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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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紀錄者 關心歷史,宗教,族群,人權議題

那是避秦南來「以學生為重」的香港中文大學

十月初,我去了香港,恰好去了香港中文大學,還正好碰上《蒙面法》提出並很快通過的時刻。

在有些緊張的微妙氣氛裡,我努力的按照原計畫出門活動。因為朋友正在中大任教,得以有機會走進中文大學,而且走了幾個來回。

最近,看到香港中文大學成為香港街頭平民與警察交手的最前線戰場,烈焰四起,警察從四面向著手無寸天的學生發起催淚彈,布袋彈,水炮車等等的進攻,令世界為之震驚。

在這樣的時刻,回放一下一個月前在中文大學拍下的影像。描述一下「暴徒大學」給我這個首次去香港的海外華人留下的印象。

到香港的第一晚,出港鐵大學站,迎接我的就是中大的學生們在傍晚的巴士車站合唱《願榮光歸香港》
傍晚時分,進出校園的學生們三五成群的從貼在地上的文宣畫上走過,非常坦然。 這份自在坦然和飄動在空氣中的《願榮光歸香港》的歌聲,構成了我對中文大學的第一印象:這裡的學生可以坦誠的表達政治訴求,這已經是學校生活的一部分。

第二天再次走過巴士站,才注意到前一晚學生們是在這座民主女神像的前面。很多文宣畫貼在周圍。


這一天有幾位罷課的同學坐在黃雨衣下,表達「五大訴求缺一不可」的訴求。他們很安靜,有些靦腆,用標語遮住自己的同學正在讀抗議書。

相對整個中文大學,可見參加罷課的同學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這張白布上紀錄了在這些日子裡港鐵公司做的配合政府卻不為香港人服務的事。張掛在港鐵大學站的入口附近。

連結港鐵和中大的過道牆上,貼著連登豬的抗議。

中大社會學系信和樓下的抗議塗鴉

中文大學佔地很廣,有三個梵蒂岡國那麼大的面積,整個校園延山而建,高低起伏,有很多綠地,安詳寧靜。

走在行人道上看到地上有這張小卡

行人道邊貼滿了對警察開槍打傷學生的抗議

這裡是中文大學著名的百萬大道。2014年雨傘運動中,曾經有三萬多名學生聚集於此舉行抗議活動。



百萬大道周邊的建築上有同學噴畫的抗議詞

百萬大道上的粉筆字,紀錄了這個夏天在香港發生的重大事件

百萬大道上的文宣畫連綿不絕


大學圖書館前的雕塑下,放著「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的黑色調幅

圖書館前廣場上隨處是畫在水泥地上的文宣

石凳上的文宣是有關《中英聯合聲明》的介紹

這張圖中有一個女生正在貼文宣,拍攝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

後來的另一位女生注意到我在拍照,拉走了貼文宣的女生,我明白她們的心思,沒有再拍人,只拍了剛剛被貼上牆上的文宣畫。

中大的文宣畫大都出自學生之手,富有創造性,種類繁多

離大學圖書館不遠就是著名的新亞書院,錢穆先生一手創建的地方。

新亞書院的院牆上刻有已畢業校友的名字,第一位就是文學院的余英時先生

院牆後依然是自由張貼的文宣畫

新亞書院的合一亭附近,紀念六四三十週年的標語依然掛著。「不自由毋寧死」Liberty or Death是世界各國常用的抗議詞,這句話也是「六四」時期學生示威口號。

這是新亞書院裡的連儂牆

新亞連儂牆使用守則

新亞書院的草坪,是伴隨無數學子學習生活的地方

草坪深處有唐君毅先生的塑像,唐先生于1949年在新亞學院創建了哲學系。

唐先生的塑像也貼了「香港加油」的字,不大,彷彿怕對先生不恭一樣。

這是大學巴士站前的公告牌,在致全體中大新生的信之下,清楚的寫了五大訴求是什麼。

有關送中條例事情的詳細敘述

諸多文宣中,看到9月8日有過支持美國通過《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集氣大會。

多種運動進行時的說明解釋,貼在一起。


一張特別的哀悼,針對Chinazi。

巴士站的宣傳欄裡貼滿了大學生們的各種抗議和訴求。

廣告欄對面是大學體育場,拉著長長的標語,抗議黑警和港鐵,字很大,寫得飽滿有力。


 以上是用圖片的形式紀錄的對中文大學的一點印象。


因為屬於特殊時期,走進大學前,老師朋友就跟我說「盡量不要拍同學的大頭照啦。」老師的話不敢違背,一路上忍住了對很多美好畫面的定格。所以照片上也很少學生在內。在香港停留的幾天,差不多都會去中文大學裡走走。我也曾用普通話問過路,得到了詳細的說明,被問到的人斯文有禮,沒有任何不友好。


那是十月初,《蒙面法》剛被通過,校外香港人的抗議又開始如火如荼,但那個時候整個中大校園裡依然寧靜如初,學生們罷課的只是很少部分,戴口罩的學生為數也不算多。

後來發生了什麼?是什麼樣的事情迫使越來越多的學生加入抗議者的行列?


