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間的同行者

過一段時間，總會有些題目再搬上枱面討論，最近是稿費。有興趣到搜尋網站打關鍵字「稿費」就知詳情。

另一個已搬上枱面好幾次的是粵語能否入文。這題目之所以會拿出來討論，都是跟是否能作書寫用、學習中文、甚至存亡有關。雜誌《迴響》正是因為後者而出版。第一期的《編者語》有這樣的回應︰

粵文可以寫小說咩？雖然好多香港人已經習慣用粵文去寫Facebook Status，但係去寫小說、寫文學，粵文似乎感覺仍然係次人一等。唔少人會認為，只有中文差嘅人先會用粵文寫小說。但係，就係因為呢種自我設限，我哋先要搞粵語文學期刊；唔識(試)過又點知唔得？我就係想試下打破呢種局限，話畀全世界知，粵文其實都可以寫小說。

我自問中文水平唔算差，你叫我寫新詩，梗係力有不逮，但係寫散文、小說都仲算可以。用粵文寫作，題材無可否認會有影響，老實講，你叫我寫武俠類型文章，我真係到依家都未諗到點樣寫，再自大都要嗌句投降。而科幻、魔幻呢類脫離現實嘅題材呢，寫起嚟就相對輕鬆舒服，你會但最重要嘅係，假若小說故事背景設定為香港？粵文就尤其有佢嘅重量。香港有九成人口都係講粵，大家平時諗嘢亦以粵語為主，噉點解我哋唔可以我手寫我心，用最直白嘅母語去表達自己所思所想？用粵文嚟交代對白唔係更加傳神，亦更呈現到最真實嘅香港咩？

粵語入文其實不是新事，香港作家黃碧雲及董啟章已在他們的作品中加入粵語，而董先生近年新作《香港字》亦以粵謳入文，正如上面引入般，更加傳神。

最近我也讀畢一本以台語入文的書，名叫《夜官巡場Iā-Kuan Sûn-Tiûnn》，作者張嘉祥。

這本書與以往買書一樣，只憑網絡書店的介紹文就買。這次大概是因為這個吧：

《夜官巡場Iā-Kuan Sûn-Tiûnn》是張嘉祥獲得文化部青年創作獎勵的首部小說，作者將童年記憶揉合地方野史與陰神信仰，夾雜二二八歷史事件，以生動鮮活的語言，譜寫出接地氣且具文學性，既魔幻又寫實的臺灣鄉野奇談。

這書的背景是台灣嘉義的火燒庄。作者寫他少年時代的家鄉所發生的事，及人的故事。作者是一位修讀華文系，但經常和音樂系同學「玩埋一堆」。現在他除了是一位作者，亦是2022年入圍金曲獎最佳新人獎臺文樂團裝咖人的主唱之一。

正如書介所講，這書揉合了地方野史《太平庄誌》，及陰神信仰，如夜官、水流媽、羅漢等而成的小說。但是，如果你以為這是一本「鬼故」，那只對了一半。我閱讀的過程，並沒有覺得恐怖。主角「我」的確遇到不是奇怪事情，特別當「我」身邊有一位被稱為夜官轉世的周美惠。周美惠父母離異，後來父親自殺，母親回來照顧她。「我」與周美惠一起活動時，周美惠說看到一些「我」看不到的東西，即所謂的陰陽眼。但作者並沒有刻意放大這些，讓故事變得膽顫心驚，比如與阿靖推車載到一處埋豬屍體，阿靖說不要走到下層埋，因為晚上有殭屍。「我」第一時間想起香港電影中穿清朝官服的殭屍，但阿靖說是從土地裡面爬出來：

有一工我都傷晚來，天已經黑啊，我捒著死豬仔，到閣較下跤去埋屍體，到遐才發現之前埋的死豬公無去，剩一个土空佇遐，我想講是老皮怹共屍體挖出來食，就甲塗空挖較深欸，甲捒來的死豬仔丟入去塗空埋起來，我拄埋好爾，就看著彼隻死豬公徛佇頭咧看我，腹肚攏破孔啊，不是殭屍是啥？」（頁160、161）

