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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爱好者

第七章 梦想 卡尔马克思和孔夫子如何在复活后和强国联手

作者:Kai Strittmatter 译者:yxh66

“耶。你、你、你知道/共产主义比蜜甜/我是你的布鲁诺火星/你是我的金星,我亲爱的卡尔马克思”

--饶舌歌曲,创作者“香水组合” 2016


 马克思也许死了,不过在2018年5月5日他举办了自己200周年诞辰的盛大庆典,在他家乡特里尔中德两国共庆了这个节日。在中国,马克思的重生已成为旧闻:这个国家的目标是要成为“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全球中心”。(它还是崇拜卡尔马克思的全球中心--也没人跟它抢。)这都多亏了习近平,他把在书架上蒙尘已久的马克思半身像拿下来,粉刷一新后让党和人民重新对它三叩九拜。

  马克思的新塑像是青铜打造的。一尊送到了德国特里尔,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纪念这位伟人200周年诞辰的礼物。塑像高4.4米--这让特里尔的居民感到欣慰,因为最早的计划还要再高2米--即便是现在也是一个巨人了。按照雕塑家吴为山的说法,这个塑像代表着伟大哲学家、伟大思想、伟大中国,所以够大才够正确。吴不遗余力地赞扬小城特里尔:“马克思的家乡,我们精神的梦乡。”他的这篇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作为中国美术馆的馆长,这个雕塑家是个文化官僚,当然这许多年他也忙着创作了很多受党委托的作品。

  他的马克思雕像--穿着波浪纹的风衣,下定决定向前迈步--寓意“中国对其自身理论、自选道路、自身体制和文化的信念。“作为一个中国的合格艺术家,吴在如实改编舵手习近平的语言,习要求他的人民有”四个自信“。他们要说的是,当今的中国自足自信,确信自己已经劫持并在中国重新定义了马克思主义。国家媒体说,习近平思想是新的马克思主义。共产党对马克思主义的传袭是”完全正确的“,习在卡尔马克思诞辰庆典的讲话中说道,”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和现代化“同样也是”完全正确的“。(注78)他要求他的同志们和整个国家都把向马克思看齐作为”一个生活习惯“。

  2012年,习接手的国家充斥了腐败,党内则矛盾重重。举国上下犹豫彷徨,甚至党内高层也举棋不定。从一开始,习近平就有着清晰的战略规划来夺回对党、对国家、对全社会的掌控。规划的核心就是一轮意识形态的扫荡,轮番清洗了国家的所有重要部门--目的就是要清除任何沾染了”西方价值观“的事物。

  当习还在试图对社交媒体进行封喉式审查的时候,从中共中央委员会流出的一份文件,就是之后著名的”九号文件“,在党员中流传。它真正的标题是”关于当前意识形态领域情况的通报“。2013年4月发表的这份报告是对政治思想家和民权活动家所谓”普世价值“的迎头痛击。对于文件的作者来说,这些无一例外都是”西方价值观“、“西式原则”、“西式观念”。党认为这些观念都是颠覆性的,有威胁的,所以它们在西方社会之外都是不合适的。

  文件要求全国的党员们都要起来和这些概念作斗争,比如公民社会,三权分立,司法独立,媒体独立和构建自己的历史观。这许多观念在习掌权之前的三十年已经生根发芽,甚至在党内也如此--至少是在那些思想开明和更具批判意识的人群中。现在西方再次成为意识形态的敌对势力。

  这个运动推进速度很快。宣传机器轮番开动,有步骤的在各个群体和机构中展开。第一批受到关注的就有中国社科院(CASS),这是政府最重要的智库,最近几年涌现了许多具有原创性和独立性的思想家。2014年6月,中纪委派出的高级干部--这个组织长期领导了反腐工作--指出社科院有“思想问题”;它深受“外来思潮影响”,这样的渗透已经很危险。几天后,社科院恭顺地宣布,从今往后它把检查研究人员的思想纯洁度放在首位。同年12月,社科院院长王伟光更进一步,发文称“阶级斗争”在中国长期存在--这个毛时代术语的回归吓到了很多人。