在此,引用兩位來自中文大學老師的文字,敘述一下十一月初的中大:

一篇是來自中大新聞系譚蕙芸老師的文章《有燈就有人》

中大人之間有一種無形的凝聚力,即使是責備校長們做得不夠好,也是那種「愛之深責之切」的期望,被拘捕學生早前於對話中把校長罵得狗血淋頭,但最後學生們還是跌坐地上抱着副校長痛哭,像孩子摟着爸媽撒嬌,場面令全港動容。「中大是我們的家,校長你不配做我們的爸爸」,這種情感依戀的說話出自學生的口中,有時造成互相傷害,但還歸根究底,還是因為學生對校方還有一種情感期望。

這幾天校園的狀態奇異,抗爭者堵塞了出入口,設立檢查站,入內的人要經抗爭者檢查,因為擔心喬裝警察進入校園,但這裡的師生也要被檢查,令不少原本住在大學的教職員家屬感到不滿。

山城變成戰略據點,校園的面貎漸漸改變,千計抗爭者自行把校園內的一草一木一物挪用,開動校園車輛運輸人和物,進入教學辦公室拿取物資,到餐廳開火煮食。有些時候,畫面趣緻浪漫,例如黑衣人自行營運校巴「自由號」上下山,我也乘坐過一次,但也曾有多宗車禍發生,幸好都不算嚴重。

中大人對一草一木皆有感情,後山有幾棵老松樹,被抗爭者斬下來變成路障,引起中大人一陣嘩然,令人想起中大多年前有「保樹立人」社會運動,學生校友反對校方因為發展原因而斬去老樹。也有人爬在山坡收拾警方射出來的那過千粒催淚彈殼,我聽到學生說:「山坡上除了彈殼,也有很多乾了的蝸牛屍體」,語氣裡有婉惜。

中大人情感細膩,愛惜校園的漂亮環境,中大名物包括多隻「中大貓」,這些放養貓咪在校園生活,學生會輪班餵貓,各貓均有名字,大家視牠們為中大家庭一份子。如此可見,中大山城變成了抗爭據點,珍視的校園變成了戰略物資,如此轉化,引發了中大人和從校外進入校園留守的抗爭者的矛盾。

中大學生情感極度糾結,一方面對校園面目全非感揪心,另一方面,又對校外人在抗爭中並肩作戰懷有感激之情,混雜着時刻擔心警方會再次入侵的焦慮,這幾天校園像一個高壓窩,分分秒秒都像隨時要爆炸。

更要命的是,中大的存亡不只是一間大學的命運,而是牽連到全香港局勢。中大衝突那晚之後,引發骨牌效應,其他大學,浸大、理大、港大都發生大型堵路、對峙、佔領。幾間大學把附近幹道堵塞,全港交通大混亂,政府宣佈全港所有學校停課數天,又成為反修例運動以來另一項第一次。可以說,中大的蝴蝶效應,牽連到全港命運。

但幸好,中大和其他大學有一樣明顯的不同。其他大學的管理層,幾近消失,但中大的師生由於感情深厚,結成了一張網,低調地守護校園,於它最脆弱的數天,疲於奔命地四處奔走。校園垂危,力挽狂瀾的,是多年來中大師生校友積存下來的一份中大精神和底氣。

十數老師,於交通大混亂的狀態下堅持回到校園,用腳走遍這個山城,安慰學生,聆聽抗爭者的想法,並聚頭商討校園如何可以走下去。老師們沒有住宿,我和幾個同事皆是睡在自己辦公室的地毯上,大教授個個蓬頭垢面,滿身臭汗,對露宿者生涯也沒有介懷。我覺得,或許這幾天,是我十多年來教學生涯裡最重要的幾天。

這場運動的精神是,手足,而手足的定義是,我們一起在,一起經歷。老師在這幾天於校園的存在,是萬分重要的,因為一間大學最重要的不是死物,而是師生之間的一份感情。老師把從學生和抗爭者那裡了解到的情況,向校方反映,我們都希望大家安全,校園有重回正軌之日⋯⋯

就在他們撤退的那個校門旁邊的教學樓外牆上,有人用噴漆噴了塗鴉:「心心,段校長;心心,沈校長;心心,吳副校。」

即使段校長姍姍來遲,但他是全香港唯一一個走到警方防線吃催淚彈的大學校長;前校長沈祖堯醫生在衝突後回到校內探視受傷學生;吳副校長戴着防毒面具在槍林彈中之中到警方前線喊話指警方要按協議立即停火。

或許這些大人做得不夠快不夠多,但一間大學最可貴的是,老師對學生還有愛,只要有情,無論多絕望也有轉機。無論是中大學生,還是外來的抗爭者,在由周三至周五,亦即 11 月 13 日至 15 日那留守的幾天內,大家均能安全回到家裡⋯⋯

