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宗綸
萬宗綸

愛丁堡大學語言學博士

隨筆:試析網路社群圍繞台語羅馬字而生的「語言衝突」

看到年輕人網路社群(尤其是DCard)已經形成一種「台羅仔」的說法,意指「無意跟你溝通,不斷用羅馬字來回嗆你,而且看起來自己覺得很有優越感的人」,尤其「台灣國護照貼紙」最近一篇批評蔡英文還不放棄華語的臉書貼文,引來了大批網友嘲諷發文的人。

裡面最大的問題其實還是在於,有一種說法,太快速的將身分認同的建構等同於語言使用,進一步抨擊所有不會用台語文字的人為「華國人」「華國腦」,根本地否定了對方的「台灣性」,這很容易引發反彈。

根據台灣師範大學台文系的許慧教授,他的如多篇研究皆指出,在經驗事實上,無論是哪一個本土語言,台灣認同與本土語言脫勾是年輕世代的主導想法。透過貶低對方的台灣認同,來「推廣」本土語言文字的使用,基本上就是一個與「推廣」目的相互矛盾的行為。

這也是為什麼「台羅仔」這種說法裡,「台羅優越感」似乎是很重要的成分,因為被指責的人感受到:對方透過行動來表現出:他們的台灣主體性版本,比被指責方的版本好;這種感受進一步與指責方使用的文字系統本身,產生意識型態上的連結。結果就是,認知上,用羅馬字寫台語成為了一個充滿挑釁的舉動,而這種意識型態會隨著社群上屢見不鮮的「語言戰爭」得到驗證性偏誤的強化。久而久之,台羅的形象只會越來越黑。

反過來說,可以問的是,部分「台派」為了台語文在社群媒體上衝鋒陷陣,追根究底,其目的是「推廣台語」嗎?我曾經看過很少數的台語「推廣者」,認為只是因為想跟自己的阿公阿嬤講話,所以去學台語,是一個「不能被接受的理由」。雖然我相信這種基本教義派的看法是少數,但其實也透露出一種某派台語推廣者的邏輯,他們在乎的其實是「解殖」,解除中華民國對台灣實行的殖民體制,而不是台語的活力本身。

然而,如果我們認同台灣主體性必須建立在承認中華民國的語言政策對台灣固有語言族群造成的殖民狀態(在無論是象徵意義上或法理意義上),那麼進一步要問的是,這樣的台灣主體性必須被怎麼展演出來,畢竟實際上我們對一個人是否足夠「台灣」,我們不可能挖出他的腦來看,而是看他的表現。

這個人必須要會講本土語言,會用本土語言文字,才是「愛台灣」嗎?還是只要他能承認這樣的殖民體制是存在的,至少在論述上能做到看見殖民,就是夠「愛台灣」了?這兩件事情不斷的在社群媒體上的衝突中,被扯在一起。在我看來,其實「台派」更在乎的是後者,而非前者,否則王炳忠就會變得比蔡英文還愛台灣。

換言之,如果今天台灣真的廢除中華民國殖民體制,將台語(或其他本土語言)改為實際上的官方語言,以及設立以台語為教學媒介的義務教育與高等教育系統,也就是提供暢通的管道,人民可以真正行使積極的語言權利,但是因為市場因素,仍然只有極少數的人因為這樣去學或使用台語,台語活力依然非常的低,這樣的結果似乎並不違背他們的宗旨。(類似愛爾蘭的現況:管道暢通,但沒有人要用)

台灣的多語狀況是很複雜的,即便我們把整個台灣簡化到只有華語跟台語好了,理想狀況是,我們彼此都懂彼此在說什麼寫什麼,你可以寫你的羅馬字,講台語,然後我寫我的漢字,講華語,我們可以相安無事。但這種理想狀況的前提是,大眾除了要具有台語的語言能力外,還必須具備羅馬字的識讀能力,才有可能有這個相安無事的狀況。但很顯然的,在本土語言教育正式實行了18年後的今天,作為最具有人數優勢的本土語言,台語仍然不具有這樣的條件。


這裡衍伸出一個很實際的問題,當這個國家裡的所有年輕人,事實上都會使用華語,當人際交流是以溝通作為前提時,作為一個華台雙語者,預設上,你被期待使用兩個人都能懂的語言/文字;除非,交流的目的不是為了溝通,而是象徵價值的彼此競奪(也不是不行)。

就成了:一邊在乎的是,他具有使用任何他想使用的語言的自由;一邊在乎的是語言的工具價值,你想不想跟我溝通。當前者使用後者不懂得語言文字,後者批評前者無意溝通,前者的本能反應是,憑什麼我一定要用你喜歡的(具有霸權)的溝通方式跟你溝通。

對於後者而言,工具價值為先,象徵價值在後,或者說,象徵價值應該在不強調工具性的場合中才被優先,比如舞台劇。對後者而言,認知到這種溝通方式具有霸權,跟不使用這種溝通方式是兩回事,如果有這種認知就必須要放棄使用這種溝通方式。

就如同因為意識到直立人正在殖民宰制輪椅人,所以直立人必須放棄直立行走的移動方式一樣,直立人確實有這樣的選項存在,而全部的直立人都坐上輪椅時,也確實這整座城市的環境從設計思維開始,就會變得再也對輪椅族沒有障礙。但是,這種事除了存在於思想實驗上,現實上實行的可能性為零。道理上沒有錯,實行起來馬上會變成「膠」(並不是說我認同這種看法,實際上我尊重且佩服身體力行理想的人,不過實際上多數意見如此)。

這可能就是本土語言的現況。現況就是,實務上,語言政策的解殖,是否有其必要在日常生活的互動中,強調語言使用的象徵價值多過工具價值?這是一個應然性的命題,我無法回答。

這樣的做法,是否有助於讓大眾更意識到我們的語言政策需要解殖?這是一個經驗性的命題,有待研究回答。而這樣的做法,是否比起其他推廣方式,更有助於提高台語活力?我想這也是一個經驗性的命題,而我們似乎已經看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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