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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铁屋 一些反抗的民众如何反驳谎言

作者:Kai Strittmatter 译者:yxh66

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    司马迁 《史记》公元前100年



  设想有一个铁皮屋子。很大,没有窗子,坚不可摧。许多人都睡在里面,不知道他们很快就将窒息。你看到了死亡在等待着他们,但你也明白他们不会有任何痛苦。“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这些话是鲁迅写的。在序言中他坦承在出版第一部小说《狂人日记》前,自己的良知如何挣扎。那是1918年4月,中国新文学的里程碑。就在这本书里,”人肉的筵席“被用来形容中国。”有高尚的也有卑微的,有大的也有小的,有上半身也有下半身。你被人虐待,也虐待别人;你被吃,你也可以吃别人。“你了解了真相又如何:叫醒被困在鲁迅铁屋中的人们?你去救他们出来么?不顾一切?”如果有一些人醒了,你就不可以再告诉他们这屋子无法摧毁的绝望消息。“

  鲁迅决定写作。他奋笔疾书大声疾呼,试图用他的话语唤醒沉睡者,他在1936年去世。几年之后,一套新的人马接管了这屋子;这些人最初是要进去唤醒沉睡者的。”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头一句。但他们接管了屋子以后,就加固了铁墙,现在又开始修补最后剩下的一些裂缝。

  通过知识分子的社会批评让当权者了解真相,在中国是一个新鲜事。毛对知识分子特别憎恶,他称其为”臭老九“。他一直耿耿于怀,当他还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和图书馆助理的时候,被知识分子居高临下地对待。中国古代的学绅阶层,一直都在参与朝廷的决策;他们和皇帝互为依存,对帝国特别忠诚。古训告诉这些学者,他们应该对误入歧途的统治者直言不讳,但帝国暴君的残忍往往让臣子们陷入怯弱和机会主义的困境。

  司马迁是中国古代的希罗多德,这个国家最著名的历史学家。公元前99年,他亲身体会了说错一句话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司马迁的罪名是在帝国法庭上替一名将军辩护,称他是个勇敢的人,虽然他曾向敌军投降。皇帝把司马迁给阉了。之后千百年的学者、知识分子和作家都从这个案例吸取了教训--一代又一代他们选择了精神上的自我阉割。今天,绝大多数人都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为何犬儒和无耻在中国盛行?”北大元培学院副院长李沉简教授在一个短文中问道,“我们的教育系统性地培养精明乖巧的撒謊者,而不是真理的捍卫者。”李呼吁他的同事们不要出卖自己的尊严和独立。作者并没有对未来充满希望,但也没有把这样惨淡的现状仅仅归因于“人性中固有的怯懦和卑微”。按照李的说法,今天中国民众连保持沉默的权利都没有了:“被强迫加入諂媚奉承的大合唱。”这篇短文发表于2018年3月,流传甚广,但很快被删了个干净。(注145)几周之前,北大成立了最新的学院:‘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院 ’。几十家大学争相成立了类似的机构。历史学家李零感慨道:“什么是北京大学的光荣传统?”大学应该培养这个国家的精英。“只知伺候领导和老板,那不叫人材,那叫奴才。”(注146)

  那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莫言,能和审查系统、国家机器和平共处,岂不是很奇怪?是不是因为他一贯服从从不反抗,按照党委要求纪念了毛泽东臭名昭著的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收了一千元稿费后,莫言(就是不要说话的意思)和其他党安排的作家们抄录了这篇讲话,党几十年来用这个讲话作为指导纲领迫害了无数的艺术家和作家。用优雅的毛笔,他们抄写了伟大领袖的有毒文字,这些文字曾折磨和残害了许许多多他们曾经的同事和好友。所以不需要奇怪,哪怕莫言对同样获得诺贝尔奖的刘晓波的命运同样保持了沉默。刘晓波被政府逮捕入狱,最终在狱中死于癌症。能有几个人在死亡面前仍旧拥有刘那样不屈的意志和勇气?如果我们还要为什么事情惊奇的话,那就是这个国家仍然有像刘晓波一样的勇士。“只能依靠伟大的个人良知凝聚起懦弱的大众。特别是我们这个民族,更需要道义巨人,”刘在给诗人廖亦武的信中写道,廖现在流亡德国。(注147) 在任何国家里,道德巨人都是稀有的。

  其他中国人的声音是存在的,只是更难被听到。有人在示威,有人忍不住说出真相,也有人拒绝加入欢乐的大合唱。这些人在冷漠和公开的敌意面前仍旧保持了人的尊严。

  汉学家白杰明(Geremie Barmé)几十年来一直在跟踪这些声音。他说,“今天这样的政治黑暗时期,他们就像坚硬地幔下面的岩浆。”(注148)他们是抵抗者:作家把被编辑删掉的段落加回去,虽然他明白最后还会被删。被开除的记者,在微博上呼吁,虽然他也明白自己的声音只能存在几分钟。受到安全当局持续施压的律师,固执地坚持以法律和宪法为准绳。普通的市民决定要发出生命中第一次呼喊,当她知道习近平打算修改宪法79条(允许他终身连任)时她如此震惊,因此在网上发出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抗议短文。(注149)她呼吁中国所有发牢骚讽刺的聪明人和私下嘀咕的批评者,不要再掩饰自己的愤怒和批判--这是危急的时刻,放弃安全的隐喻直言不讳。是的,她很害怕,她写道,但”这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那个极限。所以此刻我将不沉默、不讽刺、不牢 骚、不隐喻。我将明确表达我的观点......沉默换来 的是统治者一次又一次对人民权力的践踏。 沉默换来的是独裁者对权力永无止境的欲 望。沉默换来的是修改宪法第七十九条的建 议。沉默换来的是《一九八四》里踩在我们 脸上的那只鞋。“