  7月,轮到共产党员了:过去三十年的社会变革非常不幸地造成了许多工作人员“信仰缺失和道德沦丧”,这个公告透露出党的领导层的忧虑,以及他们试图粉碎的这些颠覆性观念。公告中还说,干部们必须用马克思主义作为预防针,“这样他们在和西方民主、普世价值和民权社会的斗争中就不会迷失方向。”

  9月,下一个轮到的是中国记者,他们收到指令要服从“马克思主义新闻观”。10月是艺术家,习近平毫不含糊告诫他们,从现在开始他们要像从前那样,只创作“为社会、为人民服务”的作品。这些术语和讲话的主题听上去和毛泽东在1942年发表的讲话很类似,那个臭名昭著的讲话禁锢了中国艺术家长达几十年。

  很快,国家机器就把目光投向了高校。2013年12月,习就发表过讲话,要求中国的高等教育机构紧跟新的意识形态方向,而这些高校在六周内就响应了。教育部长袁贵仁告诉校长们,高等教育机构已成为意识形态斗争的“前线阵地”。他们尤其要清除的敌人就是西方价值观和西方教科书。高校校长和党委书记们发起了对课程计划和课堂教学的大清洗。部长说,清除西方价值观,必须全力推动马克思主义和习近平思想“进入学生的课堂和头脑”。(这也暗示了在中国仍然有一些勇敢者在大声质疑,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是从哪里起源的。)中央党校《求是》杂志,通常被视为共产党在意识形态方面动向的指南,袁部长发表的文章提高了调门:年轻的教师学生,是“敌对的外国势力进行渗透的首要目标”。教育部宣布为大学和中学引入新的教科书,以便为学生重新播种“红色基因”。

  这种意识形态的狂热症对高校的打击最大:校园里的教授和讲师是这一代中国人里面和外界接触最多的。作为老师,他们对年轻一代中最精英和智慧的群体有巨大的影响力。这一波打击还未平息,清洗仍在继续。中纪委的巡查员已经在高校中巡视了好几圈,最精英的学校如清华、北大也受到过批评,原因是“软弱的思想和政治工作”,并要求马上按照“党的指导方针”进行全面的整改。

  游戏规则是,令人恐惧的中纪委批评之后,被批的单位会诚惶诚恐马上行动。一批独立思考者被解雇或边缘化,起因可能是对毛泽东的一个批评,或者是表现出对言论自由太多的热情。剩下的人也都默不作声了。直到2012年,我们记者还能在社科院和重点高校找到一些信息源;他们通常都是党员。现在他们连电话都不肯接了。

  党不光靠威胁;它还能收买高校教师的忠诚。我的两个朋友,都是北京高校的英语讲师,吃惊地告诉我最近刚出现的“维稳费”--只要你不在课堂里进行批评式的评论,那每个教职工都有这一项收入。一个人收到4万元,另一个人是5万元,分别等于4550美元和5650美元。其中一个人说:“你想象一下,这一共要花多少钱!”

  北京大学--曾经是中国自由价值观的灯塔--一马当先:在2015年,它用卡尔马克思来命名一幢教学楼,并成立了一个小组来收集马克思经典著作。这个项目叫马藏,可以翻译成“马克思主义圣经”。这不无讽刺:之前“藏”这个术语被中国学者用来命名稀有的、经卷类的道教、佛教和儒家典籍。当北京的《环球时报》在2015年报道这个项目时,记者的点评持一种怀疑态度。他写道,政教课程被很多学生看成冗长的、令人生厌的紧箍咒,能逃则逃。“马克思主义对学生没有吸引力。老师也没什么好办法。学生们学习马克思主义纯粹是为了混学分。”(注79)三年后,同一张报纸再次报道:“受调查的中国高校学生中90%认为他们在政治和思想课上受到鼓舞。”(注80)报道引用了教育部长的说法,他自豪地宣布学生们在一些热门课程上还得”抢座位“。这话听起来,像是这个教育部长为了赢得党的领导人的赏识才这么说的。

  思想的训练看起来让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精子库的管理人员尤其印象深刻。他们在2018年寻找捐精者的时候,不仅要求候选人年龄在20到45岁之间、没有遗传病和传染病、也没有”男性秃顶“;微博上的广告还要求候选人有”优秀的思想质量“。捐精者必须”热爱祖国,拥护党的领导,对党的事业忠诚“才能被接受。这样红色基因才能流传下去。

