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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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圖理解綠洲與沙漠間發生的事,七五事件後,開始關注維吾爾社會文化,現供稿於《轉角國際》專欄 Dwelling in a Shahr and Beyond。偶爾也寫點關於北歐和太平洋的記憶。

無賊之城:維吾爾民間故事一則

「劊子手!讓這個小偷成為國王!然後立刻把我給吊死!」在一座沒有善惡之別的城市,國王審問了小偷、富人、木匠、泥匠、蘆葦織工、養鴿人、魔術師擊鼓手後,生氣地如此下令。劊子手立刻把小偷拉到一旁,將國王給吊死。


突厥語學家 Gunnar Jarring 將四則源自塔里木盆地各綠洲地民間故事,自突厥語手抄本翻譯為英語(譯註 1),於 1989 年成冊出版,本文為該譯本的中文摘譯。故事名稱 The Thiefless City 為 Jarring 依故事內容所配,沒有出現在原抄本;至於副標,則是我為了銜接當代語境中的塔里木各綠洲脈絡,而簡化使用的。

這是一則趣味十足的虛構故事,然種種情節角色,一再呼應了二十世紀初期的中亞世界:故事主角之一的 Ishan 為信徒對伊斯蘭蘇非派聖裔的尊稱(譯註 2),這類聖者及其故事傳說常見於中亞及阿富汗北部。另,故事出現有葉爾羌(今莎車縣)城內多處地點的地名,儘管這並不意味著故事出於葉爾羌,但可藉此推測作者和讀者/聽者,與中亞、塔里木盆地西南緣有所淵源。



在一本名為 Latifa 的書中,有這麼一個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位 Ishan,他有一位門徒。有天這位 Ishan 帶著他的門徒來到另一座城市,在這座城市,衣物、食物和飲品全部依人們所想要的相同價格來出售。這座城市沒有善惡之別。當 Ishan 得知這座城市的情形,他對他的門徒說:「這座城市的人們全是愚蠢且無知的,我們別在此逗留吧。」然而門徒不同意 Ishan,說:「我不會離開這樣一座好城市的。」Ishan 為此而憂傷,撇下他的門徒,回到了自己的國家。

但你該注意聽接下來的故事。

在這座城市有一名小偷。某一晚,這名小偷出門偷竊,爬上一戶有錢人家的房頂。突然間,小偷的腳卡在屋頂上。他的腳因而折傷了。第二天早上,小偷進宮、向國王控訴這件事:「昨晚我出門偷東西,當我爬上某戶有錢人家的屋頂,我的腳折斷了。現在這座城市變成沒有小偷了(thiefless)。」他如此抱怨。當國王知道後,他下令兩位衛士去把那位有錢人家的主人給帶來。

國王對富人說:「噢,富有的人啊!為什麼你沒有把你的屋頂給建造堅固些?這位小偷在你的屋頂上跌斷了他的腳,現在這座城市變成沒有小偷了。」王為此而惱怒這位富人。接著這位富人開口:「我已經跟木匠說了:『把我的屋頂蓋得堅固點!』也買來上好的木材了,但是木匠耍了我,把屋頂蓋得這麼差。」於是國王說:「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是對的。把木匠給帶過來!」他如此下令。衛士們離去,把木匠 Roze Akhon 從深谷街給帶了過來。

英籍探險家 E. G. Kemp 於其著作 Wandering in Chinese Turkestan (1904) 中的插圖,描繪的即是故事原型城市——葉爾羌的樣貌,Kemp 也是當時少數獨自穿越中亞、造訪新疆的女性探險家。

國王對木匠說:「你把薄木板鋪在在這位富人的屋頂上,而且蓋得很差。為什麼你沒有把它給建得堅固?」木匠回答:「我有把屋頂給蓋堅固,但是泥匠只有敷上一層非常薄的泥,這正是為什麼小偷會在屋頂上跌斷腳。我是無罪的。」國王說:「他是對的,去把泥匠給找來。」他如此命令。衛士們離去,把泥匠 Islam Akhon 從池塘廣場給帶了過來。

