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牧
艾德牧

自由职业者,艺术爱好者。

由<盲国萨满>所引发的高低语境之思

昨日花费将近4个小时观看了一部漫长的人类学纪录片《盲国萨满》。影片描述了70年代末一处喜马拉雅西侧山麓下小村子中几个萨满的生活和他们对该村的主要影响。导演Michael Oppitz是一位人类学家,研究的地理范畴包括中国的四川、云南,尼泊尔,以及印度北部等等。对于影片的媒介到内容,再到影片之外,我对应的思考是浮云似的,因此也就无紧密关联地列作一二。

影片的胶片色彩浓厚,色调鲜活,恰好表现其宗教的色彩和喜马拉雅山景的清新阔然。与几十年前的那些黑白纪录片给人的感受不同,这些色彩弥合了一部分人的经验与影片所呈现的现实的鸿沟 - 如果你曾去过西藏、云南,在那些浮动着光影的山间驱车,看过他们具有神采的坠饰和器具,或者你对山村生活有过一些体察,那么这影片里大多数的经验是你可以想象的。影片对于叙事的安排也是逐渐深入的,一开始着重以萨满对村民的治疗和祈福等等,外在性的表现为主,逐渐深入到萨满的工具制作,萨满的传承、礼仪等等更为内部的角度,具有某种人类学作为学科的严谨性和客观性,像科学事实一般进行陈列 - 当然由于依然是纪录片式的影像创作,不可能真的十分客观。导演时常会将人的场景移到更多的自然背景之中,隐隐地表达出一种自然与人的关系,这与萨满的本质息息相关。

在映后中,导演提到一些关于当地萨满教的独特之处。首先,萨满教是当地的,本土的,实践的,与本村息息相关,与实际的仪式息息相关。这与佛教这种记录性的宗教不同,记录乃是为了传播,记录这一媒介即代表着一种简化和抽象,与具体的当时当地的关联会被缩减。而萨满教是口述宗教,与当时当地息息相关,因此在影片中萨满教会口述流传一些故事,尤其是他们的第一代萨满的故事,然后通过具体的实践加以演绎,而这演绎就不是刻板的重复,而是充满了与当时当地的联系。其次,本地本村的萨满教自成一体,往往都以自身为豪,不会轻易折服于外来宗教。这甚至于让人联想到盛行于现代社会的价值观 -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都在自己的道路上获得属于自己的成功。因此,这是否说明了,可能在某些自然的条件下,人们的自尊和价值是不具有比较性的,天然的就可以完成平等的自尊这一条件?再次,这个小村子的地理位置非常偏远,于尼泊尔这个政治属性的国家来说,它的存在非常渺小,因此也没有多少对于当地掌控,在这个意义上说,导演认为它的存在是无政府主义的,话语中带有了某种自由的含义。

无关内容之外的一层思考于我是更重要的。这次观影中,数次我都感到了十分的疲惫和倦怠,甚至中间出去了一两次:再次强调,这是一次人类学纪录片,其严谨和遵照事实的表现大过对于观众的叙事取悦和感官刺激。因此,在我身体状况不佳的情况下,很难非常刻意的集中精神,达到观影的心流体验。这一情形,既是对我的身体长期视觉高刺激性的批判,已经缺乏对于事物的耐心和静待其发生的平静,又促使我思考另一问题:有无思考语境的观影异同。事实上,当在映后中,导演用语言精彩而抽象地说明影片的种种,我就如回魂了一样,在冗长的视觉回忆中找到了精彩的所在,影片不再拘泥于一种疲惫无关的某个遥远村子的影像记录,而是一种勃发的对于世界的认识。甚至于我都想再看一遍,找到其中对应的影子。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映后,这部影片在我的脑海中只会存在为一种模糊的光影,一种广泛经验的叠加。这实际上也涉及到我曾经困惑的另一个相似问题。在学者参与的映后中,观众往往有这样一种体验 - “我看完了, 模模糊糊有很多感觉,又很难言说,等到各位“老师们”说完了,他们说得如此丰满酣畅,引经据典,但于我的感受又无从关联。”由此,我实际上开始思考,高语境和低语境之间存在的张力。所谓高语境观影,就是指这个影像所关联的事物在你的知识库中是存在的,或者更清楚的说,是已经被抽象地创造出来,系统地建构好的,那么当你观影时,高语境像羊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供给你联想和假设的可能,那么你的观影体验就会达到一种清晰的高潮,可以坦然的宣布,是,我有这样的解读。而低语境观影,则是仅仅利用自己朴素的想象和人类的共感,试图完成一种连接,这种连接更多的来自身体的共鸣和经验的分享,因此它更加真实,也更加表面,更加自我。因此,你羞于说出这样朴素的想法。两者都存在某种极端的可能,高语境的极端就是那种社会学人类学方法论的看待影像的办法,将影像彻底的嵌入到学说之中,历史之中,作者的个人史之中,聪明,清晰,思辨,但全然无影像魅力的关键和人性的直接感受,也就是缺乏艺术性,而低语境的极端,如同我们对于乌合之众的仇视,全然的无察觉的幼稚的自我的傲慢,于公共时间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我之于盲国萨满的观影,就是一种低语境观影,于是触发了无聊的机关 - 因为它无意与你共鸣。

更进一步的思考,在于高低语境之间的一种冲突。有的人可能认为高语境是一种必然的途径,也就是一个观者的成长势必通向高语境。这样想的问题有两个,一是如此发展的观点并非事实。大多数人会老老实实地待在低语境的情形之中,而我们也将永远面对任何一个“精美”的艺术创造或者复杂的科学事实所面临的无法被大众所理解的困境;二则更为本质,高语境本身便是知识的建构,并非是历史的必然,尤其在这个时代,人们有更多的自由去选择加入哪个建构,或者干脆自我建构 - 虽然我认为这是极为不负责任的,但这会成为一种事实。因此,这就导致了我们当下乃至于观影这种小事就能体现出的混乱局面:谁是文明?谁能代表文明?对于文明的探索和积累反倒触发了对于文明的质疑。

再进一步,更本质的一个问题,高语境的内容是建构的无疑,但高语境本身是否才是文明和智能所追求的?普通人,与所谓的学者之间的沟壑,是否就在一种高语境的编织,从而学者可以提出更为“科学”的答案?众所周知,人文学科的训练就在于阅读和写作,阅读显然就是在不断地扩充和编织语境,而写作是训练一种有关联式的表达,这便是对人类智能的日久天长的高级训练。机器智能目前的问题,就在于它并不能自发有效的完成知识的编织,如神经网络一般已经可以根据某些开发出来的模式和算法编织出与人或者说生物智能接近的结果,但似乎还是有一些最关键的节点未被打开。但不管怎样,文明似乎追求的是对无穷维度的宇宙中尽可能多的维度所综合出来的结果的追求,而其内容是历史的,偏颇的,偶然的。

由此,又联想到了艺术的问题。艺术作为一种原始性的事物,与我们的物质性,世界的物质性息息相关,而在文明的裹挟之下,已经不可避免的走向复杂,如同一场旷日持久的杂合的盛宴,一个难以成型的长着阴毛的胎儿。但是反过来,我们已经失去了初始为人的纯洁性,又为何要求艺术保有它的童真?在这一点上来说,艺术还真是忠诚地反馈着我们是谁,我们要往哪里去这样恒久的话题。

最后,具体到个人,在这样一个时代,如果已经意识到了知识的问题和我们所具有的选择自由,又该如何抉择?也许还是那个初心,精神在于文明,未来在于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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