  共产党的领导层通过这样的意识形态复兴想达到什么目的?一个这样的运动,目标必须得是不惜代价保卫权力--哪怕这个代价包括了知识的退步。可是党正致力于把自己打造成唯一有能力来治理国家的实体,从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伟目标。以美国为竞争对手,共产党试图建立起世界级的经济体,世界级的研发和世界级的智库。但给本国的未来精英灌输智力的半流质能不能实现这样的目标,这尚且存疑。事实上,党在很多领域比如IT、物理、数学、化学都渴求原创的、创意型的、有批判思维的人才--但他们一旦接触到政治、历史或信仰就必须马上能昏睡不醒。

  在习近平上台前,党一直有一个软档:几十年来,一直没有一个思想和价值观体系能让举国上下团结一心。“中国的现状就是理论和现实的完全脱节,嘴上说的和实际干的风马牛不相及。”在2013年一个备受赞誉的短文中,知识分子荣剑写道。1989年的屠杀让他从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学者变成了博物馆的馆长。“有人告诉我,中国所有问题的根源就是,把现实中实践的资本主义表述为社会主义。这个矛盾存在了很长时间,至今仍未解决。”(注81)如今,习近平正试图填补这个思想的真空,自从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木乃伊在中国消亡后,这个真空就一直存在。刚开始,这有点铤而走险。和毛泽东打着思想旗号的清洗不同--毛时代并不缺乏信仰---习的马克思主义运动受到前所未有的阻力。它最初和最基本的定义都来自敌对阵营:西方和它们的价值观。它对公众的要求不是信仰,而是对这个马克思填充物的服从姿态,这种姿态统一了对党的忠诚誓言--反对西方所有非马克思主义的悖谬。

  最近当一批真正的信徒在习近平治下的中国出现时,党的反应显示了它的真面目。这是一群年轻学生,称自己为狂热的马克思主义信徒,深受这个国家的不平等、缺乏社会福利、腐败的程度、环境的破坏的影响,最严重的是劳工阶级被严重剥削。他们试图为解决这些难题做点什么,但马上就被党的铁拳痛击。在2018年8月24日这一天,警察就在深圳逮捕了50名学生;在1989年之后,国家机器还从未对示威学生如此严厉。对很多人来说,一个自称是信奉共产主义的政党却对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学生采取镇压手段,这样的奇观只能进一步证明中国的社会主义是挂羊头卖狗肉。

  马克思也许被习挂在嘴边,但列宁才是他的脊梁。在习上任总书记后不久的一次内部讲话中,他表示:“全面否定苏联历史、苏共历史,否定列宁、斯大林,就是搞历史虚无主义,这就搞乱了思想,破坏了各级党组织。”(注82)中国记者高瑜,大胆泄露了“九号文件”和这个秘密讲话,引起了公众的注意,她自己则被捕并在2015年被判七年徒刑,罪名是“泄露国家机密”。在受到很多来自德国和美国的抗议后,她被保外就医,软禁在家中。

  反对西方价值观的运动还有不少花边新闻。比如对圣诞节的抨击:过去二十多年里,庆祝圣诞节在中国的城市里越来越流行。和亚洲其他国家一样,中国的年轻人吸纳了这个节日最好玩的那些点子,淡化了宗教元素,使它成为一年中最适合派对和购物的时光。一个朋友曾经这么说:“最终,这是我们自己的节日,没有家庭束缚,远离父母和祖父母。”但官方热火朝天的反对西方运动并没有放过这个节日。在好几个省份,当地政府都要求党员要远离西方节日和风俗。这类禁令还波及了万圣节、情人节甚至愚人节,2016年4月1日,新华社在它的微博上严厉警告,愚人节的玩笑“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水火不容”,“不要造谣,也不要信谣传谣!”

