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喜
荷喜

一個願意承受世界之驚奇的人

東北紀行之一:敖魯古雅的俄羅斯族老人

這篇文章寫於2014年12月,那時我獨自在中國東北的大興安嶺地區遊蕩,第一次遇到瑪魯莎奶奶。關於她失踪的女兒小英,我得到照片以後,就在微博上開始了一輪尋人之旅,但發出去的消息全都石沉大海。我為找不到她的女兒而心懷愧疚,不敢聯繫她。 2019年冬天我再到敖魯古雅,瑪魯莎奶奶還是跟以前一樣,坐在自家的小賣部,開著電視,抽著紙菸。她看上去並沒有老多少,但身邊的老頭兒不見了,據說是去年下葬。她勉強認出了我,知道我沒有吃晚飯,掙扎著要從桌子邊起身,要從擺著香煙和啤酒的玻璃櫃後面給我拿一桶康師傅方便麵。天黑下來,夾著雪沫的風在屋外尖叫著,她想給兒子打電話,但手機欠費了。小兒子剛從山上下來,找鹿,半月一換更,辛苦。下山就不擱家,往根河城裡跑,朋友多,熱鬧。我把我的手機掏出來,她也把手機掏出來,老年機,指頭那麼大的按鍵,翻找兒子的號碼。我把手機遞給她。聽筒裡兒子的語氣有些不耐煩,她掛了電話,不迭地向我解釋:“他在山上沒意思,下山就想找朋友。”

往她手裡塞了點錢,她的表情驚異而模糊,但終於沒有拒絕。走之前小兒子回來了,結實有力的身板,幹練的皮夾克,大概是個好獵人。對於我的存在,他投來冷然而不乏疑慮的一瞥。他的母親向他解釋了我的來由。

“不是給你錢了嗎,咋還欠費呢?”

“我不會搞這些,”瑪魯莎奶奶像個小孩似的辯解著。

“你怎麼這麼笨呢!”這個男人對他的母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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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見她就喜歡上她了。白灰白灰的捲發不長,被她雙手摩挲得全向腦袋後倒,一綹一綹的好像馬的鬃毛。挺細膩的皮膚上帶點寒帶地區人們臉上常見的那种红潤,方方的臉型,顴骨兩邊的肉攢成了只有在老人臉上才能見到的那種小肉團,鼻樑略高而鼻頭略尖,清澈的眼睛上掛著一副不大的方眼鏡。若仔細留意,則會發現僅從長相就能判斷,這並非一位漢族老人。讓我借住的包阿姨告訴我,她是俄羅斯族,來自那遠處的大河。

這是一個小小的商店,門口一隻看上去會咬人的大狗,屋裡的貨架上擺著方便麵,東北紅腸,香煙,各色小零食,當然,還有在這裡最不可或缺的,酒。屋裡其餘的地方支著一個沙發,一隻方桌,一個液晶電視,還有她和其他兩位老人。

我給芭拉傑伊買了幾個罐頭,看時間還早,就跟她“嘮會兒嗑”。這個手指始終不離煙的老太太!我默默地驚嘆著​​,居然能夠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將一個煙灰缸用煙頭佔滿。幾個小商店的常客來賒酒,她一邊笑一邊咬牙切齒的叫這些磨嘰得要死的老酒鬼“快滾犢子!臭不要臉!”人家只得賠著笑悻悻地走了。冬天來買東西的人不多,我們就一直那麼熱烈地嘮嗑。幾個回合下來,同屋的倆老頭一個回家,一個進屋睡覺去了。我突然發現,她幾乎時不時就往窗外有意無意地那麼看上一眼,那麼不尋常的一眼。我順著她的目光也往外看,只見夾雜著雪沫兒的狂風在屋外呼呼地吹著,除了陽光和黑色木刻楞之間齊膝深的雪,什麼也看不見。

電視裡播報著三兄弟三十年尋母的故事,我深受感動。她默默看著,突然對我說,我們家也丟了個人。

“哦?”我很好奇。

“是我的大女兒。我大女兒精神不好,有精神病。去年她跟家上外邊轉悠,就再沒回來過。我尋思,這是根河還是哪兒的光棍兒找不著媳婦了,就拿摩托車給拉走了吧?全家人也去找,後來根河發大水,城裡都給淹了,也不知道是活著還是死了。”

“我們家里人都去找,鄉里有車的人還開著去別處幫找。在根河電線桿子上都貼了尋人啟事,又在根河電視台交錢做尋人廣告。交了十塊錢,做十天,後來又交了十塊錢,一共做了二十天。到處播了,還是沒找著。”

“我大女兒其實一開始不瘋”,她頓了頓,又說,“那是遇上事兒,後來才瘋了。”

我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雙清澈的小眼睛,我開始意識到這並不是一個傳奇故事。

“我大女兒左眼不好,給人在敬老院做飯。我女兒是看見殺人了,見殺人後才瘋的。”

我什麼都不說,也說不出來。

“我大女兒看見殺人時,正在做飯,是擀麵包餃子呢,還是切麵條啊?那敬老院在老敖鄉,院裡有兩兄弟,弟弟跟哥哥關係老不好,那天我女兒正做飯呢,手上都是麵粉,那弟弟,叫察圖的,突然跑來跟她說:'小英,我把我哥給殺了。'

我女兒說:‘別胡扯,弟弟咋能把哥給殺了呢? ’那察圖說:‘我沒胡扯,不信,你自己去看去。 ’

