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喜
荷喜

一個願意承受世界之驚奇的人

消沉日子 撿起身體(二)在水中

(编辑过)
當脫水令人類產生幻覺,那海市蜃樓中瑩然浮現的一切,都在岸上。我們的愛恨情仇太需要一個載體,一個跺跺腳要震動,喊一聲要有回音的所在,我們不能允許也無法接受自己的痛感得不到另一個痛感的注視。所以“岸”成為了那個我們必須提著最後一口氣回到的地方,哪怕被從飛機中扔落海的死法是如此致命地浪漫。

對自己的身體感到無力的時候,我把自己交給水。

小時候曾經因為貪揀水邊的螺螄而失足落水。那是二三十米深的水庫,在場大人只有爸一個會游泳,一個猛子紮下去前還記得甩掉兩隻皮鞋,愣是把人撈了起來,我在水下風景都沒有看過癮。

那之後爸就開始教我游泳。我們家那塊兒溫泉多,我學游泳是在咕嘟咕嘟往上冒熱泡、滿池子硫磺味兒的溫泉裡,還記得媽一腳踩在一個大溫泉洞上被燙得尖叫,直接竄到爹身上。那時我還是一個長髮的小女孩兒,我記得憋氣悶水時長長的頭髮漂在眼前,皮膚被泉水燙得發紅,硫磺味兒的水,好像吃了一個又一個渣(第二聲,清水煮之意)雞蛋,鼓脹脹的,眼睛睜不開。

後來我去了海上,得到很多跟水單獨相處的機會。夜間全速航行之時,水是不容侵犯的,哪怕歌舞昇平如露天船員甲板,眼望身下,大船在螺旋槳推開的狂暴白浪中負氣而去,如同與海永別。這時的海水在黑夜的引誘下也變得放浪起來,輕喚著那些早已醉得或傷心得顛三倒四的船員們,等她們靠近,再致以死亡的一吻。真正可以觸摸的海是在清晨,當大船狂奔了一夜而終於發現自己奔不出海的纏繞時,它在黎明邊上停下腳步,拽著疲累的身軀,緩緩靠上它找到的最近的碼頭。總會有一些人在太陽升起之前就醒來,由一艘小小的艇驅使著,走向一個不知名的海岸。對,是“走”。因為海水太清太淺,清淺到連最小的艇都無法承受,於是人們把睡意交給晨風,把晨風拌進海水,再把海水塞進褲筒。從船舷跳下,在加勒比海早春的日光中深一腳淺一腳踏入這樣的海水,那清冽的碎裂聲轉瞬就被一條自史前時代就遊弋於此的隱形大鰩魚一口吞下,化為漫天的氣泡。我的身體在水中趔趄,我的心要以又一次的“到達”在異國的虛空裡尋一個真切的站位。

再後來我回到陸地,再再後來搬到海島。當我發現已經可以用分鐘計算從床到沙灘的距離時,水的基因已進入我身體。

與水的互動讓我重新審視自己的認知系統。長久以來,“岸”承擔了人類最多的安全感,在狂暴兇猛的海水中周遊許久,如果不是像哪吒或者海王那樣擁有遇水而開的神力,那必然只能像pie或者馬爾克斯《一個海難倖存者的故事》中的水手那樣,把“岸”作為自己殘存生命中最渺茫也是唯一的希望。當脫水令人類產生幻覺,那海市蜃樓中瑩然浮現的一切,都在岸上。我們的愛恨情仇太需要一個載體,一個跺跺腳要震動,喊一聲要有回音的所在,我們不能允許也無法接受自己的痛感得不到另一個痛感的注視。所以“岸”成為了那個我們必須提著最後一口氣回到的地方,哪怕被從飛機中扔落海的死法是如此致命地浪漫。也許,海曾經給一小部分故事提供過一個動人心魄的開頭,但我們選擇了把結局交還給陸地。“岸”是人類安全感的終極象徵。

我順著海岸線遊。陽光尚未被完全蒸幹的清晨海畔,總會有母親(為什麼是母親?)帶著孩子在水邊嬉戲,那西國幼兒如蓮藕般一節節的小手小腿在清涼的海水中興奮地招搖,而母親承托的手臂和她擋在幼子與大海之間的軀體(還有她陽光底下的淺笑)則賦予她無疑是神性的光澤。

只瞥一眼,我也能從這場景裡偷得些許安定。我的前進線路平行於這條代表著人類生命最美好的海岸,那母親的身體是一把標尺,我不敢離她太遠。我的目光向前,左邊是代表安寧與一切歡喜源頭的陸地,而右邊是蘊藏無數未知且變幻無常的大海。這平衡少少彌補了我的懼意。右邊就是海的天下,透過渾濁的海水,隱望見那匍匐在海底的怪石就要衝過來,被偶爾飄過的一團水草掐住後腳,我吸氣下潛,告別日光,告別那為母者的庇佑,在青藍色的海水中摸索著、撲騰著、戰慄著,讓自己完完全全臣服於恐懼...這情景宛如幽冥!

沒有人讓我來這裡,我的意思是,沒有人把我兀自放在大海的中央,是我自己讓自己處於這樣一種危險的境地。“水中的身體會背叛我”,這念頭突然其來,我又驚又怒,雙臂節奏煩亂起來,又吃了浪一巴掌,泳鏡又起了霧,我看不見了!水下和水上的我都看不見了!遠離了人類永恆的岸,但也是水族的異類,不辨方向,於蒼茫大海之中被懊悔吞噬。

我看不見了。

“但又何必看見?”那個小小的,為著揀螺螄而失足落水的女孩子,她是看見了的吧?隔著幾米深的水,頭頂的太陽明晃晃的,是浪的形狀,那樹叢也是,好像還聽得見布穀鳥的叫聲,從水面鑽入她的耳朵..她是驚奇的。一心一意的驚奇,甚至是欣喜——對“美”的欣喜。那時的我是可以“看見”的。

我的腳掌有些麻木,動了動套在水鞋裡的腳趾,腳趾配合地扭了扭。“我有我自己。”又一個古怪的念頭從腳底向大腦遊來。“我仍然有我自己。”那個虛偽、自大、懶惰、常令我憤恨、愧疚的敵人,此刻竟從腳趾發來一通高調的建交來電。“我仍然有我自己。”我看向我的前臂,展開我的五指,它們在青藍色的海水中顯得從未有過的真實,與此同時感到向後蹬的雙腿極為節制的配合著上肢,臀部有源源不斷的力量進入將之鎖緊。下潛,上浮,下潛,上浮,下潛..岸遠了嗎?還是岸已經不在我的視線?

水大概接納了我。我慢慢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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