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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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於疫情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專欄,相信民族誌值得被認真對待。 Matters 和 Medium同步連載,舊文持續搬遷中。 Medium網址:https://allaboutanthropology.medium.com/

麥魁迪的羊皮紙捲:讀Ashley Carse《大溝之上》

是的,運河也有民族誌。與今年初佔據新聞版面的蘇伊士遙遙相對,Carse的《大溝之上》試著重建巴拿馬運河的前世今生,算是前些日子基礎設施研究熱潮的代表作品之一。和許多人可能比較熟悉、以基隆港為背景的《靜寂工人》一樣,Carse同樣援引了Ferguson的「掛斷」來理解1920年代人工湖畔香蕉城鎮的興衰。基礎設施雖然大刀闊斧改變了地貌,卻仍然仰賴著難以預料的生態環境。
Ashley Carse, 2014, Beyond the Big Ditch: Politics, Ecology, and Infrastructure at the Panama Canal. MIT Press.
女人以同情的眼光打量他。「這兒沒有任何人死亡,」她說。「從你的上校叔公那個時代以來,馬康多沒有發生過什麼事呀。」──馬奎斯《百年孤寂》

讀Ashley Carse的《大溝之上》的時候,想到的是《百年孤寂》裡面的雙胞胎席根鐸,目睹車站罷工大屠殺的倖存者。他曾經野心勃勃,規劃海運事業、與香蕉公司斡旋,最後卻自囚於斗室,費盡心思想要破譯吉普賽人麥魁迪留下的羊皮紙手稿。席根鐸的執著與晚年的邦迪亞上校如出一轍,家族的時間軸至此完成了循環,歷史一再重演,但沒有人在乎。

一樣是拉丁美洲的香蕉、鐵路與工人,一樣是幾乎被遺忘卻又首尾相接的歷史,《大溝之上》的主角是將中美地峽一刀兩斷的巴拿馬運河。全書第一個例子便扼要地說明了運河裡技術、政治與環境的連帶:貨輪需要大量的淡水才能通過節節升高的船閘。「沒有雨林就沒有運河」在1970年代成了政策界的共識,讓美國有了充足的藉口把觸角擴展到整個上游集水區。

矛盾的是,從1940年代以來,巴拿馬政府的經濟發展計畫鼓勵小規模農家開墾森林。如今,小小的開山刀(machete)被認為威脅了巨型貨輪的航行。一個看似簡單的機械事實,重新界定了事物之間的尺寸與關係。更棘手的是,每個基礎設施計畫都預設著不同的地景藍圖,它們之間的更迭與矛盾,貫穿了《大溝之上》描寫的巴拿馬百年歷史。

1920年代加通湖的「綠色黃金」,圖片取自書中

1927年,加通湖(Gatun)周圍的城鎮迎來香蕉熱潮的高峰。這是繁榮的黃金時代,一個香蕉工人每週可以賺進超過五十元,購買力接近今天的一千美元。所有鄰近水路要塞的土地都種滿了香蕉,數百艘獨木舟載著蕉葉包裹的貨物航行於湖面,等待批發商前來收購。居民乘船趕集購物,樂隊流連在城鎮之間、載歌載舞到深夜,像是馬康多小鎮迎來巡迴的馬戲班。

然而,對Carse而言,口述歷史裡描述的盛景,其實是大型人造工程的衍生效應。繁華的香蕉小鎮從來都不是孤立的聚落,它們是基礎設施的副產物,不久後也將因為類似的偶然而沒落。1911年加通壩完工,這是巴拿馬運河工程的里程碑,水位逐漸上漲,原先的聚落被淹沒,成了耆老口中失落的城鎮(pueblos perdidos)。為了貨輪航行所打造的平靜水面,正好讓新一批城鎮有了便捷的貿易網絡。甚至,連當地居民本身都是基礎建設的一部分──多數人並非巴拿馬原住民,而是運河建造時期從西印度群島遷徙而來的移工。他們之所以被允許在運河區開墾香蕉種植園,則是運河區為了避免失業工人動亂的政策。1921年土地開放租賃,不到兩年,惡名昭彰的聯合水果公司每週開出兩班貨輪,滿載著香蕉,從巴拿馬駛向紐約。

大壩興建前的河岸聚落,如今已經深深沈入水底,圖片取自書中

《大溝之上》並不按照時序書寫,而是從基礎設施的不同環節展示反覆出現的情節。在浩繁的歷史材料裡,Carse想要捕捉各個建設計畫延展與退守的伸縮過程、與過程中層層疊加的效應。舉例來說,十九世紀中葉,剛興建完成的巴拿馬鐵路留下了可觀的勞動力,他們在加通地區創造出第一波香蕉熱潮。而1904年動土的運河寬度不僅決定未來幾個世代太平洋─大西洋航線貨輪的大小(所謂的Panamax標準尺寸),也決定了異國港口的規模與深度。可想而知,築港與造船工程更進一步形塑了遠方諸多城鎮的面貌。骨牌一張接著一張,基礎設施的影響幾乎無遠弗屆。

但巴拿馬運河絕不是當年的媒體所歌頌的、人類征服自然的故事。Carse注意到非人行動者的阻力,它們不請自來、干擾著「偉大」的工程:更加發達的交通網絡讓病原體快速散播,導致黃葉病大流行,終結了香蕉的黃金時代;1929年的大旱讓水位降低,此後每隔幾年,運河便會陷入缺水危機;加通湖平靜的水面不只讓香蕉城鎮之間暢行無阻,也提供了布袋蓮和其他水生植物大量繁衍的棲息環境。自竣工以來,蔓延上百米、由植物構成的巨大浮島不時阻礙著船隻的通行。然而,就像所有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基礎設施一樣,在真正的大麻煩出現之前,我們還是可以假裝人定勝天。

1920年代河面上布袋蓮的清除作業,圖片取自書中

「巴拿馬分裂,世界合而為一」曾經是運河區的口號,是誰的世界合而為一?一百年來,巴拿馬人凝視著自己肚皮上任人穿行的傷口。《大溝之上》沒有《百年孤寂》裡的激昂悚然,而是平實重現一道運河和一個國家的曲折身世。它是麥魁迪的羊皮紙捲,那個總是帶來新奇玩具、預先寫下邦迪亞家族興衰的吉普賽先知,在一切灰飛湮滅不再重來之前,至少他曾經看見。


Ashley Carse是范德比大學(Vanderbilt University)人類與組織發展系的助理教授。他在北卡羅萊納大學教堂山分校(UNC-Chapel Hill)取得人類學博士,受業於Peter Redfield、Arturo Escobar、Carole Crumley等人。他關注大型基礎設施計畫、當地社群與生態之間的關係、航運與水的政治,田野地包括巴拿馬、厄瓜多與美國南方。《大溝之上》是他的第一本書。


關鍵字:基礎建設、政治生態學、歷史人類學、運河、中美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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