  当然最主要的目标还是圣诞节。2017年,衡阳市禁止公务员和党员参加圣诞庆典;不管怎样,共产主义是一种无神论。想到西方列强一百多年前对中国的侵略,安徽的共青团组织称圣诞节是“一个羞辱的节日”,沈阳药科大学则警告学生要反对“西方宗教文化的侵蚀”。如果他们对“自己的文化有更多自信”,他们就会学得更好。微信上当时流传的一篇文章则说:“圣诞节是基督徒的节日,所以是对中国人民的伤害。中国人过圣诞节不合适。我们不能忘记屈辱的过去。”(注83)

  勿忘历史:这建议不坏。事实上,如果你回顾基督教在中国的历史,就会发现甚至比基督教传到美国还要早:聂斯脱里派早在公元七世纪的唐朝就开始在都城西安传播福音。耶稣会的马泰奥·里奇(中文名利玛窦)在1582年就到了澳门,1601到达北京,中国当今大约有七千万基督徒,追根朔源的话,就是里奇和那时的耶稣会门徒们播下的种子。

  一般而言,今天的中国人和我们西方人的共同之处甚至多过他们的祖先。他们穿着西式的衣服,剪着西式的发型;他们最喜欢德国汽车,住的房子也是西方建筑风格的。他们的历法是公历--其实就是西方的格里高利历,他们爱听欧洲的古典音乐胜过传统戏曲,他们信任西药胜过传统中药,他们写字和我们一样是从左往右,而不是他们以前的从上往下,如果他们很富有,就会送孩子去西方的大学留学。

  习近平自己就把女儿习明泽送到哈佛读了四年书。这个党,他想要千秋万代的党,当初也是苏维埃派来的顾问一手塑造的;而他现在奉为圭皋的意识形态也是一个德国哲学家发明的。民主、自由、平等这些概念和个人权利和马克思主义同时传入中国,自此开枝散叶生生不息。一个世纪前,它们在传奇刊物《新青年》上找到了传播的平台,影响了整整一代的改革者和革命者,这些人把中国翻了个底朝天。《新青年》传播的是“科学与民主”,在他的“敬告青年”一文中,创刊人陈独秀反对旧中国的“死气沉沉”、反对旧传统--它们扼杀了这个国家也夺走了它的力量。很快陈就成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在1921年7月他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

  现代主义者最大的敌人就是孔夫子。“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这是中国最伟大的作家鲁迅在1925年写的。鲁迅很幸运,在1949年中共夺取政权前不久已经去世。共产党和它的领导人很快就选中了这个已死去的作家,他的形象至今仍然是一个圣徒。这意味着两者必居其一:要么他们根本就没读过他的著作,要么他们根本就没读懂他的著作。

  广州时尚杂志《新周刊》曾有一期用木刻的鲁迅肖像作封面。标题是“我们今天要诅咒的每件事,鲁迅都已经诅咒过。”这很不幸,也很真实。一场内战,一个共产主义的试验,几千万人的死亡,但中国上空徘徊的幽灵仍旧是同一个。它们低语的是腐败精英阶层的无耻暴富,是权力的沦丧,是情感的压抑。鲁迅那些对“人吃人的社会”的描述,如今时常出现在逃过审查的博客和评论中。今天的中国仍然面临着同样的、始终未能回答的生存之问:它应该如何面对世界;它应该如何面对它的国民?

  中国即文明,文明即中国--这是儒家的传授。毕竟,只有中国才是中土帝国,文明世界的心脏。中国的统治者给世界带来秩序,给自己的帝国带来和平,无远弗届,惟德动天。儒家还传授的是:“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每个人都清楚了自己的位置,那就是和谐社会。共产党曾经焚烧了孔夫子。现在他们正试图从灰烬中扒出他的旧书--儒家格言的选录图书成为畅销书--各地的孔庙也在重新兴建。孔子学院也在全国到处开张。

  鲁迅和他同时代的人都讨厌儒家。或者说,他们厌恶的是中国历代统治者和文官集团在两千多年里对儒家的改造:从一个思想家的哲学体系去掉了人性的部分,只剩下桎梏的例行公事和等级制度。这些改革者们的怒火最开始倾泻在基于儒家哲学的顺从精神,被空洞的“人性本善”掩盖起来的独裁暴政,在这暴政胁迫下中国人民被强迫跪了两千多年。鲁迅抨击了国民的“奴性”,在1919年自由思潮的先锋人物胡适号召人民“砸烂孔家店!”当然,共产党的序列里面极度憎恶孔夫子的人最多,党的伟大舵手毛泽东曾吹嘘自己已经超过了中国的第一个皇帝。他骄傲地宣布,秦始皇只活埋了460个儒家弟子;毛的数字起码得是上千倍。