我大女兒就去了,手上這樣,還滿是麵粉,裹著麵粉就去了。到那兒了,就見哥哥,叫索上柱的,跟地上躺著,那血還咕嘟咕嘟往外冒呢,人還沒斷氣兒。

我女兒不知道咋回事兒,上去就跟那人搶刀,那刀柄不是攥那人手裡嘛,她就搶那刀刃,手都割破了。 ”

“是為了不讓兇手再殺人吧?”我問。

“嗯。”

“後來她就害怕了,當時她身邊倆孩子都在,大的姑娘六歲,小的小子三歲,她就帶著孩子上我這兒來,然後才報的警。她手上還沾著麵粉,是擀餃子皮兒呢,還是扯面呢?她不給敬老院的人做飯呢嘛,敬老院的人到那時還沒吃上飯。”

“我問她:‘你當時搶刀子就不害怕?’她說,當時不怕,後來想想,挺怕的。”

“後來她精神就越來越不好,我是工人,在老敖鄉那兒,有天正上班呢,我老姑娘跑來我們廠裡,跟我說'媽你快回去看看吧,我大姐瘋了'。”

“她丟了以後,我就上好多算命的那兒去,只有一兩個說不對,其他的都說的對著呢。”

“什麼?什麼對著呢?”我有點兒糊塗了。

“我上人家那兒,就問,我這孩子是死還是活,有一兩個說死的,其他的都說,還活著呢,現在跟個男人一塊兒過日子,在咱們這兒的西南方向。會回來,就是'需要等待'。”

她特意把“需要等待”這四個字重重地說了一遍。

“我上老芭家,她就跟我說,秀珍哪,我知道你家大姑娘丟了,你看我有啥能幫上的,你就說。我就讓她上吉拉林去,找那算命的給算算。她答應了。她去那兒以後,找了那算命的,就打電話給我,說那算命的說我姑娘沒死,活著,她兜里還有錢,吃不著仗不著別人的,還活著。我天津的大妹妹也懂這個,她算了,跟老芭找的人算的一樣,說我們:需要等待。”

“還有一個,問我:是不是你家姑娘愛比手劃腳的?我說,是啊,我姑娘在家,手腳老是不停地比劃,比劃這個這麼長,那個多麼寬,還總笑。他就跟我說,我看見你家姑娘了,她站在一個院子裡,背著臉,看不著她樣子,但手腳就在那兒比劃。她會回來,等過個十五二十五天,就有人給你們帶信兒了。”

“我就等啊等,等過了十五天又等二十五天,也不見有什麼人給我帶信啊!這到現在,一年多了,人還是找不著,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我默然。

“人最初丟了的那幾天,我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門三夜都沒上鎖,我就想著我姑娘什麼時候回來呢。以前這屋子不是這樣擺設,這桌子放那兒,那沙發放這兒,她就經常坐在那個位置。她在外頭玩累了,該回家的時候,就是從那邊那條路走回來。”

我眼睛濕潤了。我明白了她為什麼總是坐在那個對著窗台的位子,時不時就朝窗外望一望,自己那精神不好的女兒說不定那天會突然記起家的樣子,就從窗口的那條白雪皚皚的路上走回來吧,她這樣想著。

“有天晚上我睡著,突然感覺有人摸我手,我就想是不是我姑娘。是死是活不知道啊,鬧心。我就想,孩子你要是死了,就給媽媽托個夢吧。”

“我姑娘並不是總是精神不好”,她突然說。 “我外孫子強強成了家,把兒媳婦兒帶回來給我們看看,我老姑娘就逗我大姑娘,說'姐姐你高興不,你快當奶奶了啊',她就笑呵呵地說'高興,高興'。今年三月份,強強帶著媳婦孩子回來了,可是這奶奶沒了。這孩子,命不好啊。”

“我姑娘不好了之後,就沒再叫過我'媽媽'。別人她都認得出來,說這是誰呢,這是我爸,這個是誰呢,這是我弟。問她,我是誰呢,她說,是'姨'。別的家里人都認得出來。就是我不行。她不好了之後,就再沒叫過我'媽媽'。

我外孫女美美,十四歲就不讀書了,到外面打工,現在也有對象了。這十幾年,就她媽媽走丟了之後回來過一次,不着家,也不知道為啥。 ”

“這房子並不是我的,是我大女兒的。我們老兩口過來二十幾年,就給她做做飯哪,洗洗衣服,照顧照顧她。現在人沒了,我就想,孩子你要能回來,該多好啊。”

她微微地擦了擦眼角,可是我只能轉過頭去了。大滴大滴的眼淚從我眼睛裡往下掉,我趕緊撕了半張手紙。平復了一下之後,我請她給我一張她女兒的照片。

“您的姓名是?聯繫方式是?”我問她。

她直直地看著我,小眼鏡後的小眼睛一如既往地閃著你很少能夠在一個老年人眼裡看到的那種光芒。

“我的中國名字叫陳秀珍。我的俄羅斯名字,”她頓了頓,“叫瑪魯莎。”

“哪個魯?”我邊記邊問,為她念出自己俄羅斯名字時那外國人般悅耳的發音方式感到驚奇。

“魯迅的魯。”她簡短地回答到。

我接過她在裝錢的鐵皮匣子裡翻了好久才翻出來的大女兒照片。這是一個圓臉的女人,左眼只有眼白,非常明顯的特徵,看上去有些嚇人。我問這個女人的名字。

“古麗英。古代的古,美麗的麗,英雄的英。”她說。

多好的名字。我默默地想著。


2014.12.5於拉布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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