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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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於疫情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專欄,相信民族誌值得被認真對待。 Matters 和 Medium同步連載,舊文持續搬遷中。 Medium網址:https://allaboutanthropology.medium.com/

生之艱難,惟愛與死:讀Lesley Sharp《動物價值》

(编辑过)
醫療人類學家Lesley Sharp兩年前出版的新作Animal Ethos: The Morality of Human-Animal Encounters in Experimental Lab Science探討的是實驗動物的倫理難題。Sharp一方面描寫了研究人員與動物之間的情感,另一方面,也無意美化這樣的關係,而是帶著讀者直面實驗室裡無所不在的死亡。
Lesley Sharp, 2019, Animal Ethos: The Morality of Human-Animal Encounters in Experimental Lab Scienc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電影《金髮尤物2》最後有一幕,是化妝品公司實驗室裡的鴨子重獲自由,從大門跑了出來。時隔二十年(這部電影竟然也這麼久了,據說今年還有第三集上映),我在要寫有關實驗室動物倫理議題的這篇文章時,忽然又想到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

我還因此重找了電影來看。那是一部典型的輕快喜劇電影,故事主線也很單純:女主角Elle Woods不忍化妝品公司進行活體試驗,於是積極推動相關的動物福利法案。電影劇情帶點浮誇,最終當然也註定是圓滿結局,不過我這次重看鴨子一幕,倒是發現更值得玩味(也可能更不重要)的細節:跑在鴨子前面的,是一大群品種各異的狗。

為什麼是狗?

這問題可以有很簡單的答案:因為電影設定裡,Elle發現自己寵物狗的生母是動物實驗犬,於是才開始倡議動物福利法案;最後一幕選擇用狗呼應了Elle的動機。但這問題也可以走得遠一點。人類學家Lesley Sharp在談實驗室動物的生命倫理議題的《動物價值》裡,也正好從這個問題談起──她參與好幾個實驗室的不同研究計畫後,驚訝地寫道:「在我針對實驗偏好物種的調查中,狗幾乎壓倒性地獲勝」(另外一個無關緊要細節:這其中又以大麥町最受歡迎)。

所以,為什麼是狗?Lesley Sharp 其實也沒有(辦法)給出明確答案。然而在書裡,Sharp 回顧美國歷史,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那是1966年,生活雜誌刊出了一篇名為〈狗狗集中營〉的文章,描寫Lester Brown為代表的動物販子們如何以各種未必合法的手段取得犬隻,再販賣給實驗室供活體實驗使用。當然就像標題所暗示的,文章中也呈現了這群動物販子飼養狗的惡劣環境──擁擠、髒亂,許多狗隻甚至在被轉售到實驗室前就不堪地死去。如此悲慘的故事,加上生活雜誌擅長的圖文渲染,〈狗狗集中營〉很快就吸引了美國民眾的注意,並且強力促使了當年動物福利法(AWA)的通過。

1966年〈狗狗集中營〉文章插圖。左圖講的是狗隻販子提供的惡劣環境;右圖則是一個家庭在寵物狗遭綁架後憤怒立下警告標語。圖片取自原書。

從實驗室的選擇到〈狗狗集中營〉,我們在在看見個人情感如何滲入其中。在1966年的那篇文章裡,狗相較於其他家畜被刻畫成家庭的寵物,與人們親密生活,進而喚起美國(白人中產)大眾的共鳴,換作是其他動物,未必能夠如此成功。而相似地,實驗室中除了種種學理考量(構造相似性、演化關係⋯⋯),還有研究員的自身情感。例如一位同時育有一對雙胞胎、並養了兩隻狗的神經科學研究者就告訴Sharp,在他三十年的研究生涯中「從來沒有在我的研究室裡選過狗做實驗,因為我對家裡的兩隻狗的愛幾乎等同我自己的兩個孩子。」而另外一位養了比利時牧羊犬的靈長類研究員則說:「我無法跟狗一起做實驗,因為那太接近在家的感覺了。」