  所以,党要复兴儒教,不是一件小事。它从习的前任就开始了,伴随着儒家和谐概念猛然走红。和谐:所有的高铁都命名为“和谐号”。(“欢迎乘坐和谐号!”这句欢迎词会在京沪线列车发车时用中英文轮流广播。抵达目的地后,同样的声音会跟你告别“再见和谐号!”)宣传机器鼓吹“和谐社会”的理想,强调的是秩序和服从高于一切。在2011年,让人惊讶的是,在天安门广场的一角出现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孔子青铜塑像,离毛的纪念堂一箭之遥。这个重生的孔子像碰巧也是吴为山的作品,他后来还创作了卡尔马克思的塑像。这个巨大的哲学家三个月就消失了,没有任何理由:也许正说明了孔子的回归仍有争议。

  习近平上台后,这些争议被终止了。习不但把毛和马克思拉回共产主义先祖崇拜祭坛的前列,他还成功地让孔夫子也站在他们身边。习是首位跟随旧时帝王脚步去曲阜朝拜的共产党领导人,曲阜是孔子的诞生地。他出席了这个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2565年诞辰的庆典。在对孔学研究者的讲话中,习阐述了为什么他领导的政党和所采取的政策是旧中国思想必然的产物、合乎逻辑的结果。他说,中国今天的思想和文化只能是“中国传统思想和文化的传承和弘扬。”(注84)他补充道,儒家学说,是理解中共频繁强调的“中国特色”的关键。自然地,党员干部们就是“国家传统文化精华的继承者和捍卫者。”(注85)

  鉴于毛领导的党对任何带有文化或传统气息的东西所进行的狂欢式破坏,这个讲话有着某种厚颜无耻的意味。习近平主持下的同一个党,在毛时代曾清洗了维护着中国精致文化传统的整整一代人:艺术家和诗人在劳动营中消失,教授被迫在猪圈中腐烂,上层社会的赞助人和收藏家被处死,作家则被迫自杀。与此同时,红卫兵焚烧书籍、拆毁孔庙。不过,孔夫子的妙处在于--按照习近平在曲阜的说法--他能“随着时代的演变融入新的环境”。换个说法:中国的统治者们每次都能为这个旧日的哲学家找到新的方式来替自己服务。今天,这事变得尤其简单:在党统治的前四十年中,与传统和历史的割裂是如此的彻底,而人民的失忆症和无知又根深蒂固,他们的恐惧是如此的真实,所以再古怪、再荒诞的情节也可以展现在这张无辜的白纸上,并且罕有人会抗议。

  习近平已经说得很明白,他认为自己的统治和旧日的朝代类似。他的“中国梦”就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恢复旧日的荣光。和其他所有人比起来,共产党员习近平采取这种民族主义极端保守的辩词(这种策略在蒋介石之后还没人用过)并依赖古代中国思想家,尤其是孔子,着实令人吃惊。但是,这些教条的作用在于,给迷失了方向的中国社会注入稳定和道德。如果每个人都在这个家庭、社会和国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么一切都会变得有序。

  依靠孔子等古人是一种策略,试图给民众找回近几年缺失的认同感和价值感。它也有助于习宣扬中国的国情是“特别的”这个概念,从而为抵抗西方价值观和实践增加免疫力。今天举国上下的大学里不仅花大力气去学习马列;他们同时还在开设大量的国学院,努力挖掘中国传统的闪光点来帮助独裁统治。

  很难听到北京大学的历史学家李零这样的声音,他指责他的学术界同仁"把中国文化变得宗教化、政治化、商业化、简单化、庸俗化“,仅仅是为了满足”那些糊涂的领导们。“(注86)2017年,党和政府印发了文件”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注87)文件认为,文化和传统是”民族的血脉,是人民的精神家园。“传统文化独特的理念和智慧带给中国人民自豪感和自信心。所以它们对于”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起着关键作用。

