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宗綸
萬宗綸

愛丁堡大學語言學博士

《金馬講》——〈鬼魂〉


此文為我於2017年完成的書稿《金馬講》之其中一篇文章〈鬼魂〉的部份內容,該書稿目前尚未成功出版,因為時間越過越久,深怕這些故事會消失在歷史的洪流裡,所以部分放上來Matters,也讓我有機會重新整理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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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我清明節要回臺灣喔。」我對張阿姨說。

張阿姨是金沙陽翟一家印尼小吃店的老闆,印尼華人,張阿姨個頭不高,跟她並排站大約只到我的上臂,來自雅加達。

十八歲時,她在印尼嫁給小她一歲的丈夫,生了一男一女,後來丈夫過世。女兒嫁到臺灣桃園後,張阿姨為了能夠來臺與女兒作伴,決定再次結婚,這次她嫁給了一個金門人。她的第二任丈夫隱瞞了生病二十多年的事情,希望透過這個婚姻來「沖喜」,阿姨嫁過來三年後,丈夫便去世了。

「清明節,阿姨信耶穌的,清明節比較簡單,不用燒香什麼的。幾年前,阿姨清明節去金城靈骨塔看老公和兒子,結果有個女鬼跟阿姨回來耶。」阿姨跟我說,然後拿出她的平板電腦,開始翻找以前的照片,我不知道她在找什麼,那時是週六晚上八點,外頭已經很黑了。

張阿姨的小店,隔著條巷子就是陽翟老街。那裡是《軍中樂園》的場景,整條街只是空殼,到了晚上,沒有了遊客,只剩下幾戶人家和滿街上血紅的中華民國國旗,以及寫著中華民國萬歲的紅布條在黑夜中飄舞,好像時空錯置。

這家小店用餐的地方,就是阿姨家的客廳,坐在沙發上,好像回到家,客廳旁邊是一條長廊,通到後面的另外一個小客廳。之所以發現這間小店,是因為有個半夜夢到日思夜想的椰漿飯,我在夢裡走在一個充滿閩南古厝的鎮上,鎮上沒有任何人,忽然間聞到椰漿飯的香味,走進一間掛著紅燈籠的古厝,夢裡的老闆娘拿出一張菜單,我看都沒看,馬上說一份椰漿飯,但她告訴我,椰漿飯賣完了,於是驚醒。

醒來後,憑著一股直覺,上網搜尋金門椰漿飯,找到了張阿姨的店。

「阿姨,有炸雞椰漿飯嗎?」第一次拜訪是二月的冬天,我滿心期待吃到過去如家常便飯的椰漿飯,雖然已經來到金門十多年,也許是因為長年獨居,阿姨的國語有時候還不是很輪轉,愣了好一會兒,「有nasi lemak ayam goreng嗎?」我用馬來語再念一次菜名,因為在新加坡時,大部分的菜名不是福建話(閩南語)就是馬來語,而馬來語(Bahasa Melayu)與印尼語(Bahasa Indonesia)很相似,少部分發音與用詞有所差異。

「耶?你會講印尼話啊?」張阿姨突然眼睛一亮打量著我,然後問了我「馬來西亞?」我回答:「新加坡,我在新加坡念書」,她才突然間好像領悟了什麼。「Nasi lemak(椰漿飯)要等喔,你沒有先打電話過來,我不知道你要來。」後來我便每個禮拜六晚上都會來用餐,順便陪她老人家聊天。

在她的iPad裡找了許久,張阿姨終於翻到了她要給我看的一連串照片,她說,這些照片裡都有個女生。「阿姨,我不想看,我會驚!」我搖手拒絕阿姨要給我看的靈異照片,張阿姨不大熟悉資訊產品,隨身碟都不會用,所以基本上我可以相信任何靈異照片,都不是她合成的。

半推半就下,張阿姨還是要我看了這些照片。畫面中的女子看上去怨氣頗重,左眼被瀏海遮住,右眼瞪得老大,看起來是非常久以前的人。她出現在數張張阿姨的照片裡。

張阿姨是基督徒,她找了牧師來驅邪,牧師在她枕頭下放了大蒜,可是沒效。於是張阿姨轉而找到過世丈夫的乩童親戚。乩童告訴她,「你無須害怕這名女性,她是數十年前被島上阿兵哥姦殺,她看你一個女人獨自生活,所以她從靈骨塔跟出來,是來保護你的。」

「我不想要她保護,阿姨很怕、很怕!」阿姨跟我描述那時候的心情,「有一次阿姨去找其他印尼朋友,有的是嫁過來的,或是在這邊工作的,在印尼朋友的家前面合照,她(女鬼)也跑出來耶!」那張照片裡,女鬼出現在阿姨與朋友們的右上方,惡狠狠地看著鏡頭,我把iPad拿得離我近一點,想看清楚,但離女鬼的臉太近了,彷彿她從照片裡盯著我,背脊發涼,馬上還給阿姨。

除了服務像我這樣的散客,以及銘傳大學金門校區的學生,阿姨說,金門阿兵哥還沒變這麼少以前,張阿姨光是接軍營的訂單就忙不過來了,所以她特地把菜單「藏在」店裡頭,讓外頭的人看不出來這家店到底有賣些什麼。不過,即便在撤軍以後,印尼美食小店的客源還是比我想像中的多元很多。

