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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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於疫情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專欄,相信民族誌值得被認真對待。 Matters 和 Medium同步連載,舊文持續搬遷中。 Medium網址:https://allaboutanthropology.medium.com/

宇宙是一個無限鏡廳:讀Rane Willerslev《靈魂獵人》

丹麥人類學家Rane Willerslev的Soul Hunters寫的是一群西伯利亞獵人。為什麼歷經數百年的殖民征服、人口縮減、語言滅絕與極權統治,Yukaghirs人依然保有獨特的宇宙觀?Willerslev認為,把原住民視為生態罪人或生態聖人的二分法只會帶我們走進死胡同。若你也因為後疫情生活而疲倦,稍微抽離出來,跟著這本紮實的英式社會人類學民族誌去一趟次極圈的針葉林吧。
Rane Willerslev, 2007, Soul Hunters: Hunting, Animism, and Personhood among the Siberian Yukaghir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老獵人Nikolai Likhachev曾經差一點變成馴鹿。那是戰爭時期,馬鹿數量稀少,馴鹿成為主要獵物的年代。在波波瓦河(Popova)流域,他跟蹤一個龐大的鹿群一天一夜,又餓又冷地入睡。清晨,他套上雪靴,繼續尋找鹿群的足跡。一瞬間,獵人的直覺告訴他自己正在被什麼東西注視著。他抬頭,看見前方大約二十公尺處,一位穿著傳統服飾的老人盯著他看。

「你是誰?」獵人大聲問。老人只是微笑,揮手示意他跟上。Nikolai太餓了,他想老人八成是要帶他去附近的獵寮,或許能分到一些食物。他發現老人雖然穿著麂皮靴(kamus),腳印卻是蹄子的形狀。「真奇怪,」他心想,但很快又覺得應該只是飢寒交迫下的錯覺。他們翻過一個小丘,來到一片遼闊的營地。營地裡至少有三十頂帳棚,男人們蹲坐抽煙,女人忙著煮食,還有小孩子在一旁嬉鬧。

老人帶他來到其中一頂帳棚,用咕噥聲跟妻子交待了幾句話。老婦送上食物,不是獸肉而是苔蘚,但嚐起來滋味不錯。他坐在帳棚裡,發現原本的記憶開始飄散,比如他怎樣也想不起妻子的名字。入睡後,他夢見自己被一整群馴鹿包圍。有個聲音說:「你不屬於這裡,快走開。」他醒來,溜出帳棚,找到回家的路。村民見到Nikolai非常訝異,以為他早就死了。

「什麼意思?我只不過出門一個禮拜。」

「不,你消失超過一個月了。」

科力馬地區的鹿群 (圖片來源:http://www.siberianlanguages.surrey.ac.uk/image/a-reindeer-herd-in-the-kolyma-tundra/)

人類學家Rane Willerslev研究的是居住在西伯利亞東北部、科力馬河(Kolyma River)上游的Yukaghirs原住民。這裡有最極端的大陸型氣候,漫長的冬天從十月的初雪延續到隔年五月,低溫可達攝氏零下63度,夏天高溫超過40度。與豢養馴鹿的族群比鄰而居,Yukaghirs人至今卻仍然以漁獵維生,在次極圈的大地上獵捕馬鹿、馴鹿、紫貂與熊。

在17世紀中期俄羅斯入侵東北西伯利亞之前,Yukaghirs人的活動範圍北至北極海,西至阿那底盆地(Anadyr Basin)。然而,殖民征服帶來的天花、麻疹與戰亂讓他們的人口快速下降。1859年的調查顯示Yukaghirs的人數大約有2,500人,1897年有1,500人,到了1927年只剩下443人。如今,人口數量略有提昇,不過只有老年人能夠流利地使用Yukaghirs語,年輕一代的Yukaghirs則以俄語和薩哈語(Sakha)溝通。

Yukaghirs的漁獵生活一直持續到1960年代中期。當時,村落終於被整合進蘇聯的計畫經濟生產體系裡。1991年,大農場隨著蘇聯崩潰而解體,Yukaghirs回歸自給自足的日子。至今,遊走在針葉密林裡的獵人們仍然相信萬物都有靈魂(ayibii),而動物是種不是人類的「人」。為什麼歷經數百年的殖民征服、人口縮減、語言滅絕與極權統治,這套複雜的宇宙觀卻沒有被放棄?Willerslev認為,答案就藏在泛靈論與狩獵之間的依存關係。