看到這裡，你會否發現，上面的文字不像書面語。是的，是台語。書中穿插不少台語對白/文字，是作者的心思，因為台語是他們的日常語言，這些「口氣」（即：語氣）如果轉成書面語，會減低那真實感。這亦正正我開初所講，究竟粵語/台語入文，會否影響作品的嚴肅性。這方面，董啟章先生在《同代人》中有這樣的見解：

其實所謂嚴肅文學與通俗文學的區分並不是固定和絕對的，區分本身可以是一個十分權宜而且富有特定企圖的舉動。我們可以以發表場地（文藝版還是副刊專欄）、語言（精緻繁複還是粗淺口語化）、內容（深奧難明還是生活感性）、意圖（自我自省還是迎合大眾）、評價機制（學院殿堂還是市井世俗）等準則來界定兩者的區別。顯而易見的是，上述各種界定方法並不是完全互相對應的，發表在文藝版面上的並不一定沒有迎合某種讀者的考慮，語言繁複的也不一定有思想的深度，反之亦然。所以，「嚴肅」和「通俗」說到底並不是兩種截然分野的內在價值，而是在實際寫作活動中由上述幾個範疇組織和重疊起來的混合產物。（頁120）

~~~~~~~~~~~~~~

書名叫《夜官巡場》，「夜官」是什麼東西？書有這樣的介紹：

從民國三十六年開始，一直到解嚴。在村里的外面有一條橋，夜官巡場的時候都會走過那條橋，過橋之後，有整個山頭的亂葬崗，村里的人都不知道亂葬崗埋的到底是誰？
有時候，夜官會發出聲音，像是手槍開槍的聲音，像是風嗚咽的聲音，也像是有人在哭泣的聲音。村里的人說，那邊以前是戰場，是處刑槍殺人的地方，也有人講，那邊以前發生過火災，一個村里燒成灰燼，是因為空襲的關係。
這兩個說法都是對的，住在亂葬崗的人們，是一群找不到家的人，被人拋棄。夜官會安慰他們、照顧他們。那邊自由自在、無病無痛，如果思念親人，夜官就會帶他們過橋去探望親人。（頁189）

夜官並不像一般的鬼神，判定人對錯的，她反像是同行者、安慰者。當過了橋的人想念家人，夜官就會帶他們去探望。作者在訪問中，說夜官的建構是混雜的，和大士爺同樣能安撫孤魂，兼具聊齋中對於鬼神的形象描述。［註1］

作者像是說書人，娓娓道來他身邊的故事：他父母、叔叔、阿公阿婆、五姑姑等親人，還有他的好朋友周美惠。周美惠是夜官，即通靈的角色。她的「與眾不同」，不但讓她接觸靈界事物，更讓她成為228的受害者與其家屬作橋樑。

1947年3月25日，中華民國前副總統的恩人潘木枝，台灣首位帝展入圍畫家陳澄波，還是牙醫盧鈵欽。作者因為曾閱讀過有關盧醫生遺孀林秀媚的資料，決定以她故事創作。

故事的「我」變成周美惠。某天「我」聽到一位女聲：

阿欽，我知影你是袂閣轉來矣。我有聽著你佇厝外哭規暝的聲，彼工你轉來，規身軀全全血，胸坎的血空足驚人（kiann--lâng），你覆佇桌仔頂哭，彼陣，我就知影你袂閣轉來矣。咱的屘囝（ban-kiánn）有一暗共我講，伊看著阿爸徛佇蠓罩外口，彼陣，我閣較知影，你是永遠永遠袂閣轉來矣。
我毋是古早彼款苦情的查某人，你胸坎前的批我有看矣，喪葬費用三仟箍我已經還（hâinn）矣。你就萬事放下，厝內大大細細現此時攏平安平靜。我想無，咱愛當時才毋免驚死踮機關銃口？
阿欽仔，三牲四果，就來鑒納（kàm-la̍p），一路平安。（頁177、178）［註2］

周美惠想知這女子究竟是誰。某日她躺在床上，突然覺得被帶到某一個空間，看到一位女子在上香，旁邊有一位男士及小男孩，但女子並沒發現。美惠之後得悉，那位男士是盧鈵欽，而上香的女子是遺孀林秀媚。周美惠作為兩人的「夜官」，將盧鈵欽想跟林秀媚想講的話講出來。

