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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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於疫情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專欄,相信民族誌值得被認真對待。 Matters 和 Medium同步連載,舊文持續搬遷中。 Medium網址:https://allaboutanthropology.medium.com/

當你用皮膚感受國家:讀Maple Razsa《惡棍烏托邦》

在後社會主義國家,當一個左派意味著什麼?人類學家、紀錄片導演的Maple Razsa的Bastads of Utopia是一本社運民族誌,寫的是一群克羅埃西亞青年跌跌撞撞的倡議行動。將近兩個十年過去了,世紀初的另類全球化運動有如前塵往事。不過,倘若你也曾以皮膚感受過國家,Razsa真誠的紀錄必能引起共鳴。
Maple Razsa, 2015, Bastards of Utopia: Living Radical Politics after Socialism.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一夥人在夜裡撬開門,溜進大街上廢棄多年的印刷廠。他們摸黑把報紙糊上窗戶,掩護這場秘密行動。很快,這棟空屋將被改造成一間免費的衣物商店。

這是二十一世紀初、克羅埃西亞的首都薩格勒布(Zagreb),巴爾幹半島血腥的過去仍然縈繞,主流輿論被右翼民族主義支配。南斯拉夫時代遺留下來的大批建築物,讓佔領空屋(squatting)這項歷史悠久的歐洲傳統有了特殊的意義:社會主義崩解後的真空地景,成為了孕育薩格勒布另類政治的溫床。年輕的無政府主義者在這個快速資本主義化的城市裡打一場沒有勝算的游擊戰,他們參與跨國反高峰會運動、佔據空屋作為組織基地、在垃圾堆裡翻找包裝完整的食物。

「在這座城市,你要不是跟別人競爭,要不是就是想辦法賣東西給他們。我想表達的是,我們跟周遭的人其實可以有不同的關係。」二十四歲的大學生Jadranka是免費商店行動的主謀之一,她和她的夥伴是美國人類學家、紀錄片導演Maple Razsa的《烏托邦惡棍:後社會主義的基進生活》裡的主角。與這本專書同名的紀錄片則更早一些在2010年上映。Razsa想問,在後社會主義國家,當一個左派意味著什麼?新一個世代的運動者又是如何想像一個更公平正義的社會?

在我模糊的記憶裡,巴爾幹半島主要出現在歷史課本的三個段落:希臘的愛琴海城邦時代、馬其頓王國的擴張,還有兩千多年後的塞拉耶佛事件。其餘的時候,它只是地圖上一塊被塗上各種顏色的角落。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大片空白相比,它的版面已經不算太少,卻始終以歐洲的註解形式出現:巴爾幹半島是西方文明的「搖籃」之一,同時也是引爆大戰的「火藥庫」。

很多政治評論者認為,巴爾幹半島註定無法擺脫暴力的陰影──這是南斯拉夫的宿命,克羅埃西亞人和賽爾維亞人之間的百年血仇就是最典型的例子。然而,Razsa犀利地指出,這個局面是歐洲的民族國家意識型態,而不是「原始」的部落主義所造成的。《烏托邦惡棍》紀錄了年輕的運動者如何實踐無政府理念,他們不相信歐盟、政府和NGO所允諾的烏托邦公民社會,而是試圖在此時此刻活出不一樣的可能,用自己的身體打造新的政治主體性。

2003年的夏天,Razsa和夥伴們擠在一輛小客車裡,來到希臘塞薩洛尼基(Thessaloniki)的歐盟高峰會現場。大學校園裡有數千頂帳棚,各國的左翼團體交流、爭論著抗爭策略,然後再一同面對警方的暴力驅逐。在紀錄片裡,劇烈晃動的鏡頭、槍聲、呼喊與奔跑令人神經緊繃。臨時決定加入更激進的側翼、因而身陷險境Jadranka卻說,這是她絕無僅有的顛峰經驗,此後她人生中的一切,都比不上那個夜晚的集體共融感。

從更大的尺度來看,塞薩洛尼基的行動也是這股能量的高峰,大規模的另類全球化示威此後不復存在。「國家本來就是一個暴力體制,多數人在日常生活裡面不會這樣想。我們也常常用很抽象的方式在討論它,」另一位克羅埃西亞運動者對Razsa說:「但是當你在示威中跟警察面對面的時候,你對這件事情會有不一樣的體悟,你是用自己的皮膚在感受國家。」

人類學家Razsa與攝影師Pacho在屋頂記錄塞薩洛尼基的行動(圖片來源:https://harvardfilmarchive.org/programs/two-documentaries-by-maple-razsa-and-pacho-velez)

在歐亞大陸這一端的我們的島,很多人也曾經以自己的皮膚感受過國家。Razsa立體地呈現出抗爭者的分歧,這些辯論我似曾相識。1990年代的獨立戰爭與族群衝突,加深了這些前南斯拉夫青年對民族主義的反感。不過,我發現自己確實很難平靜地欣賞Razsa對民族主義不經意的嫌惡。或許,在帝國主義的陰影下當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比在後社會主義國家裡還要更困難一些,特別是當我們不願過度天真,照單全收某些基進論述裡包藏的鄉愿或歹念。幸好,Razsa誠懇的文字讓《惡棍烏托邦》成為了一本跨越半個地球之後,仍然能觸動人心的民族誌,既沒有流於歌功頌德的英雄敘事,也沒有在道德高地上指手畫腳。

紀錄片裡面最觸動我的,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鏡頭。Jadranka帶著人類學家回到小島上的老家,探望自己一向最親近的祖母。亞得里亞海湛藍而平靜,和躁動的札格勒布呈現出鮮明的對比。臨走前,老奶奶倚著門框說:

「希望你一切都好。」

「你說學校嗎?再說吧。」年輕女孩聳肩。

「你早該畢業了。」

「但畢業之後我能幹嘛?」

「找個工作。要工作才能生存啊。」

面對警察也少有懼色的Jadranka撇開臉,她僵硬的笑容包含了尷尬、無奈、輕微的煩躁,更多的可能是愛。在至親面前,惡棍之心也變得柔軟。

「不用這麼急吧。」

「無論如何,你健康最重要。」奶奶笑說。她們親吻道別。


Maple Razsa是哈佛大學(Harvard University)人類學博士,現任科爾比學院(Colby College)全球研究系副教授。他的第一本書《惡棍烏托邦》獲得了William A. Douglass歐洲人類學獎。除此之外,Razsa也是一位多產的紀錄片導演和組織倡議者,關注無政府主義、另類全球化、勞工運動等議題。目前,他正在進行關於歐洲移民的民族誌研究計畫。


關鍵字:另類全球化、無政府主義、後社會主義國家、巴爾幹、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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