王看著泥匠生氣地說:「噢,泥匠啊!為什麼你敷在富人房頂的泥如此地薄?當小偷爬上屋頂,他的腳卡住而跌斷了。」這位泥匠向國王鞠了個躬,說:「噢,這個世界的王啊,我有在屋頂敷上厚厚的泥,但是蘆葦墊織工把蘆葦蓆子給織薄了(譯註 3)。這才是小偷的腳會卡住、跌斷的原因。我不認為我有罪。」王說:「如果這是真的,他是對的。去把織蘆葦蓆子的工人給帶來!」他如此下令。再一次地,衛士離去並把織蓆工 Chavar Mehmet 從 Sharafkhana 給帶了過來。

國王一看到織蓆工就很生氣地說:「噢,織蘆葦蓆子的!當你把蘆葦蓆子織得那麼薄時都不會害怕我(究責)嗎?這位有錢人把從你那買來的蘆葦蓆子鋪在他的屋頂上,結果因為蓆子太薄,小偷的腳卡住而跌斷了。現在座城市豈不成了座無賊之城?」葦蓆織工說:「我有把蓆子給編得厚實,但當我坐著編蓆子時,一位養鴿人將一群鴿子放飛空中。我的蓆子變薄的原因是因為當我在編蓆時,我坐著(也)看著他的鴿群在天空中飛翔。」王說:「確實,他說得有理。如果養鴿人沒有把鴿子給放出來飛,他(織蓆工)就不會看著那群鴿子,那蘆葦蓆子就不會給織薄了,去把養鴿人給我帶來!」他下令。於是衛士離開,把養鴿人從鄉下給帶了來。

國王生氣地看著養鴿人:「為什麼你把你的鴿子給放了出來?因為他(織工)看著你的鴿子,才把蓆子給織薄了。現在大家都認為是你害小偷的腳跌斷。現在這座城市變成沒有小偷了。」他說。養鴿人回答:「我沒有真的把鴿子給放到空中,是那擊鼓的術士(譯註 4)正在打他的鼓,我的鴿子被鼓的噪音嚇到才飛起來。我不認為是我的錯。」王說:「確實,他是對的!去把那個術士給帶來!」他下令。於是衛士再次離開,把術士 Baha-ud-Din Akhon 從 Toghraq-töbi 區給帶了過來。再次地,國王對術士說:「如果你沒有擊鼓,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鴿子被你的鼓聲而飛起來,當蘆葦織工看著天上的鴿子,他就把蓆子給織薄了。因此當小偷爬上屋頂時,腳才會卡住且跌斷。你是(造成)這一切的原因。」術士於是承認自己的錯誤並靜靜地站著。國王將絞刑手們召來,說:「把這個術士帶走,吊死他!」他如此下令。劊子手們把術士給綁了起來,將他給帶到絞刑架之下,術士是個高個子,他的身高與絞刑架相當。

和闐的主要街道(by the Swedish Expedition, Ambolt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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劊子手們回到國王面前抱怨:「對絞刑架來說,那位術士太高了,我們該怎麼處置他?」王說:「如果是這樣,那麼隨便去找個適合絞刑架高度的人,並把他給吊死!」他如此命令,劊子手於是離開。當他們在返回絞刑台的路上,他們遇到了那位 Ishan 的門徒。當劊子手遇見他時,發現這位門徒非常適合絞刑架的高度,於是劊子手便把他給抓了起來。Ishan 的門徒非常驚恐,說:「你們要對我做什麼?我犯了什麼罪?」劊子手們說:「你沒有犯任何罪,但一位術士正在等候死刑,他太高了、不適合絞刑架。因此我們的王下令隨便吊死一個身高合適的人來代替他,他是如此下令的。」他們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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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Ishan 的門徒)說:「我的懲罰是我不聽從我的導師告誡的話。」他如此說並向神哭求。正在這個時候,他的老師出現並阻止了劊子手,說:「你要對這個人做什麼?放了他!這人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他是個健康的人,讓我把另外一個人帶給你而不是他。」當(他們和)劊子手回到絞刑台時,Ishan 望見了跌斷腳的小偷,他立刻說:「這個人很適合絞刑架(的高度)。他跌斷了(他的腳)且不良於行。馬上把這個人給吊死!」劊子手便把絞架的繩索套到小偷的頸上,這個小偷卻說:「快點!把我吊死!」他如此說,並帶著焦慮催促他們。 

