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schKat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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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魚貓一枚。 努力掙扎求生中。

[Matters 85] 好好說謝謝,不再見

謝謝,不再見。

直到現在還有一點落在情緒裡。關於,說「謝謝,不再見。」

德國凌晨兩點,開始線上告別追思會。離人是公公,怎麼也想不到,人就那麼走了。

跟著線上追思會跪拜、念經、再跪拜、再念經,直到這裡凌晨五點多,公公要出廳堂,去羽化,在世界的另一端的我們,沒辦法再透過照相機鏡頭繼續跟著了。但是眼淚卻還是難以克制地流了出來。面對離去我總是很狹隘,沒什麼氣度的,事實上,可笑的是無論是關係多麽淡的人,日常裡的、線上素未謀面的,總是會落那麼一點在我心中,因為相逢總是有緣嘛,我總是很珍惜很珍惜的,總被知情的老公挖苦說,妳這樣,是在為誰?不為誰,只是就是重感情,被安裝了不太適合在社會上生存的靈魂代碼罷了。久了,嘗試麻痺自己或是裝作若無其事,可是總還是偶爾被開了個缺口,一切便傾瀉而出。事實上,理智那面是非常清醒的,我總在每一段關係當中,想著終有一日會說謝謝不再見,甚至對重要的人會在內心千迴百轉地想著會怎麼離別,夜裡大哭一場,最後以為會沒事。但事實上,最終總還是會忍不住掉眼淚的。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

來德就學以後,一共經歷了三次離別。

第一次是外公,那時還沒有疫情,自然是自己一人搭直飛衝回台灣,一下機連衣也沒換澡也沒洗穿著一身不合時宜還覺得自己臭臭的就被帶到靈堂。當時聽著祝禱,站在堂內跟著流程跪拜、念經,與外公相處的種種經歷排山倒海,忍不住還是哭了。

第二次是外婆,那時疫情剛開始不久,世界都在恐慌,而且限制頗嚴,搭機衝回台灣自然是來不及,而且家人也不允,覺得疫情期間太危險了,還要隔離各種困難重重,所以被強制留在德國,那時也沒有線上追思會,只能看著外婆寫給我的紙條,默默掉淚。當時我媽說:「默默替阿嬤念經、祈禱,她會收到的。」在夜裡唸著,可是沒人帶領最後也只懂唸心經和佛號,希望祝禱真能如佛家故事裡,能幫助阿嬤到極樂世界。

我的確很相信靈魂一事,甚至在平日裡會盲目地相信走從來不是真的走,化為靈的祂們,是會以某種形式存在,甚至如果當心念夠強時,是可以將自己的心念傳遞給祂們的。

可是,當那一刻到來時,卻還是忍不住感到悲傷,顫抖著、流淚著,內心波濤洶湧,需要一條浮繩讓我抓一下(比方,現在的文字。請讓我在此泅泳一下,抱歉。)

這次,還是沒能回去。所幸有線上追思會。跟著跪拜、讀經,一輪又一輪,在德國租屋廚房兼客廳這鋪上瑜珈墊,誠心誠意地,卻也突然發現原來自己與公公的緣分真的好短暫。

初次見到公公是大學畢業時。當時還是未來公公,畢業時兩家在圖書館的走廊那聚一下,客套的正常流程:一起拍照、彼此聊天,如此而已。後來出了國,然後結了婚,便只有每年回台時跟著老公南下回老家時,公公開車,邊開還邊說著話。只是因為畢竟我不是他的孩子,所以我總始終把自己當外人,很禮貌也很疏遠的。

其實拘謹對熱情的人可能有點傷害。但我總不免需要拘謹這件衣服或冑甲,此刻我對那份拘謹感到可惡。

因此,我記得公公曾幫忙提包包、提行李,也記得南下回程時會先經過娘家,他總要我搬些花生或水果回家,卻又擔心我搬不動而幫忙搬。我總說謝謝、抱歉,他總說幹嘛客套,都是一家人。其實不是客套,是真心誠意的感謝,也是真心誠意地覺得麻煩到別人才說的。

此外,還有一個最難忘也最尷尬的回憶,發生在機場。

每次台德兩地飛,在台灣的時光總匆匆。家人朋友各種聚一聚,一日裡跑三個城市也是有過的事(明明也沒在上班...)偶爾要買點台灣才買得到的東西,又或之前要準備論文因論題所以有不少文獻在台灣才有而到處跑,每個人都只能分到那麼那麼少的時間,甚至有時候還很想躲起來只有自己一個人便好。