作者這短篇的寫作手法，感覺來得很自然，像是穿越，又像是幻覺。作者在書的結尾，以台語創作了一篇大團圓的故事（白日夢）。但作者並沒有將它放在正文，有其原因。我留給大家發掘原因。

小說中的主角們，只是普通人，如你如我。在作者的筆下，都是有故事的人，不論是因為時代變遷，還是自身經歷，讓他們變成這樣的人，令你同情他們。作者的「夜官世界」，沒有壞人，只有身不由己的人，就如下面的故事：

佇阮庄頭的鬼湖，有蹛一位羅漢，伊是侯爺的乩身，嘛是荏懶（lám-nuā）掛悲哀的乞食命。
十八歲彼年，少年羅漢佇廟裡起童，化身侯爺。自彼擺了後，伊不時就會看著侯爺。便若行到水岸邊，就會看著侯爺對水中浮起來；便若踏入山內，伊就會感覺著侯爺的目睭，佇樹仔頂共看。
侯爺對少年羅漢講：「羅漢啊，你若毋願做侯爺，這世人就愛來做羅漢，永世無法度超脫。」

在村里的鬼湖岸邊住著羅漢，他是侯爺的肉身，也是骯髒懶惰又悲傷的乞丐命。
十八歲那一年，少年羅漢在廟中化身侯爺，自此之後，他就不時會看見侯爺，他如果走到水岸邊，就會看見侯爺從水中浮起，他如果走入山群中，就感覺到侯爺的眼睛在樹上看著他。
侯爺對著少年羅漢說：「羅漢啊，你要是不願成為侯爺，這輩子就要當羅漢，永遠永遠無法超脫。」（頁55）

羅漢除了是神明，在台語的另一意思是單身漢。這他如果沒有侯爺上身，他只是一個邊緣人，即是人間的「遊魂野鬼」。

究竟陰間的「遊魂野鬼」可憐，還是現世間的「遊魂野鬼」可憐？這個讓讀者去思想。

出版社為這本書出版了兩個版本——精裝簽名限量版，有CD有簽名（音樂可以在YouTube上找到）［註3］；另一個是平裝版。我選了精裝版。回來才發現，還好我買的是精裝版，因為封面用了傳統道教人物：菩薩、金童玉女、土虱等，黑色作底色配銀色的圖文。我有次外出帶著它閱讀，有點怕別人以為「撞邪」。但看過平裝版的設計後，我感到自己選擇正確，因為看到時立即有「啋」的感覺。

如果有興趣閱讀台語入文的文學，這個是不錯的選擇。

但首先，你不要怕那封面。

~~~~~~~~~~~~~~

［註1］造訪夜官宇宙──張嘉祥的四界佮兩面：《夜官巡場》洪明道專訪（九歌出版）—https://www.chiuko.com.tw/writer0004/

［註2］華文版：

阿欽，我知道你是不會再回來了。我有聽見你在我們家後院哭整晚的聲音，那天你回來，全身都是血，胸口的血洞很嚇人，你趴在桌子上哭，那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會再回來了。我們的小兒子有一天晚上跟我說，他看見阿爸站在蚊帳外面，那時候我更加知道，你是永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我不是以前那種苦情的婦女，你胸口前的信我有看了，喪葬費用沒有超過三仟塊，我也已經還了。你就萬事放下，家裡的大大小小現在都很平安平靜。只是我想不懂，我們要什麼時候才不用怕死在機關槍下？
阿欽，這裡有三牲四果，你就來鑒納，一路平安。

［註3］裝咖人Tsng-kha-lâng 《夜官巡場Iā-Kuan Sûn-Tiûnn》同名專輯—https://youtube.com/playlist?list=PLNPH_kh8TaEKQ83z774K1BEORugY8jo-k

《夜官巡場Iā-Kuan Sûn-Tiûnn》(博客來)—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297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