「阿姨每天早上要出門,要去山外、要去沙美、要去很多很多地方耶!」去這些地方的用意是送飯給照顧阿公阿嬤的印尼看護移工,這裡是唯一可以吃道家鄉味的地方,但是因為即便周末有時也無法外出,張阿姨遂擔任起外送家鄉味道的角色。

在金門有大約七百多個印尼移工,這些印尼移工多是要照顧老人家的看護工,根據金門縣政府的資料,這幾年來一直都維持在差不多的數字,張阿姨每天離開店裡的次數不多,其中一次便是去金門醫院給移工送餐,他們通常會跟張阿姨賒帳,等到每個月領到薪水才能給張阿姨飯錢。

「他們一個月薪水大概一萬八吧,就花了兩三千塊在吃飯,還要寄錢回去給印尼的小孩讀書,很辛苦很辛苦,外勞,沒辦法!」張阿姨說。

阿姨的兒子也曾是在台灣的移工。阿姨常常跟我提起她死去的兒子。「我叫他去臺灣工作,做一做不做,又跑回去印尼,花了十五萬塊的仲介費,後來又說要工作,又跑回臺灣,我給他三十萬,他拿去賭博花掉!」阿姨細數兒子的不是。

「阿姨的兒子,後來終於認真工作,可是『過勞』,『過勞』你知道嗎?」我點點頭,阿姨走到房內,拿出一本筆記本,上面寫滿了印尼文,「這是阿姨兒子以前的筆記本,他每天都有寫他做什麼工作,你看看。」

「senin….早上七點五十六到晚上八點十二。」我緩緩念出來,「senin是星期一,selasa是星期二,rabu是星期三...sabtu是星期六,阿姨『學』你。」阿姨笑著說要教我印尼語,但是把「教」講成「學」。筆記本上的字跡很潦草,原先想用谷歌軟體掃描辨識來翻譯,但失敗了,只好一個字一個字的輸入。

從二O一三年一月三日開始,到一月十一這一周,阿姨的兒子從早上十一點四十分左右工作到超過午夜,其他天數工時也都超過十二小時,星期六也不例外。

「那時候,阿姨的兒子還有打電話回來,說他hari raya(開齋節)要來金門跟我一起住,我說好呀,但那時候他已經生病了沒跟阿姨說。過了三天後,他就過勞死掉了。」阿姨回憶起二O一三年兒子的最後一通電話。

「我好難過,難過也沒用,工廠關起來,老闆被抓起來關,老闆求阿姨和解,可是阿姨一直沒有......過了一陣子,阿姨覺得這樣子要人家的錢,也沒有用,就跟法院說我們和解,老闆很高興,賠了我五十萬。」

「五十萬......?也太少了吧!」我不禁脫口而出。

「對呀,阿姨兒子一條命就值五十萬元。好多人都在罵,但是一直想這個也沒用。五十萬就都花在什麼火化啊什麼的了。」阿姨說起這件事的心情很平靜。「骨灰現在在金城,人沒有來金門,可是骨灰把他帶過來了。」阿姨說,兒子的骨灰也成為她在金門「唯一的家人」。

「那個時候,骨灰也要買機票呀,讓他坐一個位子。」阿姨繼續說,「有那個大陸的觀光客就說,『你放這個是什麼東西,怎麼可以放在這邊』,要我拿下去。」阿姨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起來很生氣。

「後來,飛機到金門的時候,遇到『金門大霧』,下不去,好可怕喔,兒子的骨灰就這樣又飛回去臺北,之後才又飛回來。」說到這裡,阿姨笑了出來,覺得整件事很曲折又荒謬,「所以阿姨喔,沒事都不坐飛機去臺灣,只有過年一次休息一個月,去桃園找女兒。」

那時新聞報導印尼打算停止對外輸出移工,於是我隨口回答阿姨,「印尼現在開始要強盛起來了」,只見阿姨連忙揮揮手、搖著頭,「沒有,印尼越來越亂呀,九八年,那個你知道嗎?我們都不敢出門呀,好多店都倒掉,要不然就被放火燒掉,好可怕好可怕。」阿姨想起一九九八年印尼被稱作「黑色五月暴動」的「排華暴動」。

「黑色五月」造成許多華人死在那次事件當中,當時情況混亂。儘管自荷蘭統治時期開始,印尼人就形成一種民族主義,由於華人長期以來棲居經濟強勢地位,對於華人的排擠事件所在多有,但是一九九八年的攻擊事件,將排華拉抬到一個完全不同層次的暴力,當中有許多是針對華人女性而來的姦殺,並且,這些暴動的背後有幫派組織性的支持,使得「五月排華」成為印尼近代歷史中無法抹滅的傷痕,也仍未找到很好的復原方法。

張阿姨一邊看著三立臺灣台的歌唱節目,一邊用平板播送「阿學」的採訪,她很喜歡叫我看「阿學」的影片,雖然我完全不懂裡面的印尼語。

「這個阿學,很好,可是印尼人不喜歡他,印尼現在好亂。」二O一六年底的雅加達,群眾上街反對華裔基督徒雅加達首長鍾萬學,大型示威抗議躍上國際版面,華文媒體再次認為這是直衝華裔身分而來的排華運動。二O一七年,鍾萬學敗選,並遭到判刑褻瀆伊斯蘭教有罪。

張阿姨嫁來金門後,就很少再回去印尼。

「金門很好,很安靜,不會吵鬧。」張阿姨說,「有的時候,就可以去廈門,離這邊很近,坐船三十分鐘就到了,下船就賣高粱酒給大陸人,來回船票的錢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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