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喜
荷喜

一個願意承受世界之驚奇的人

南岛小记(2)一间屋

這是一棟有魔力的屋子,像蹩腳的童話和神話故事裡的情節,它引誘你一點點放下防備,落入所有人類無法避免的貪婪陷阱,不斷想要更多,直到果報來臨。

第二次走進這間屋,你驚歎於空間能給人的巨大啟發,也許靈魂在不同的房間裡被塑造成了不同的形狀?那些被打著擦邊球建造出來的三層村屋,每一層都像是年底拼業績的銷售員(甚至他們又還有下級!)發了瘋地要給主人的銀行帳戶賺得盆滿缽滿。不錯,在今日香港,能住上一層這樣的村屋(而不是其中一間tang房),已經是極大幸運。但即使這樣的幸運也是俗套的——從碼頭拉來各式各樣的傢俱、廚具、貓狗、鋼琴或者從路邊撿來做工精緻的籐椅甚至紅木案、一個在自己身上陳列了無數東方主義素材以供路人進行文化研究的花瓶…現在你擁有了無數填充物,對著滿滿當當的家感到心滿意足,正如暴發戶在為自己綴滿珠寶時所感受到的那樣。

但這間屋,它從一開始就沒有服從資本主義與庸常的審美的安排。它的美…從你走進這個院子的第一刻起,就像指縫裡溜出的梔子香氣那樣,徐徐滲到你面前。從外面看,這是一棟有些奇怪的兩層建築,它突起的尖頂曾讓不少人誤以為它是一座隱匿在天后娘娘慈悲之下的小教堂,但它顯然不是為了要像中國北方平原上的很多屋頂那樣向冰雪發出邀請;也許只是主人的一點興趣使然,為了象徵性地表示對世俗規則的一點尊重?它就那樣聳立著,深棕色的頂反而有些像興安嶺地區使鹿鄂溫克部落所居住的那種被改良過的木刻楞,但不像那裡動輒零下三十度的不友好,一株風華正茂的使君子將她無數枝形吊燈一般的絳紅花簇從右手邊斜斜地伸過來,算是主人殷勤好客的證明。

如果從門口那灰白的水泥牆面上仍然想像不出這屋子的究竟,等你真正踏入,你不由得大大吃了一驚,你以為你會看到數之不盡的繁複佈局,巧妙裝飾,但你驚歎於它的簡單甚至是粗獷——進門左手便是一組身形巨碩的金屬組合櫃,它們維持了完全四方的造型,最上一層的液化氣灶和各式廚具說明了它們同時慷慨地承擔了廚房的功能;信步向前,就來到這個外星星球的中心地帶,左邊靠牆的角落埋伏著一張在香港家居賣場裡非常常見的那種L形沙發,但在其貌不揚的外表之下,它卻擁有像河豚那樣隨時爆發,膨脹為原有體積兩倍大小的驚人能力;右邊是一整張由原木切割打磨光滑的餐台,和它一樣體重超標的還有那兩條同樣用原木製成的長凳。在星球中心轉一個圈,就會留意到正對著餐台的一條青瓷磚階梯,它的釉彩在燈光的籠罩下反射出一層薄而相當豐腴的美,讓人情不自禁想要赤著腳踩上去,感受它的冰涼。這階梯通向二樓主人的居室——如果真的可以稱它為“居室”的話。從下面看,那只不過是一個孤懸於空中的平臺,由臺階一側幾條一頭紮入地面的粗大鐵柱撐起,它更像是一個鳥巢,如果不是有那道玻璃牆給它增添了一些安全感的話。很顯然,建屋時的主人並不需要以結實的兩層甚至三層小樓來追求一個財富夢,ta像打趣一般把一個教堂似的尖頂送給隔壁鄰舍(以取笑他們偷偷摸摸圍起的天臺),又把一個空中鳥巢送給自己和未來的房客。當然,有實力與運氣住進這棟房子的房客絕不會太多。

要是能夠再耐心一點,穿透它那不乏單調和木訥的表像:裸露的水泥牆面,冰冷的金屬組櫃,粗大的鐵條,笨重的餐台…那麼你也許會發現它稚拙表面下那輕拂即過的驚人的美。如果厚重感賦予了它泥土的秉性,那人們也能猜出,它同時還是天空的教子。百葉窗,細而長的百葉窗,可以推開的細而長的百葉窗,佈滿了整棟屋子的四面牆壁,從下到上,金色的光線像芒果千層蛋糕那樣,被仔仔細細地切割、鋪開,從每一條窗櫺躍入,於是從最微不足道的塵粒,到陳列在兩側書架上的書,每一種生命都開始在射燈一樣的金色光芒中舞蹈。那狹長的窗櫺已經大大超出黃金比例所能容忍的底線,但也正因如此,反而多出一種謙遜的矜持。五月的島嶼,陽光已經脫掉冬天與早春的舊毛呢大衣,開始顯露出鋒利匕首般的白光,而仰在沙發上,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只會看見翠綠的嫩葉被烘出暖融融的葉脈;如果心有不甘、欲向更高處求索,從開著的一兩扇窗的視窗望出,也許能看見一架飛機劃過瓦藍色天際。不過這樣的仰望不會持續太久,當成群的紅耳鵯在枝頭吱吱啾啾,匿在濕地裡的苦惡鳥繼續著那仿佛可以延續到世紀盡頭的“苦-啊 苦-啊”的唱板時,當紫蘇、羅勒、薄荷、碰碰香、蝶豆花和鳳眼蓮(還有青豆,茄瓜,小鳥兒播種種下的小番茄)的香氣,混合了陽光與木頭,悠悠來到你面前時,你只能放下自己,放下那個永遠警惕地抬頭張望的自己,低下頭,為自己的緊張而造成的滑稽不好意思地歎口氣,選擇臣服,把自己交給未知的命運——永恆的睡眠之神。

這是一棟有魔力的屋子,像蹩腳的童話和神話故事裡的情節,它引誘你一點點放下防備,落入所有人類無法避免的貪婪陷阱,不斷想要更多,直到果報來臨。比如,那高高在上、“嗒嗒”地送來陣陣涼風的風扇,讓你忍不住想像(一切想像力都是原罪)在下雨天,雨點撫摸它背脊時它感受到的戰慄,又或者,在熄滅所有燈的夜晚,只憑藉百葉窗透進來的幾絲微弱的光線,兀自想像那個張狂而溫柔的,外面的世界。

也許空間可以孕育出靈魂的不同形狀,也許,是刻意的沉重帶來了不經意的輕盈。靈魂一旦展翅,便化身無足之鳥,不管黃昏清晨都要奮力飛翔,直至墜落。 

靈魂如是,愛更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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