  可是作为一个领导,转向孔教也会引入一些风险:人们也许会想起孔子理想中那位高尚的善于思考的国王。按照这个理想,统治者是如此睿智和有德,仅凭他的领袖气质就能够激励人民并给社会带来秩序。《论语》中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对于孔子来说,明君不可能是独裁者,毫无顾忌地追求权力;一个好的政府既不会过度干预社会,也不会滥用刑罚。如果统治者偏离了正确的路线,大臣和学者们不但有权利更有责任去反对他。按照这些标准看,习的统治可一点都不沾边。在这些方面,习更像旧日的许多君主:他们都把孔子挂在嘴边,但手底却是狠辣的严刑峻法。

  既然我们说到了过去,那么就别忘了那个反复被重复的口头禅--”五千年“的中国历史。当我刚来中国学习的时候(大约2000年前后),正规文献只说三千年历史。这个三千年是有证明的:我们有考古证明的最古老的中华朝代是商朝,大约发源于公元前十六世纪。但也许某一天中共领导层听说埃及有连续五千年的历史--北京在任何一件事上都不愿意当老二。

  宣传机器试图用中国曾经的荣耀岁月缓解近百年来西方科技优势带来的痛苦,文明古国曾经发明了造纸、印刷、火药和指南针。这是”四大发明“,由政府资助的科研人员一直在增加新的发现:2016年一个一百多人组成的学术小组宣布他们发现中国还发明了马镫、火箭、十进制、弩箭---总共88个科技突破。花絮是这个小组花了八年时间找到这些新发明的归属,而中国人通常认为八是个幸运数字。

  在党媒上,多年以来寻找中国历史上的新发明就一直没有间断。他们很早就声称足球和高尔夫起源于中国,并宣布中国培育出了牧羊犬,一家报纸的头条报道过这个新闻,指出一万六千年以前中国就开始驯养家犬。

  民族主义是一个强力工具。英国学者厄内斯特·盖尔纳曾写道,和其它现代意识形态比较,它一旦生根,就能轻松保持优势。(注88)自中国共产党1921年建党开始,它就一直是个民族主义的党派;很多早期的革命者被共产主义吸引,就是因为这股力量可以让国家强大,重新站起来。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共产主义实际上已经灭亡,共产党必须为自己的权力寻找新的合法性来源,它找到了两个:一个就是承诺物质方面的繁荣,另一个就是民族主义。对于中国古代灿烂文化的爱国自豪感---唐代诗人、宋代哲学家、明朝的艺术家和作家--不再是禁忌(在毛时代的确是)。相反,现在这些都被鼓励。

  然而,民族主义宣传的核心很快就出现了有毒的变调:这个叙事表述的中国人是最早和最先的受害者。学校、博物馆、讲话、电影和电视剧都把中国历史呈现为被外国势力不停地羞辱,只有中国共产党才带来了救赎。在这个叙事中,中国是一个有着五千年悠久历史的国度,但满清政府腐败不堪(他们也是外来统治者)加上日本人和”西方列强“野蛮地侵略,从1839年英国发动鸦片战争起,带来了”耻辱的世纪“。毛的辉煌胜利把中国救出了这屈辱的年代。在1989年党下令军队向自己的公民开枪屠杀后,对新的合法性的需求变得更加迫切,对”爱国主义教育“也越来越重视。从今以后,中国的儿童从小就要被灌输民族主义。

  受害者思维和外国势力带来的屈辱记忆被努力地保留。尤其是针对日本的仇恨更是被整个行业持续散播。有一段时间你不管怎么换频道都能看到日本鬼子在烧杀抢掠,然后被英勇的抗日战士给肢解、砍头或炸飞。这些电视剧在多个频道同时播出,不分昼夜。2013年3月,当时还是全国最敢言的报纸《南方周末》,在横店影视基地发现有48个剧组同时在拍摄抗日题材的电视剧。

