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芳
自芳

人文社科愛好者&公民抗命支持者。出生成長於家國同構之地,卻自詡為世界公民。有幸深刻體會到社會不平等,期待自己餘生都是反對「差序格局」的理想主義者,期待開放包容的社會和公平合理的制度,期待所有人都能獲得幸福生活。

「純粹的藝術」在哪裡:從『歷史的傷口』談起

最近,金馬獎頒獎典禮「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的爭議依然在繼續。主席李安事後接受採訪時表示:「⋯⋯就藝術論藝術,不希望有任何的政治事件或者其他的東西來干擾,我覺得藝術是很純粹的,我希望大家能夠尊重這一點。⋯⋯」對比主席所述對於金馬獎的期望,頓感其人「痛心疾首」之至。

不過,李安主席這些評論,讓我回想起自己這個中國人,在中國境內和台灣地區的公開活動中,唱『歷史的傷口』的經歷。

我早在高中時代就得知六四事件,並且自學翻牆找百度搜索「不予顯示」的資料,甚至頗以自己「聽過所有的六四歌曲並且會唱其中不少」而自豪。因為我高中時代粵語並不好,六四事件期間在台灣地區廣為傳唱的『歷史的傷口』(很遺憾,歌詞是國語,而不是台語),成為了我唱得最好的一首。

因而,高中期間學校舉辦「校園歌手大賽」時,我登台演唱此歌(其實很想唱『自由花』,囿於粵語水平只能換歌),抗議六四事件受到的屏蔽與審查。

當然,唱完我就鞠躬下台了。作為一個希望自己可以順利高中畢業的人,我當然不會在結束後學傅榆導演來一段「感言」:「我真的很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把六四事件當成一段不應該回避的歷史來看待,這是我身為一個中國人最大的願望。」

事實是,我當時並不知道這位導演(雖然聽說過蔡博藝,也拜讀過她的作品『我在台灣,我正青春』的節選),但是我唱完之後、鞠躬之前,凝視台下的那一剎那,很想喊出自己去年在維園六四燭光晚會喊的口號之一:「平反六四」。

當然,我沒有穿越,只是維園六四燭光晚會歷年口號並不缺「平反六四」而已。只是最近,我開始思考的是,在這種悼念活動中常見的「六四歌曲」,這些已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被「和諧」的歌曲,可以算是「純粹的藝術」嗎?

很有意思也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包括『歷史的傷口』在內的不少「六四歌曲」,如『為自由』、『歲月無聲』、『漆黑將不再面對』,甚至香港地區流行的『自由花』,全部的歌詞都看不出歌曲和「六四」這一特定的歷史事件有關:在我看來,說是紀念傘運,紀念太陽花,好像也可以;用於其他抗議活動,甚至選舉活動的造勢,效果不會太差。甚至,表示『我未能忘掉你』和『破曉前塵夢』只是情歌,也毫無違和感。

不過,很明顯,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和我有同樣的感覺。因此,幾年前在台灣參加一個性別相關議題的營隊時,我遭遇了始料未及的一幕;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我,仿佛經歷了和傅榆導演在頒獎典禮上類似的「尷尬」。

事發時,是營隊結束的前一天晚上,營隊參與者和主辦方工作人員一起參加告別派對。第一次在台灣參加營隊的我,也覺得收獲頗豐,雖有所不捨,還是很開心。

很快到了大家一起唱歌的環節,隊員點歌,工作人員操作電腦播放。有隊員點了『喜歡你』一類的情歌之後,氣氛越來越熱烈。不過,很遺憾,當時的我,並不喜歡這種情歌,也不會唱。所以,我在點歌時說出了自己想唱,也預設台灣人應該知道的歌。

「『歷史的傷口』」。我說。

正在操作電腦的工作人員A看了看我,看了看旁邊另一位工作人員B,播了其他隊員點的另外一首,也是情歌。

參加營隊的隊員,除了一位50歲左右的阿伯,隊員C,其他都是我的同齡人;雖然以台灣人為主,除了我這個對岸來的,還有來自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隊員。

隊員C關切我:「欸你也知道這首歌⋯⋯」

不過具體的對話我已經記不清。

「『歷史的傷口』」。這一首結束之後,我站起來,提高音量,又一遍。

工作人員A回應我:「這首比較敏感,不能播。」

然後,又一次,播了其他隊員點的情歌。

我一臉懵,坐回位置上,無言以對。

大約是有其他的隊員問我,這是什麼歌。

然而具體的細節我已經記不清。

印象深刻的是,我感到自己的情緒受到了影響。我不想影響別人的歡樂,默默離場了。

走到沒人的地方時,我失聲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兩位來自台灣的隊員,隊員D和隊員E找到我,了解我的想法,並且陪同我和主辦方人員討論此事。

我表示希望主辦方解釋何為「敏感」,為何我身在台灣,會受到類似GFW之內一樣的審查?台灣也經歷了漫長的性別平權歷程,比如,如今的「性別平等教育法」,也是前人努力抗爭,甚至犧牲生命換來的;播放『歷史的傷口』來表達對於自由,對於美好生活的追求,有何不妥呢?

