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恤的故事

周六晚上七点半，阿里发来消息：“兄弟明天见哟，别忘了穿黑色的衣服！” 我赶快回复了一个“OK”。早就答应了她要去参加星期天的聚会，虽然我大部分时候都搞不清到底要和谁一起做些什么，就像过去三年中的每一次聚会一样。

阿里给我定的是早上九点中环见。为了不迟到，我七点半从被窝醒来，洗漱后就赶快跳上了开往沙田的小巴。才八点多，周末早晨的列车难得地清静，但也已经有放假的外籍工人，她们早早离开了雇主家，簇拥在车厢里，享受难得的属于自己的时光。那些窃窃私语的多来自印尼，开心讲笑的则大多来自菲律宾。

我准时到达中环，阿里却迟到了。阿里出人意料地变胖了好多，女朋友凯西也拿她没辙，只是笑。我问丽赛尔，为啥好多菲律宾的TomBoy都胖胖的？阿里好像听见了，气哼哼地站在一旁，我们赶快住了声，只是偷着乐。

我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这件衣服是我的朋友，女权主义画家兼淘宝店老板肖美丽的产品，由我的另一个朋友何小培（一个非常有趣的女权主义纪录片导演）在她到访香港的时候送给我。在这件黑色纯棉短袖的正中央，印着我的第三个朋友：二猫的一张特写画像：一个剃光了头发，大声尖叫的女孩儿，旁边的文字是“还女生平等！”。我很喜欢这件衣服，因为它常常让我想起在2013年底，就在我去美国当服务生之前，发生在中国大陆女权主义行动派社群里的许多故事。（更何况黑色还显瘦哩！）

我跟阿里、凯西和丽赛尔一群人提着一大堆东西、搭巴士来到深水湾。其他早到的姑娘们早就开始沙滩选美比赛了，她们的花裙子在海风中漫天飞舞，好不热闹。和她们的女朋友相反，TomBoy们在这种场合一般总是像头牛一样忙里忙外地搭帐篷，串鸡翅膀和洗菜，为之后的午餐和娱乐做准备。

我慢慢摸清了今天活动的线索。像很多呆在香港、会在周末参加由各种组织举办的培训班或兴趣爱好小组的菲律宾移民工一样，阿里加入了一个电讯公司组织；通过邀请自己人脉网络中的亲戚朋友们来参加这个组织举办的活动，阿里可以帮助公司进行产品宣传从而提高知名度。和周末定期在中环上演的菲律宾选美比赛相似，每个参与者都会在活动开始之前以一定数目的现金购买几张奖票（一般是十块一张）。通过一定数量的活动组织者，这些以抽奖为名的募资常常可以凑到一笔相当数量的资金，这笔钱会被用来支付活动花销和持续下一次的活动等。拿来抽奖的奖品常常是这个公司的产品，比如电讯公司的电话卡，耳机，印着某个logo的T恤衫，等等。

今天的主要内容就是“游戏”。菲律宾人酷爱玩游戏，在我之前关于菲佣同性关系的人类学调查中，我曾经和我的报导人（多为同性伴侣）玩过各种各样的游戏，其中不少都属于“少儿不宜”的类型。我一度有些担心今天的游戏也要如此，后来发现是我多虑了。除了我们穿黑色T恤的黑队，另有红队、蓝队、白队和灰队四支队伍，五支队伍要参加各种奇奇怪怪的比赛，什么手拉手拔河啦，绑腿赛跑啦，取水大比拼啦，各种项目加起来，总分最高的就得第一。

我早就跟阿里说了我会先走。我跟阿里解释说，今天下午有个游行，好多香港人，中国人还有外国人都会跑到大街上，这是因为最近香港政府搞出来一个坑爹的法案，这个法案一旦通过，那些权力机关看不顺眼的人就会被轻易地抓到香港以外的地方。而且不单只有香港本地人，连外国人，甚至只是游客也可能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被抓走。阿里定定地看着我，只是说了句“唔，那你应该去！”也不知道我解释清楚了没有。

从深水湾到湾仔搭巴士大概需要四十分钟，我打定注意，吃完午饭便走。午饭前的最后一个游戏是“取水大比拼”，这个游戏需要每队参赛者在最短的时间内，利用身上的一切材料，把水灌满一个塑料瓶，用时最短的队伍便获胜。容器是坚决不允许的，那怎么办？我的菲律宾朋友们真让我大开眼界。裁判一声令下，排在第一位的丽赛尔就迅速脱掉了上衣，只剩下一件黑色胸衣，我惊得目瞪口呆。不止丽赛尔，其他女人都纷纷脱得只剩胸衣，还解开绑好的头发，一个个披头散发地冲向大海。丽赛尔马不停蹄地把上衣浸到水中，等估摸着差不多了，就把解开的头发泡入海水，之后便赶忙跑回来。从她上衣扭出的水像被捅了老巢的蜜蜂一样四散而出，大部分都洒在了瓶子外面的沙子上。丽赛尔不甘心，再拼命挤头发，哪知道也只有滴滴答答的几滴水而已。排在第二的简如法炮制，取下自己的披肩便一个健步奔了出去。我忐忑着，暗想我既无披肩又没长发，那岂不是要用自己身上穿的这件T恤了么？可恨我又不能像她们一样脱下来！一旁的裁判温和地问我：你准备好湿身了么？咬咬牙冲出去，没办法，我只有一边蹲在大海里，一边拼命地往衣服上舀水…虽然最后挤出的水没有多少，但衣服可是真真切切地湿了。

吃午饭之前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抽奖，我不好意思说自己肚子饿，只能眼巴巴地等着那个矜持的男主持人一张张开奖。阿里看见我半个身子湿透，安慰我说她有extra的T恤，一会儿就拿给我。我又眼巴巴地等着阿里去给我拿衣服。正在这当儿，突然听见丽赛尔一声尖叫，主持人念到了她的名字，原来丽赛尔中奖了！奖品是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好像印着什么公司的logo。丽赛尔领完奖回来，瞄见了我已经湿掉的的女权主义T恤衫。

“阿友，我把这件衣服给你，你换上。我还有其他的衣服。”

“哇！真的吗？太好啦！那我给你一百块钱！”

“不不不，”丽赛尔坚持拒绝了我，“友情无价。”

我有点感动，接过丽赛尔给我的T恤，跑到沙滩边的更衣室去换。今早出门还为穿了黑色的衣服忐忑着，还在为没法加入白衣人大军而遗憾，哪知道就从天上掉下来一件白T恤！对了，衣服前面印的到底是什么？

我换好衣服，在更衣室里的镜子前定睛一看，T恤正面有一句英文，上面写着：“FIGHT OR LOSE, IT’S ALWAYS YOUR CHOICE.”

201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