法改变,于是,在今年最后一天的夜里去跑步,想用这个方式消解不快,把分手的痛苦留给旧年。

找不到出口?或许你看见了出口,却一再无视;或是压根你就没想走出去?心理学上讲,这种潜意识的行为,通常发生在人的内心非常薄弱时。

金发女孩,真的存在?亦或是你幻化出的人?她讲的故事,更像是你近日心境的投射。你在幻觉里,把她当作了你的女友。

那张所谓的“无法投寄的明信片”,恰是你暗自希望的东西 —— 你希望永远收不到那封分手信!” 

我听得目瞪口呆,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身取了罐啤酒,“喀嚓”打开,灌进喉咙。 

这家伙啊,要么不开口,开口便如机关枪扫射一般,滔滔一堆。末了,他意犹未尽地说,“你呀,别胡思乱想了,一罐啤酒,蒙头一觉比什么都好。我呢,随时奉命,解答你的困扰。” 

啪,挂了。

带着一肚子的液体和泡沫,我头一歪,倒向了沙发。听完他高深莫测、故弄玄虚的分析,我如一块深山老石,反倒什么心思都不起,沉沉睡去。

沉沉地,再度迷失在夜里。

这一回,在开着暖气的小屋里,迷失。

五) 

清晨八点多醒来,竟在沙发上过了一宿!这一觉憨实如德国黑面包,一个梦都好像没做。北德的冬日,天还欲亮不亮,看不出晴阴。

走到厨房,扭开水龙头接杯凉水,却见那只柠檬黄的信封,仍在纸堆旁,缩成一团。顿时只觉迷惑:昨夜去跑步,不是揣在兜里,已经扔了吗?默想片刻,不得要领。

我找到手机,按至“已拨电话”那栏,瞬间瞠目结舌。

列于最上的,竟是几天前打给披萨店定外卖的电话。可是......楠的声音,还犹在耳旁。 

我呆立,双手插进发间,几乎要发狂。我一口一口抿着冰凉的自来水,极力回想。 

“ 打给楠的电话,广告牌上露出一口白牙的黑人,有浅水的喷泉池,小巧面孔的金发女孩,搬走的中国男孩,明信片,月下狂跑,夜里诡异的公园......” 

这几个词汇,像一截截短短的、冰冷冷的、断了的虚线,在眼前浮沉摆动,怎么都不愿连成一条实线。 

半小时后,回到厨房。把信展平,抽出信笺,手指抚摸那些字,那些不利于我的字,那些曾令我非常难受的字。我轻柔地抚摸这信笺,一边抚摸,一边告别。 

我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有这一封信,是切切实实,真实存在的。它从未离开过这废纸堆!

... ... 

经过了这一夜,这封信不再妨碍我。它是一个符号,代表着某个时期的中止。若干年后,它将作为一个记忆存在,仅此而已。

我想,我可能会写回信。

仅一句:“祝福你,和陪你吃火锅的那个人。  


(完)


作者:coffee cat

公号“妙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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