工作人員A表示,自己並不知道這首歌,只是旁邊的工作人員B告知,「這首歌敏感」。

工作人員B解釋,自己知道這首歌是關於六四事件的,就想到了「敏感」這個詞。而且這首歌在這裡播,氣氛不太合適,更何況很多人都不會唱,所以沒有播放。

隊員D表示,其實隊員C是會唱的,自芳(就是我)可以和隊員C一起,帶著大家唱。

隊員E表示,台灣也有白色恐佈的時期,也傳唱著『綠島小夜曲』這種曾經「敏感」的歌曲;以「敏感」為由拒絕播放『歷史的傷口』並不是民主的作法。

最後我們達成了共識:在台灣各種營隊的告別派對中,播放一些常見的情歌讓大家一起唱,其實已經成為了某種文化,甚至既定的流程(ROP)了;雖然,這種作法在某種程度上抹煞了營隊各自的特色。而我,作為一個第一次參加這種營隊的人,也確實對營隊文化不了解,因而和主辦方工作人員產生了誤會。

我真的非常感動(甚至有些歉疚),因為工作人員A和工作人員B就作法的失當之處誠懇地向我道歉;我也意識到,自己沒有尊重台灣營隊的文化,造成了別人的不適。

近日的金馬獎頒獎典禮爭議在我看來,和我的經歷有幾分相似之處。當導演傅榆致詞的時候,其實和我想唱『歷史的傷口』一樣,是一種對既定ROP的衝擊。看到李安主席的表態,我雖不相信「藝術是純粹」的,但是我相信,這樣「與眾不同」的言論確實對活動的進行造成了某種干擾。

其次,我可以理解,就像工作人員B表示『歷史的傷口』「敏感」一樣,在遇到突發情況時,人確實會有「口不擇言」的情況,李主席所言「藝術是很純粹的」大概也是如此。尤其是當出現「中國一點都不能少」的集體狂歡時,瘋狂轉發帖文的網民可能會忽略,「三聚氰胺」是政治事件,「問題疫苗」也是政治事件;相比之下,「台獨致詞」的影響力,其實相當有限。

再次,政治壓力確實令恐懼與不安,但是在我看來,過份強調政治壓力與人服從強權的因果關係,似乎有其失當之處。比如,雖然已經成為敏感詞,「膜蛤」作為一種網絡流行文化卻屢禁不止;甚至,到了除夕夜,我這個反感膜蛤的人,望著滿屏「新年玉快」,感受到了強烈的群體壓力,似乎,不從眾膜蛤是「不合適」的。

最後,回到題目:「純粹的藝術」在哪裡?我的答案是,哪裡都沒有。藝術作為人類文化的一個面向,本身就不可能是「個人行動」的結果,必然是社會互動的產物: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說,藝術創作者對相關知識的學習,作品創作以及成品發表、交流,等等,一定是一連串社會互動的過程;不僅會與「政治」相互作用,還會與經濟、教育,等等「其他的東西」相互作用。

因此,我覺得,只有「個人行動」及其產物是純粹的。

我當然無意在此堆砌可能造成讀者誤解的概念,以下,僅舉兩個我個人的例子來說明。

比如,我3歲時,一個人伸伸手,踢踢腿,就知道自己更喜歡用左手左腿,這些是我的個人行動。但是當我的這些個人行動被別人看見就變成了「社會行動」。再後來,當我被告知自己是left-handed的時候,這方面的「社會互動」就開始了:我被貼上「更聰明」的標籤,我經歷了家人形同虐待的矯正。

又比如,我直到在台校交換時,才系統了解性傾向都有哪些;直到在與他人的互動中發現與確認對我有浪漫愛吸引力/性吸引力的對象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不是異性戀。因此,當大眾確信「left-handed由基因決定」的時候,依然有為數頗多的人質疑,「同性戀不是天生的」,因為性傾向不是個人行動可以確定的。

我個人無法確認自己的性傾向是否為「基因決定」,我也承認,我作為泛性戀,自我認同為異性戀也沒有過得很不舒服。但是我發現,某些人似乎認定,性傾向「是很純粹的」,所以不希望孩子的性傾向「有任何的政治事件或者其他的東西來干擾」,「其他的東西」大約就是「愛家公投」宣傳的「同志教育」一類了。

今天是公投前日,我當然無意在這篇評論文章裡表示,我是一個「純粹的學術研究者」。雖然我沒有投票權,我還是想在這篇的最後說:兩好三壞,投出幸福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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