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山城：我的中大日记（二）返校

二．返校

在機場送走爸媽，我又跨上了大巴。‘黎明行動’應該仍在進行中，但除了搭巴士返回市內似乎也沒有其他選擇。車上人不多，中年師奶一路講電話討論要在哪一站下車，風和日麗。又是四十分鐘，又是沙田，但不見了往大埔去的van仔。終於等來一輛28K，司機卻如臨大敵，未上車先開始“審訊”：你去邊？大埔，好；你去邊？又是大埔，好上來。你嘞？中文大學？sorry，我哋宜家淨系行高速。中文大學被無情地從地圖上抹去了，這件事似乎令人費解，卻又好像理所當然。

我被攆下車，有點氣急敗壞，一時不知道做什麼才好。一旁就是沙田街市，我靈機一動，不如去買菜！中大雄踞一整個山頭，但若道路不通，山城必然成為孤城一座，屯糧勢在必行。街市人不多，攤主殷勤地過來招呼，我買了幾頭唐生菜，兩條黃瓜，一撮香菇，又買了一些芭樂和兩匹排骨。提著四五個袋子出了街市，我左思右想，往火炭的方向走去。

我並不怎麼慌張，可能是因為瞭解路線，同時對自己的體力有信心。中文大學占地140公頃，在香港所有大學中面積最廣，從西側的大埔公路到東邊的科學園，整個校園洋洋灑灑，九大書院如秘密花園一般隱藏在前山與後山的無邊叢林之中，叫不明所以的遊客飽嘗攀登之苦。除過大埔公路一側的正門‘四條柱’、崇基書院山門、位於山腳的大學地鐵站和海畔的科學園大門之外，還有不少山道秘徑，熟悉路線之人自然可以進出自如。平時如果無事，我會從沙田凱悅酒店背後的單車徑跑到城門河，再沿著河岸一直跑到火炭路過橋，最後兜一個圈回到學校。我心裡有底：這段路來回不到十公里，走得快的話一個半小時就可以見到沙田凱悅那標誌性的绿色玻璃幕牆。

計劃歸計畫，我還是決定到附近的公交站碰碰運氣。沙田警署就設在禾輋邨附近，剛剛拐上源禾路，就見到幾輛閃著燈的衝鋒車在體育館外一字排開，我嚇了一跳。車外並沒有什麼警员，但我強作鎮定快速通過，如同一個罪犯。

巴士站零零散散等了不少人，這裡本應該有通往北邊大埔上水方向的九巴，此刻卻不見蹤影。一個打扮入時、看起來像新移民的阿姐笑笑地站在路牌邊上，我問她等了多久。‘個半鐘頭啦’，對於突然消失的司機和巴士，她表現出一種奇異的寬容。

事實證明，徒步並非是我自己的突發奇想。一個最最普通不過的老頭子向人們宣佈他今早從崇基山門步行至此的光榮歷史，另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婆子不甘示弱，彙報了她從大圍走到沙田的偉大征途。突然之間，人們紛紛獲得了前所未見的活力。被問及要是再沒車的話怎麼辦，老頭子怔了一怔：‘咁就唔番去啦！’ 隨後他慢慢地挪步，到我上車，已經不曉得他走到哪裡去了。

他果然不打算回家了麼？

巴士终站在火炭村，从那里到地铁站还有些距离。沿著乾枯的河道走向地鐵站，正值午市，一旁的茶餐廳人聲鼎沸。火炭站又是一片亂象：閘口內外擠滿了人，列車廣播用中英文反復播出列車不停沙田站和大學站的消息，身著黃色制服的港鐵職員忙著像幼稚園老師那樣安撫懵懵懂懂的乘客，肥壯的臨時接駁巴士把可憐的樂景街塞得嚴嚴實實。說不定能搭一程順風車？我暗自琢磨。出了地鐵站，哇！一條人龍東扭西拐地溢出了小街子。大多數人沒有抱怨，只掛住一副逆來順受的苦相，把那條人龍加長再加長。

就在我快要喪失希望的當兒，一輛28K沖進了視線，在前面接駁巴士邊上穩穩停下。救星來了！我狂奔著沖過去，身後留下一串‘癡線！’“傻仔！”的叫喊。老天有眼，我趕到車門，發現司機是那位短髮披肩、眼袋很重又常常喜歡穿小碎花上衣的老大姐。

‘到不到中文大學？’我問得可憐。

‘中文大學上不到，淨系到九肚山！’ 她用眼袋很重的眼睛望著我。我正遲疑，“上定不上？！” 她又劈頭一句，攬住操縱杆的左手躍躍欲試，似乎就要起飛。

“上！我上！” 再沒有任何猶疑，我拽著生菜、蘿蔔和香菇爬上車，滿懷感恩地坐下，更不敢計較剛才八達通拍掉的乃是全價票。

火炭往前又撿到三個乘客，司機將同樣的話複述一遍，兩個內地生模樣的女子聽得吃力，小巴意外滿座。出駿景路，繞過標有‘落路下’的環形路口一路爬坡，小巴在九肚山路與大埔公路沙田段的交界處陡然停下。

‘我淨系可以送你哋到呢度啦！’ 眼袋很重的老大姐開了車門。

“崇基呢？我到崇基喔！” 一個教師模樣的男人一頭霧水。

“崇基都上不到啦~” 她解釋著，那語氣裡仿佛不是不耐煩，而是同情。

我又拽著香菇和唐生菜跌跌滾滾地下了車，一同下來的還有兩名年輕男子，剛剛上車的三人，加我一共六個。小巴扔下我們，瀟灑地在環形路口轉了一個圈，往坡下駛去。

周圍男女，女的有所顧慮，男的神情漠然。從我們所處的位置可以看見吐露港對岸的馬鞍山郊野公園，那裡茂盛的植被在正午的太陽底下綠得發黑。我是頭一個下車的，此刻拎著大包小包跨上不到二人寬的行人路，後邊的乘客默契地跟隨。一個四輪旅行箱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上磕磕巴巴，一隻紅耳鵯從不知哪裡的樹上送來一陣悅耳的清音，這便是我們的全部了。我努力挺直背脊，一行人組成一支奇特的返校小分隊，沿著山道向中大方向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