  他们仅仅是个体,但党视他们为严重的威胁。”语言仍有力量。说出的语言比想法有力量。公开的语言比私语 有力量。明确的反对比隐喻有力量。“她写道。一次走出谎言的尝试,哪怕是一个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个体,也是对谎言整体构造的一次打击。捷克剧作家和不同政见者瓦茨拉夫·哈维尔在短文《无权者的力量》中写道,”谎言生活的外壳构造是一种奇特的物质,只要它能密不透风地包裹着整个社会,那么它就坚如磐石。但只要有人突破了一个地方,只要有人喊一声,“皇帝没穿衣服!”--只要一个人没有遵守游戏规则,就像玩游戏一样拆穿了它--那么突如其来的,所有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坚硬的外壳在被撕开的地方仿佛面纸那么软弱,一切都失控瓦解了。“(注150)

  1977年,哈维尔和他的朋友们宣布了他们作为反对党的纲领”77宪章“--所以毫不奇怪,三十年后,追随着哈维尔的足迹,刘晓波起草了”08宪章“。当然也不奇怪,党立马就把他抓了起来。

  民权人士胡佳有一次告诉我,”实际上,我一直想做的无非就是说出真相。不多也不少。就像哈维尔所说,生活在真相中。难道每个人不都有这样自然的冲动么?但生活在真相中不仅仅是对自己和别人诚实;在中国,还意味着看清社会和体制的本来面目。”

  我采访胡佳的唯一方式只可能是电话;那会快要到天安门事件的纪念日了,安全部门把他软禁在家中。当我问他,这个国家有多少人真的能生活在真相中,他告诉我,他的朋友余杰被国保抓捕了,就在阿拉伯之春的时候。”他们告诉他:’整个中国,只有不到200人像你这样公开批评党。如果我们的党真的觉得受到了威胁,我们可以在一夜之间把你们都拖出去活埋了。没人会惦记你们。‘“胡佳笑了。"那么,至少有200人哪。”

  仅仅是说出了真相,就让刘晓波、胡佳这样的人成为党的危险人物。在中国社会,这些抵抗的人们是对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的终极提醒。他们不光要被噤声,还要被丑化和污蔑为道德败坏,生活腐化。这是央视公开认罪桥段的目的之一,在博客作者和人权律师被捕后,他们被轮番在摄像头前示众,被迫互相谴责并最终暴露出贪得无厌的骗子和荒淫无度的淫棍这些本来面目。道德的巨人缩水成为了肮脏的侏儒,让大众们心安理得。他们还不如我们呢。

   瓦茨拉夫·哈维尔写道,异议者之所以成为异议者,就是他大声说出了别人不说的,或者不敢说的。他“最正面和最重大的议程”是对人性和人本身的最朴素的守护。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党的权威无所不在,让他们的行动看起来仿佛堂吉诃德一般的疯癫。

  “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机器,越来越可以为所欲为了。巨兽已经长成。”肖美丽2018年在她的微信里写道,她是北京的女权活动者,生于1989年,她如此描述安全机器:


 有人留言问:“他们为什么不去骚扰别人,光是来骚扰你?你有什么问题?”我也明白:当人生活在一个无力反抗的环境里,每个人都很容易产生相信强者的渴望,不然怎么面对自己的处境呢?接受自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的事实,需要勇气。

 时不时的有人劝我:“你们不要那么激进,不要刺激它,我们才可以好好做事。”但如果不是站在前面的人的守护,很快你就会是下一个激进者了......

 我问好友吕频:“在越来越糟的环境里该怎么办呢?”吕频说:“活下去。活得比它更久,才能等到希望。”是的,我们要精神和肉体都健康的活下去,除此之外,我还希望我们可以成长。我想用文字写出我们的血肉,希望这样做还可以在这个充满戾气的网络世界里,留出一个拥抱那么大的空间,建立不那么容易被挑拨的信任。

 这也是我写下这些故事的原因。(注151)


  也许毛泽东是对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冰冷的灰烬里,这些火星带来的微光保护着残存的希望。正像鲁迅在1918年所写的,还有孩子们,他们还没吃过人肉。“救救他们,救救孩子们!”


全书尾注:

145. 北大元培學院副院長李沉簡 《挺直脊樑 拒做犬儒》 明报 2018/03/24

https://news.mingpao.com/ins/兩岸/article/20180324/s00004/1521904316201/

146. 李零:我所知道的马克思主义,共产党和中国传统文化  China Digital Times 2017/07/05

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2017/07/li-ling-marxism-ccp-traditional-chinese-culture/

中文

https://feed.baidu.com/feed/data/wise/landingpage?s_type=news&dsp=wise&nid=10734455044713788092&n_type=&p_from=4

147. Karin Betz «用你的骨灰给我写一封信» 采访廖亦武 Neue Zurcher Zeitung 2017/07/22

https://www.nzz.ch/feuilleton/liao-yiwu-ueber-den-tod-des-buergerrechtlers-liu-xiaobo-schreib-mir-mit-deiner-asche-einen-brief-ld.1307297

148. 白杰明 鲁迅的真实故事 《纽约书评》2017/11/23

https://www.nybooks.com/articles/2017/11/23/true-story-of-lu-xun/

149. 赵小莉 "如果我不发声,我的余生将在耻辱中度过“ China Digital Times 2018/02/25

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2018/02/translation-dont-speak-ill-spend-life-shame/

150.瓦茨拉夫·哈维尔 《无权者的力量》译者 保罗·威尔森“无权者的力量:中东欧的民众对政府的反抗” London 2009, P.23

151. 肖美丽 "马户的故事" China Digital Times, 2018/06/20

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2018/06/translation-the-story-of-ma-hu-par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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