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牧
艾德牧

自由职业者,艺术爱好者。

夏日散记 - 1

三年前此时,正在整装待发,从威宁路昂贵的阳台离开,带着逃不走的少年感,一路向西而去。

三年后此时,坐在望京一间绿意纷乱,安静又忧郁的房间中,试图再次寻找一次出发,再向西去。

成人的难题总是存在于许多维度,由历史所累积的一层又一层的问题,以及因为未来的缩短而不断叠加的压迫。二十岁时,一次清醒的彻悟所带来的改变是卓越的,超然的,身体都会因此而起舞,而如今,一次新的彻悟往往带来一番新的焦虑:这事还有没有尽头?我是否还能够如此剧烈的变型?身体总是在隐隐地说No。曾经相信的事实会随着身体的变化而得到衰减以至于扭曲,所谓心性,也就是在这种扭曲中还能坚持的那一种能量,一种剧烈的抵抗,我现在以为,这种抵抗就是后半生所主要面对的不为人道的主要事业,哪一种看起来顺遂、成功或者逆风翻盘的“印象”,我相信都伴随着这种强烈而痛苦的过程。所以人生就是没什么好幸福好快乐的,反而是那种在苦难欺压后的愉悦值得期待。

近来发生了两件大事及几件小事,分几次记录及评述一二。

家中最近不安宁,主要是父亲的陈年旧事被人惦记又翻出来,大抵主要是90年代-2000年在本地以权谋私之类的事情,纪检顺着东风开始大肆翻查。作为一个亲历者、叛逆者以及受益者,以及某种意义上的失败者,我的心情十分的微妙而复杂。

我与父亲的战争,大约持续了二十年,从一开始对于包办婚姻的嗤之以鼻,逢年过节送礼的欲拒还迎,略略得知油腻官场之后的敬而远之,家乡穷亲戚团队的难以融入,以及天然的对于虚伪吹捧的反感,很多观念下遭受的荼毒 - 无法独自出门、难交朋友、无法做出理性的选择、上瘾、肥胖等等问题,及至18岁以后去了一所普通大学,开启一场“堕落”狂欢,人生宕机,25岁之后到处碰壁,28岁再顶着所有问题重新出发。回首整盘青春,甚少迷茫,甚少醍醐灌顶和嚣张洒脱,甚少美好的肉体与日出的阳光,甚多刺激与空白,甚多精液与屏幕,甚多缝隙之中的恐慌与焦躁。这一切,与我的家庭,具有莫大的关系,也在28岁之前的一次又一次争吵中经历自我拷问。而在28岁辞职之后,一切都变得缓和起来,我开始理解人生的悲苦,开始理解人的平凡,于是也就能从愤恨的漩涡中分出一些悲悯给我的父亲,同时也就能重新看待家庭,只是故事也没有终结。

几件上学时的小事可以记到如今。初中英语竞赛时,我明明错了许多题,无比羞愧,却惊讶的发现最终得到了一个高分,得到表彰,而细细看这高分背后,是老师故意涂抹打对的痕迹。我当时沉默不语,可能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无法处理虚荣与羞惭交杂的复杂感受,不过现在想来令人难过的是,这事就此生了根,令我再无法信任自己。在物理竞赛的时候,似乎也出了同样的状况。乃至到了高中,真的需要本事拼搏的时候,我便一次又一次败下阵来,因为从未学会如何是“坚持学习”,如何是“高效学习”,只是凭着一股子聪明劲儿在做而已。姐姐一次又一次与我布道,我父亲的亲戚家庭与重组家庭,一个农民阶级,一个小市民阶级所共享的虚荣与虚伪,每次也只是听听,而前次回家,忽然在饭桌上的一些聊天与表现中,窥得了这一点真相,中国普通人的一种虚伪哲学,凡事求一个和谐不说破,求一个可以自欺的表面结果,于是一个可笑的成就可以被吹捧成偌大的功绩。而这与我的本性竟也是如此相冲突,与我黑白分明,锋芒毕露的本性具有难以调和的矛盾。终于,我在这两种价值形态的病态中败下阵来:中国普通大众的混沌与伪善,资产阶级精英的效率与自私。再配合上自我追求路上的失败,便成为一个已经快赋闲两年的社会闲人。只是此闲也不是多数人可以享受,而自承了一些家底儿的惯性:无须奋力养活自己,只要不过分也还是有机会搏出本可以拥有的生活。甚至于这种激愤又超然的性格,也是多年未曾过多操心生计的心态而养成的。

在如此的情形下,面对父亲和家庭过往的历史,我既痛苦于自身的难以自脱 - 承奉了这种事日久天长的雨露,乃至一饭一食,有任性肆自的资本,又不得不说,这未曾给我带来配得上的好处:令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多前进一尺,甚至有好的大学时未选择,可以出国时自我放弃,迷惑混沌,日趋肥胖和虚无。

也曾有过一瞬清明的醒悟,也许面对家庭未来的惨状,才能消解多年负在身上的惫怠和傲慢,但马上,又被美梦破灭的恐惧所攫住:如果我再也没有机会做知识分子的美梦而成为一个满口胡言的底层呢?说到底,我在心理上是依赖这个家庭的,依赖它的蛮横,依赖它的不倒塌,依赖它的庸恶而带来自我反击,一旦它变的脆弱、温情和需要关怀,我似乎就再也无法走回一直盼望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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