Yukaghirs人的領域變遷,圖片取自原書

我很欣賞Willerslev面對狩獵爭議的方式,他有一種古典人類學家不畏瑣碎的耐心,只為了把脈絡梳理清楚。當生態學家懷疑馬鹿數量下降,Yukaghirs獵人表示牠們只是「去了別的地方」。我們該如何評價這種「天真」的說法?過去的研究顯示西伯利亞原住民的確有「過度獵捕」的習慣,並猜測這可能是資源稀缺下的策略。但Willerslev指出所謂的「過度獵捕」,其實是建立在非常不同的生死觀上。對Yukaghirs而言,靈魂將會無盡的輪迴。沒有生命可以被徹底毀滅,這甚至意味著殺死動物只會在未來創造出更多動物。

這麼說來,難道Yukaghirs人真的是生態殺手?Willerslev用豐富的民族誌例證告訴我們,生態罪人與聖人的二分法只會帶我們走進死胡同。當我們把主宰動物的神靈(Khoziain)納入考慮,便會發現天平另一端的約束力,在於神靈、人類與動物這三種本質上沒有不同的行動者所構成的食物鏈。獵人必須避免自己成為神靈的獵物。而動物並不是甘願受死、把自己當成禮物獻給人類。對牠們來說,人類就是食人的神靈。出獵時如果無往不利,將會讓獵人陷入疑懼不安,因為他不曉得動物神靈到底在打什麼歪主意。

於是我們有了一系列兩相映照的立體關係。要能成功捕獲獵物,獵人必須懂得游移在兩種認同之間,模擬並同理他的目標。他身穿鹿皮製成的大衣與雪靴,他的聲響、氣味與移動都變得像是一頭鹿。設置陷阱的時候,獵人Taishin Arkadi告訴Willerslev:「要成為出色的陷阱手(soboliatnik),你必須像紫貂一樣好奇,你必須想著『什麼樣的東西可以吸引我像貂一樣的好奇心?』」然而,這是一個危險的過程,一旦獵人完全採取了動物的觀點,他將會跨越門檻,徹底轉化成為動物,像是Nikolai忘記了身為獵人的本分,被馴鹿引誘回村子裡作客。

獵人雪靴,包覆著馬鹿足部的皮膚以模擬動物在雪地上行走的聲音。圖片取自原書。

另一年冬天,紫貂大豐收,Willerslev和友人早出晚歸,每天在寒冷的獵寮裡昏昏沉沉地入睡。夜裡,同行的獵人突然問Willerslev:

「你發現了嗎?」
「發現什麼?」
「我們正在變成一種貪心的掠食動物,跟狼一樣。我們純粹只是想要殺掉更多的紫貂,就算抓到兩百隻也永遠不會滿足。」他說:「我建議我們冷靜一下,至少一個禮拜不要打獵。」

Willerslev指出,泛靈論運作的關鍵正是相互靠近的「模擬的同理」。而模擬同理的前提是人與動物共同擁有的、可供轉生的ayibii。對Yukaghirs人而言,世界是一個巨大的鏡廳,萬物本是同源,再複製出無限個自身的投影,獵人與獵物之間只有身體上的差異。這個論點乍聽之下很像亞馬遜民族誌中的觀點主義,但《靈魂獵人》強調,少了模擬同理的具體互動,觀點主義只不過是抽象的教條。同樣的,為傳統狩獵辯護不見得需要美化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當詭計多端的Khoziain慷慨地賜予你獵物,你不能不取,但如影隨形的風險讓狩獵不會淪為無意義的殺戮。

家犬是Yukaghirs生活中唯一的馴化動物。圖為獵熊場景。Rane Willerslev拍攝。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成長於蘇聯盛世的男人們可能沒有想過,有天他們拾起獵槍,不再是為了打發時間,而是為了在政治劇變後維繫一家溫飽。倘若蘇聯政府當時徹底禁絕狩獵,今天Yukaghirs的命運將會如何?二十多年過去,當狩獵再度成為主要生計,原本被邊緣化的薩滿信仰也回來了。

如果你只把狩獵看成「人拿槍殺死動物」或是「多吃與少吃」的問題,你就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狩獵是什麼。日常生活的紋理賦予泛靈論意義與韌性,在獵人安靜而專注地揣摩一頭鹿的步伐裡,有一個深邃而自足的宇宙。


Rane Willerslev是丹麥人類學家,現任丹麥國家博物館執行長。他在英國劍橋大學(University of Cambridge)取得人類學博士,受業於現象學人類學的代表人物Tim Ingold與亞馬遜專家Stephen Hugh-Jones。在接任現職之前,他曾任教於英國曼徹斯特大學(University of Manchester)、挪威奧斯陸大學(University of Oslo)與丹麥奧胡斯大學(Aarhus University)。Willerslev關注西伯利亞的狩獵採集生計與薩滿信仰,在Soul Hunters之後,他的第二本書是2012年出版的On the Run in Siberia


關鍵字:狩獵、人與非人、泛靈論、原住民族、西伯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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