記憶尤深。就是做論文前離台那次,為了論文扛了一堆文獻塞在行李箱,二十九公斤,是在家量的重量。到了機場,竟成了三十點一公斤,還不能加買,因為真的太重了,會讓搬行李的人受傷。結果,只能打開將一些食物放在台灣。

然而,那一刻我怎也找不到行李箱的鑰匙,鑰匙很小沒錯,可是我總收得很好的,那日不知怎的它不在本來的位置,各種翻找鑰匙就是消失了一般(後來到德國才發現袋子內層破了一個小口,所以鑰匙躲進夾層之間...)。時間又晚了,最後只能用硬力撬開的方式解決。當下面紅耳恥,都幾歲了還讓這種事發生。

要撬開一個行李箱並不容易。剪刀、螺絲起子還有忘了什麼工具,反正是用想殺了仇人的方式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把行李箱的鎖破壞了。過程中幾乎都是公公出力,實在很對不起他(當下也是說了無數次謝謝、對不起,可是就是覺得超級無敵丟臉...)公公只是說解決就好了,然後拿東西、又去包封膜、再去掛行李,然後跟著老公一起飛奔出關,最後安然闖關登機後,不免還是偷哭了一下。

只是,不想就沒有然後了。疫情開始後,不曾再回台。中間都是視訊,極短暫的,乃至稀疏無比。

好好說謝謝,不再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總覺得還欠著些什麼的人,內心關於那個人的記憶抽屜,就越發膨脹灼熱而難受。寧願人負我,也不想我負人——當然,這是有停損點的,過了二十歲以後便會發現自己不再勇於全然被負還灑脫自如,帶著心碎仍能奔赴各種空間——只是,生命當中其實太多人讓我負著,有的是我根本沒意識到,有的是我意識到了卻沒機會,有的是存在心中卻來不及,有的是用盡一生去努力欠下的怎麼也環不了。於是在成長的過程中,我漸漸發現自己是那麼那麼的無能,只能心裡記掛,實際無所作為,很卑劣的。

不過對於無能的對症下藥,就只能盡力讓自己變得有能吧。有時候回頭看看自己短暫卻蒼老的這些歲月,突然很感慨。此時雖還掛著二字頭,卻早已嘲笑無數次十幾歲,甚至十歲以前的那種黏膩的傷春悲秋,一時之間明白十年十年地過,都太短暫,而我依舊無能。然而,什麼又是有能呢?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以誤讀的姿態抱著這句話,希望自己能夠順天自然而行,想想皆是芻狗,既是芻狗那如何感受思想?這麼一迷糊便能好過一點了。

生老病死,成住壞空,是必經的道路,既已知且必經,本該安然而非產生情緒,可是顯然修行不夠,還是不能平靜面對。

在內心說了無數次謝謝,最後,不再見化作一路好走的心願。

人生裡太多時刻都會用得上謝謝,不再見——也許仍然因掛念而以類似泅泳的姿態載浮載沈著,甚至,平日裡根本就是君子之交的關係,可那句不再見,卻總是難以說出口。真要說,總還是化成了淚水,可能往心裡,或不小心在臉上流。

每每參加完葬禮總會讓我一再自問「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或問「我願意利用生時為周圍的人或是更大的社群創造些什麼?」想到自己終有離世的那天,突然又有一種類似豁達的心境鼓動。非常矛盾,因為捨不得離人,卻完全不怕自己要走過這條必經的路,而因為捨不得還傷感著,可是往自己身上想時,便很明白長輩總說:「要節哀。」其實若我走的那一刻,最好沒有人知道,也無需人家辦葬禮什麼的,就像鳥或是貓臨死前會離巢、離家,默默獨尋尋一方天地靜靜踏上那將到的旅程,重點是,不會麻煩到別人,這於我而言是最重要的。

想到這一點,才發現我未曾害怕死,倒真的很怕負人或離別。因為這種奇怪的想法,也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是極為奇怪的,卻也因為這種想法很清明地辨析出那些懷抱真正善意的人,始終感激並渴望給予些什麼。

「懷著感激,多多行善,並學習當別人的貴人。」這是母親傳來的話語。的確,這麼一回望生命中的確遇到好多貴人,雖然此時的自己仍然頗為無能,可是,我想我終能朝有能邁進,並且真的幫助到別人的吧。

屆時,也許我便能自如地說出:「謝謝,不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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