從研究員的這些自白開始,《動物價值》一步一步帶我們看見實驗室裡的情感糾纏。這可說是Lesley Sharp 寫這本書的兩大目的之一。她認為基進的動保團體往往描述研究者們冷酷無情,在實驗室裡進行一廂情願的實驗;然而事實與這樣刻板的畫面相反,實驗室裡同樣有著複雜的人情流轉。

另一個深刻的例子是博士後研究員Esteban和他的研究對象,名為Spartacus的成年公獼猴。Sharp敏銳注意到,在訪談中Esteban提到整間實驗室裡的猴子時用的是「牠」(it),談到自己的研究對象Spartacus時卻總是用「他」(he)。在實驗過程中,Sharp更發現Esteban對Spartacus個性與脾氣的瞭若指掌,像是Esteban在讓她與Spartacus見面前便詳細交代了種種相處細節(例如避免眼神交會、盡量保持身高低於Spartacus,因為他喜歡高人一等的感覺);當Spartacus對Sharp露出犬齒示威時,Estenban也能夠冷靜而迅速地指示Sharp如何動作,並順利讓Spartacus的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Sharp在此要強調的是,在以動物為研究對象的實驗室裡,實驗的成敗絕非只在研究員一方,而是研究員與動物雙方的互動──動物的不配合與情緒不穩,都很可能導致無用的研究數據。是以在Esteban與Spartacus的互動中,Esteban必須好好地理解Spartacus的想法和舉動;同時Spartacus也不斷學習(或被訓練)成為好的受試者──兩者於是形成了一種實驗室獨有的緊密夥伴關係。

然而,Sharp並無意要美化與誇大這樣的關係。她要讓我們也能看見人類/動物關係中的死亡與犧牲,這正是《動物價值》的第二大主題。Sharp認為,近年的多物種民族誌往往在強調人與動物親密性的同時,忽略了這個更深沉陰暗的一面。然而事實是,當前社會只要談起人類與動物的關係,幾乎無法迴避這樣的話題。比起Esteban和Spartacus的故事,實驗室裡人與動物互動的例子更多是實驗後的動物「處置」。實驗室有種種方法應對動物死亡的道德愧疚感,例如避免幫研究對象命名,改用其他詞彙取代「殺」這個字,以及透過「追求福祉」等說法來削弱動物死亡帶來的情緒。凡此種種,Sharp要說的是,未必是研究員冷血,而是如今研究室的常態規範與運作使得他們在其中未必有感。為此,有別於常見的民族誌,Sharp特別在全書最後附上了幾頁類似教戰手冊的內容,其中就有一條寫得很直白:「抵制不必要的科學」。內文說明是,「我鼓勵新生代的研究者在面對到不必要的研究、令人不安的作法或有問題的科學時,能夠有所洞察,並採取行動」。

某大學為了感謝為科學所獻身的動物(特別是白老鼠)而設置的紀念雕像。Sharp以此來鼓勵讀者對注意到實驗室裡的生與死。照片取自原書。

最後還是讓我們回到文章最開頭的《金髮尤物2》。狗的故事說完了,那麼跟著狗跑出實驗室的鴨子呢?

Sharp在導論就清楚地講,《動物價值》一書裡設定的範圍是哺乳類動物,田野地也多半都是進行靈長類研究的實驗室。然而她在結論也提到,2016年聽完一場有關斑馬魚同樣能感受痛苦的演講後,她便逐漸反省自己原有的設限,並想像自己的研究範圍如何更加廣闊──正如Sharp因此想到的,早有人類學者探問了鮭魚、森林樹木、或者廢墟裡的松茸。或許不久的將來,我們可以期待一本有關(實驗室裡)鴨子的民族誌吧。


Lesley A. Sharp是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的人類學教授。身為醫療人類學家,她以西印度洋、特別是馬達加斯加的研究成名。Sharp長期關注器官移植議題,並著有Strange Harvest一書。近年則由器官移植轉向醫院與實驗室的倫理議題。《動物價值》是她的第六本書。


關鍵字:動物生命、人與非人、倫理、實驗室、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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