文章鏈接 https://thestandnews.com/politics/有燈就有人/

一篇是來自中大哲學系退休教授張燦輝先生的文章《永遠記得暴政對中大的鎮壓》

中大創校其中兩個辦學精神來源,一是來自新亞的中國人文傳統,一是崇基西方自由思想和基督博愛精神。新亞孔子像下的唐君毅銅像是中國人文精神象徵,崇基未圓湖旁的勞思光像是自由開放思想的典範。。。

新亞和崇基都是49年避秦南來的學院,兩者都是逃避共產黨逼害而建立,事實上是流亡學院。離開了強秦,來此地偷安,和平地在這借來的時間空間自由發展學術,到今天成為世界一流大學。但無奈他們和我們幾十年的努力奮鬥,現在面對從來沒有過的挑戰,不是我們的學術有問題,不是我們的研究沒有意義,而是受了七十年前的極權癌細胞侵略,表面無聲無息,但已入侵了整個社會,大學亦不能倖免。強權、警暴、虛偽、謊言、盲從等等敵擋人文精神的氛圍瀰漫著政府上下,以致禮崩樂壞,令香港奉行的自由開放、民主法治(Rule of law)、人的尊嚴和平等等普世價值正處於存亡關頭!

中大校園可以被破壞,教授學生可以被拘捕,兩位先輩老師銅像可以被摧毁,但他們代表的大學精神和良知不會亦不可能被消滅,因為守護大學和良知,已經在我們這幾天抗爭中實現了。因為中文大學不會亦不可能被忘記。我們保護大學每一寸土和事物,我們同時要知道中大的精神和良心是活在我們的心裡⋯⋯

文章鏈接 https://thestandnews.com/politics/永遠記得暴政對中大的鎮壓/

再選取一段文字,來自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系周保松老師的課堂筆記:

⋯⋯

這門課結束,不少同學也許不會再有機會修讀政治哲學。你們來自不同專業,各有不同個性,以各位的能力,只要一直努力,日後一定能在不同領域取得非凡成就。而隨著時光過去,這門課教過的種種理論,大家終究也會漸漸淡忘。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你們仍然能夠記著這門課體現的政治哲學的基本精神。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這裡我特別談兩點:

  • 政治哲學在乎制度的是非對錯。

我們會問公民為什麼有義務要服從國家,又在何種情況下有不服從的權利,民主為何值得追求而自由又何以可貴,我們還會問在什麼意義上,人生而自由且享有不可讓渡的權利,以至國家為什麼應該給予每個公民平等的尊重。這些問題,關乎國家和個體之間,應該存在著怎樣的政治關係。

我們也在乎社會是否正義,因為活在一個不正義的制度中,必然有人受到不公平的對待,並因此而承受各種傷害,屈辱和宰制。政治哲學要求我們站在道德的立場,去理解和評價我們的社會,關心人的生存處境,並努力尋求改善。

  • 政治哲學要求我們以公開說理的方式來明辨是非。

大家還記得在學期之初,我們在新亞書院圓形廣場一起討論柏拉圖的《蘇格拉底的自辯》嗎?在那篇千古傳誦的文章裡,我們見到蘇格拉底被人控告荼毒雅典城邦年青人的心靈,且不得不面對501人陪審團對他的公開審判,但他依然從容自若,不乞求不妥協,並以講道理的方式,盡最大努力證明自己觀點和行為的正當。到最後,蘇格拉底更是寧死不屈,知行合一地活出自己的信念。

蘇格拉底用他的生命,活出了哲人的風範。

用今天的話,蘇格拉底踐行了一種公共理性的精神:在公共領域以公開說理的方式為自己信念做出合理的辯護。這種精神意味著,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一定真理在手;承認每個人都有說理的能力;願意以說理的方式,去尋求正義和解決爭議。

在乎對錯和在乎說理,是我理解的政治哲學的基本精神。

以上文字來自周保松的書《在乎》(《我們曾經這樣上課》)


中文大學裡有這樣的政治哲學課,我以為一所大學的崇高理想和人文精神在這樣的課堂上,清晰可見,閃爍動人。

那是避秦南來,耗費無數先賢心血終於建立起來的,「以學生為重」的香港中文大學!

就是這樣的一所大學,在11月12日~13日之間,從媒體上讓世界看到警察把大學變成了戰場,施放了無數催淚彈,海綿彈,橡膠子彈。甚至校長先生去調停,也吃了催淚彈煙!

張燦輝老師說「二次大戰時盟軍不轟炸海徳堡大學,納粹徳軍也不攻擊牛津劍橋。而今天香港多所高等學府被暴警武力鎮壓,是人類文化的恥辱。我們永記今天暴政反文明的野蠻行徑。」

半個世紀前,錢穆先生和唐君毅先生們在新界山城上創立新亞書院,苦心經營,耗費幾代人的心血,文明的播種與培育何其不易!而香港回歸不過22年,這個政權卻在用香港精心培養出來的懂得文明了解自由的一代人,來犧牲給堅決倒行逆施的共產極權。世界會容忍如此反文明而倒退為野蠻的行徑嗎?歷史在等看結果。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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