接著劊子手說:「你已經變得這麼瘋了嗎?(譯註 5)當人面對死亡時他會試著逃開,為什麼你這麼急著受死?」他們說。小偷說:「我已經得到神的啟示,至高者告訴我:『我已經讓你做天堂的王。』我要去天堂當王了。噢,劊子手,馬上吊死我!」 他說。當劊子手們聽完他這麼說,他們便快速跑去見國王。他們向國王行禮後,說:「噢,這個世界的王!這個小偷非常希望快點被吊死,當我們對他說,為什麼你這麼急著去死?他說,『至高的神已經應允我做天堂的王。因為我要快點在絞架上受死,至高的神因此已使我顯為尊貴。』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讓您聽到他的這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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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國王聽到這些,他說:「你必須要確定這是正確的(話)!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麼我該親自去那裡。」國王騎上他的馬,抵達刑場。國王對小偷說:「儘管我是這座城的王,我依舊不是天堂的王。你所說的是你要去那裡當王嗎?現在這座城市的王是你,不再是我了!我將會死在絞架上,而不是你,我要成為天堂的王!」他說。那小偷狡猾地說:「我才是王!」他不同意(國王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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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生氣了,說:「噢,劊子手!讓這個小偷成為國王!然後立刻把我給吊死!」他如此下令。劊子手立刻把小偷拉到一旁,把國王給吊死。就這樣,在國王死後,這個城市的人們推舉小偷為王,把王座和疆土給了小偷。

The end.




譯註

  1. 原手抄本由瑞典行道會宣教士 Gustaf Raquette 來自喀什的蒐藏,後由其遺孀 Hanna Raquette 轉贈瑞典 Lund University。二十世紀初期塔里木盆地各綠洲之通用語係察合臺語之後進語言,當時西方學者多稱之為「東部突厥語」(Eastern Turki Language,或譯為「東突厥語」);本文選擇依循原著用語,係因「維吾爾」此一族群認同概念於當時尚未完全普及,且現代意義的維吾爾語(特別是書寫)也是東部突厥語標準化後,逐漸演進確立而來。
  2. 中亞奈克什班迪教團(Naqshbandi)成員與信徒普遍認為,聖者(有些會譯為導師、行者)或其後裔的教導,能使信徒更接近真主,而他們清貧的生活方式、傳播伊斯蘭信仰的恆切,皆是穆斯林的榜樣。蘇非聖者的影響力也就透過近身的門徒關係,代代傳遞,受到中亞各族群——包括維吾爾——所敬重。Ishan 即是對這類人物的尊稱之一,部分中譯為「依禪」(可參考趙秋蒂老師的碩士論文)。Ishan 和門徒們進入塔里木盆地初期,他們在當地社會的所發揮的影響並不僅止於宗教層面,17 世紀葉爾羌汗國統治階層曾積極與引入多位具影響力的 Ishan,借助他們的社會影響力,號召跟隨者們自中亞的布哈拉、薩馬爾罕移民至塔里木盆地進行農業開墾。汗王與教團的合作,一方面充實了對於地方勢力的控制,也讓塔里木盆地的可耕地、地方經濟得以擴張,更近一步被整合進當時的世界經濟體系之中(這部分可參考 Kwangmin Kim 的研究)。
  3. 以蘆葦編織蓆子是南疆地區的傳統手藝,若有興趣瞭解當代葦蓆的製作過程,可參考紀錄片《巴扎邊上》的第一段故事。
  4.  Jarring 翻譯成 Magician-drummer。
  5.  Jarring 註記原句字面的意思比較接近「你已經變成一個瘋癲的精靈(jinn)了嗎?」二十世紀初的一些文獻記載,當時的綠洲住民普遍相信 jinn 存在(例如在龍捲風之中或城鎮近郊遊蕩),而且週三晚間是 jinn 大量出現的時期,這晚家裡的牛羊要栓好,以免牲口被襲擊致病,家裡的食物也要收好,jinn 會舔食放在外面的食物,人吃了這些食物後會生病。相關細節可參考人類學者 Ildikó Bellér-Hann 的著作。


Ref.

Jarring, Gunnar. 1989. The Thiefless City and the Contest between Food and Throat: Four Eastern Turki Texts. Stockholm: Almqvist & Wiksell International.

Jarring 為本卷書所做的手寫註釋:https://www.alvin-portal.org/alvin/attachment/document/alvin-record:30053/ATTACHMENT-0011.pdf

巴扎邊上,2015。地力木拉提·托合提,阿布都卡地爾·吾甫爾。烏魯木齊:新疆藝術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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