 近几年主要的宣传论调之一就是西方仍旧在试图破环中国的崛起,这和上面这些旧日的故事堪称无缝连接。这些信息通过各种不同方式传播--比如通过系列动画片,其中一个可爱的小兔子(中国)正在被一只美国秃鹰摧残。按照这样的叙事,任何对党或中国政府的批评都只是试图削弱这个国家。为了证明这个观点,党必须首先把党和国家划上等号:党就是人民,党就是中国。讨好党的外国人就能得到一个称号“中国的朋友”,批评的称号则是“不了解中国”或者“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如果你是中国人并爱自己的国家,那么随之而来的铁律就是你必须爱党。任何批评者都是叛徒。

  同时,这些年中国对外的口号是国家的“和平崛起”。中国的经济奇迹需要其他国家的支持;它也需要在国境线的和平稳定。过去二十年中国是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之一,而国内有作为的中产阶级则是最大的受益阶层。这个阶层的人对国家推行的民族主义照单全收、人云亦云,但他们日益增长的财富解释了他们为何支持全球化。中国的城市和沿海出口工厂里几百万的工人,非常清楚他们从世界经济合作和开放中得到了什么。

  习近平给民族主义添了一把火。中国梦,这个他主政后的个人商标,是一本两年前的民族主义畅销书的名字。(注89)作者刘明福是解放军退伍的上校,他呼吁加强中国的军队并预言美国增长的敌意,但中国最终将成为世界第一。中国和日本问题专家伊恩·布鲁玛在《纽约客》发文说,《中国梦》所描绘的亚洲复兴,“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的宣传尤其类似”。(注90)

  党是在玩火。它培育的受害者思维,加上寻求祖国的庇护的想法,甚至成了日常生活的一种条件反射--正如2018年1月,在短短一个月内,三个在海外的中国旅行团都试图召唤他们伟大祖国的强力支援。一个旅行团被困在德黑兰机场,因为对分配的住宿不满意而闹事。在网上流传的视频中,你可以看到几百个中国人在高喊:“中国!中国!”以发泄怒火。几天前在东京机场也发生了类似事件:当他们得知自己飞往上海的日本廉价航空的航班延误24小时后,旅客们一边和日本警察扭打,一边高唱中国国歌表示抗议。在斯里兰卡机场同样也有一队失意的中国旅客唱响了国歌。

  这就尴尬了---不仅仅对于在社交媒体发表评论的普通中国人。而且还让中国官方感到不安。国家媒体中央电视台发布了一个评论号召中国的同胞们要讲秩序:"不合时宜上演'战狼'式爱国,动不动高喊'中国',不仅无法得到国外机场的理解,同样无法得到国内同胞的认可。祖国是你危难时的后盾,但不是背锅侠。"(注91)

  在国内,一小撮最烦人的民族主义者采取的极端态度让他们的丑恶嘴脸屡屡被曝光。比如1999年的北京,当时北约的轰炸摧毁了贝尔格莱德的中国大使馆,引发了一场示威。在过程中,CNN和德国ARD电视台的记者被殴打。再有就是2012年夏季的反日骚乱,北京街头的标语要求炸平东京、西安的示威者则殴打了开日本车的司机。

  网上这样的人也很多,小粉红们对于任何批评祖国或批评党的爱国主义神话的反应都是使用超民族主义的评论来轰炸论坛。小粉红的聚集地“帝吧”,拥有三千万注册用户,这里曾发动对大防火墙以外的网站进行攻击。成千上万的粉红大军出现在Lady Gaga的Instagram页面,因为她会见了达赖;他们用令人厌恶的长篇大论淹没了台湾的新闻网站,反对台湾总统蔡英文;当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把他们城市的自治或独立作为个案讨论时,小粉红占领了学校网站的评论区,贴出威胁意味的内容比如“今晚帝吧就会找到你。”

  “粉红”一词源自一个热门女性小说网站晋江文学城的粉红论坛。2008年,一些争论从文学蔓延到民族主义事务:当时正在举办奥运会,这被视为党和国家真正自豪的庆典,西藏首府拉萨的骚乱和西方媒体上长篇的人权讨论却给庆典投上了阴影。就在此时,互联网论坛开始出现特别猛烈的辱骂式民族主义的爆发。

