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喜
荷喜

一個願意承受世界之驚奇的人

《那些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事》

(编辑过)

「我們這個民族,至今還未有什麼好作品,可以將自由的好和不自由的惡,作出深刻的理解和論述。我們因此生活在極大的不幸之中,卻往往見不到自己的不幸,甚至嘲笑那些真實地感受到切膚之痛的人。」

——周保松

那個頗有些拗口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東西」,我常想,要怎麼樣才可以去「知道」。人在自己舒適的地方久了,習慣以自己擅長的方式存活,就慢慢定型,再加上其他原因,對原本不知道的東西越來越懈怠,憊懶就帶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延續。

在關於政治生活的討論中,阿倫特常提及「common sense」這個詞,現代的翻譯就是「常識」,但阿倫特的理解是來自於其拉丁語詞根,sensus communis, 指人們共同的生活體驗:聽到的,看到的,某刻喜悅,某種掙扎,像涓涓細流,一點點匯入公共政治生活這條河流。人們具體的感受雖然不同,但政治生活的公共性促使人們必須你看到我我看到你,浪花激蕩不止,共同的體悟因此生發。

這種阿倫特理解中的sensus communis,難道不正是我們超越「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困局的一種路徑嗎?個人何以超越自己有限的官能,是「登高而招,順風而呼」嗎?還是說,低下頭來,從每一個你遇到的人身上,讀出ta們的真實?這種對普通人之decency的信任,被蘇格拉底終生踐行,卻因為蘇格拉底之死而變成包括柏拉圖在內的後世哲學家的永恆創傷。「人群」既是希望的所在,也是危險的所在,如果哲學家必須要冒被人群處死的風險,那又何必自尋煩惱,去思考、去相信某個陌生人莫名其妙的感受?哲學家的懷疑與不信或許為幾千年之後後工業時代中人類的原子化埋下伏筆,我們仍然選擇不去“知道”那些我們“不知道”的。

怎麼樣才可以「知道」?從個體來說,是感官敏銳,心靈開放,大腦不停止思索。當然,總有一些個體在這方面特別出色,楊絳所說「超拔」(《洗澡》序?)曾深深打動我,因為年輕的我無法理解這區區兩只字所塑造出的認識論,和它所想要對抗那整個世界——個人的局限性,时代的矛盾性,和物质与精神的贫瘠所导致的無知無明。對一個高官或者富商說「超拔」,ta們會想到什麼?是走出自己權力和財富的邊界探索新知,還是說,只是繼續用權力和財富為自己獲取更多利益?有意思的是,我們或多或少都會喜歡上那些多多少少超越了自己既有生命路徑的人(此處應cue《盛世》里的老陳和我黨和國家領導人何東生先生),倒不是因為人類本性容易get bored。我願意相信這是人類對於所謂「偉大」和「榮耀」仍沒有放棄想象的健康訊號。

個人因素之外,我們還可以通過系統性的培訓去鍛鍊自己「知道原本不知道的東西」的能力。以人文学科中的人類學為例,讀人類學的碩博士必須慎之又慎,因為田野工作可能最終会變成你綿延一生的母題。為啥那麼多人類學研究生博士生哭訴田野做不完、論文寫不完?因為人類學的宗旨之一就是「令那些原本陌生的變得熟悉」,之二則是「令那些原本熟悉的達致陌生」。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來講,人類學旨在「折騰」。「折騰」,換算成新自由主義時代的話語,就是投入無數,productivity 低下,所以人類學延遲畢業真的不需要自暴自棄(笑);

但也是因為這種折騰:從某個常青藤名校跑到西太平洋的島國上吹風被曬暈,到亞馬遜叢林里抽葉子嗨翻最後還跟當地人談戀愛,還有那些尾隨著燕窩、沈香、寶石、三文魚和不知道什麼東西的東西跑到世界各地的人(類學家),人類學學者变成了捕風的人,变成海面上打撈星星的人,变成現代版浪漫主義的稗官,想要從草木的呼吸和生命的的囈語中拼接出ta們的夢。而這些所有,都必須以人類學家自己的「入夢」為前提。人類學的痛苦與榮耀或許都在於它將「入夢」視作理所當然——夢便是未知,走入夢境便是走出自己局限的第一步。

我們如何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我想這歸根究底,可能會回到兒時某個記憶深刻的啓蒙時刻,得知這世界要比你本身的存在寬廣得多;可能是對某種「美」的感動,因為意識到「美」的易逝,因而產生了要持續追尋和守護她的衝動;也許是災難,苦痛的經歷迫使人們無法在虛偽的生活中繼續沈默…哲學家就是承受對世界之「驚奇」的人,柏拉圖(蘇格拉底?)如是說。因為不同的契機,我們意識到這個世界八萬四千種樣子,在對未知的不安和恐懼之中,仍然能夠說服自己,不應該為了恐懼而放棄對這個世界的驚奇;越來越多的人學會謙卑,但謙卑顯然還需要勇氣。

我的啓蒙時刻,同阿莫多瓦《痛苦與榮耀》中呈現的少年Salvador 因情動而暈厥倒地的鏡頭一樣,充滿了浪漫氣息。那個時候我只有四五歲,跟家人在一個水庫玩,因為只顧低頭在水邊撿螺獅,我一頭栽進水里。所有大人中只有我爸會游泳,從小就在各種河溝水塘里跟一幫朋友比賽悶水,水性不錯那種。他聞聲甩掉兩只皮鞋就一個猛子扎入水里,我在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之前就被撈了起來,像一枚飄飄蕩蕩却終於沒有飄進池里魚嘴的五分錢鎳幣。

圖片來自《痛苦與榮耀》劇照

我後來始終記得的,是當我仰面跌入水中,透過玻璃一樣的水面,看見頭頂,正午的大太陽。隨著我飄向水的深處,水湧向我的耳膜,我不記得是不是忘記了呼吸,只記得自己完全沒有嗆到水,好像我一出生就是生活在水里似的,身體持續不斷地感受到舒適的涼爽,世界安靜無比。除了太陽,我還看見水面以上兩岸的樹木,甚至還有飛鳥。在那十幾秒的時間裡,四五歲的我睜大了眼睛,內心沒有一絲倉皇,只有因為滿足而得到的平靜。

「這世界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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