  “谁从祖国给你们送去了这么多的救济金?”有人这样质问不懂感恩的藏人:“你们全忘了么?”另一个人为平息拉萨示威所使用的暴力手段叫好。他说,政府做了件好事,这是“切除癌细胞”。有些人警告说,“如果你不干好事,我们就得拿走你的文化贴在博物馆的墙上,”另一个评论者则提问:“为什么我们还在空谈?分裂分子就该被处死。”同时另一个博客在叹息,外国人都被“洗脑了”。这是一个提醒,共产主义造成的破坏有很多种形式并且毫无疑问的要由下一代来承担后果。党今天撒播的带毒种子在几十年后仍然会发芽。

  党也明白这种愤怒的民族主义有多危险;某一天也许就会引火烧身。宣传机器推崇的是“理性爱国”,但习近平一次又一次给民族主义的大火在添柴,例如中国的“神圣领土”,“寸土必争“。

  中国的民族主义围绕着三个议题:首先是台湾问题,这个岛屿在1949年中国内战后就始终作为一个独立国家存在,尽管中共领导层年复一年的把台湾回归祖国视为越来越紧迫的事务。在大陆台湾问题是最容易引发激动情绪的话题--同时它也是最难以解决的问题。台湾成为一个民主政体已经三十多年,两千三百万台湾人没有丝毫投向共党奴隶统治的倾向。民族主义的第二个圣杯是东海中的一个岛链,日本成为鱼钓岛,中国称为钓鱼台。正是这些岛屿引发了2012年夏的反日浪潮。第三个,则是中国对整个南中国海提出的诉求,这些区域历史上有诸多争议,所以中国的诉求被邻国视为胡言乱语,而中国自己则认定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事实。

  习是几十年来第一个不仅仅动嘴争论的党的领导人,习动手了。当然他也发表了外交辞令的讲话,宣布这个特别的发现--中国人的血脉中没有”霸权和侵略的基因“(新华社称之为中国人民”热爱和平的历史基因“)(注92)。 但他投入巨资改造了军队--它必须”打胜仗“--并首先强化了海军。中国海军不断在南中国海造成既成事实:在争议地区建造人工岛,把岛礁改造成海军基地,恐吓邻国的渔民和海岸警卫队。在2016年7月,海牙的国际法庭宣布中国在南中国海的领土要求大部分无效,中国则宣布这个判决本身”无效且无约束力“--并继续对岛屿提出诉求并对相应水域进行军事化。

  这种逐步升级的口头和实际的侵略对中国的领导层和对整个世界都不无风险。习近平正在扩大对自己的预期,而这些预期他将来不一定能实现。民族主义很容易失控成为怪兽,到那时创造者也未必可以驾驭它。会不会习的雄辩在未来的冲突中把自己逼进墙角,让他无法做出一点妥协或让步,不然就会在国内被视为软弱?如果中国的经济在四十年增长后进入危机,又会发生什么?如果党的合法性支柱--经济的不断增长和日益繁荣--面临崩溃,只剩下唯一的:民族主义?这种情况下,习近平和中共又如何转移人民的注意力?今天,在中国已经有不少人(尤其是年轻一代)认为和美国必有一战。

  我在北京的一个熟人告诉我他们十一岁儿子的故事。几天前他们高兴的宣布今年可以全家去海外度假,这样儿子可以在欧洲庆祝他的十二岁生日。儿子哭喊起来:”不要!我不要出国!我的生日一定要在祖国度过!“当父亲告诉我这个事情的时候,困惑仍旧写在他脸上。他说:”真是疯了,他们对我的小孩做了些什么?“


全书尾注:

78. "习近平告诉中国共产主义者,要坚持卡尔马克思的真正路线“Stick to Karl Marx’s true path, Xi Jinping tells China’s communists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2018/05/04

https://www.scmp.com/news/china/policies-politics/article/2144716/stick-karl-marxs-true-path-xi-jinping-tells-chinas#link_time=1525427622

79.Zhou Yu 周瑜  ”中国大学重新启动官方意识形态研究以抵制可疑价值“ Chinese university revives research on official ideology to head off suspicious values   Global Times 2015/06/01

http://www.globaltimes.cn/content/924726.shtml

80. Li Rohan 李若菡 ”学生受到意识形态课程的鼓舞:民意调查“  Students ‘inspired’ by ideology course: poll Global Times 2018/03/16

http://www.globaltimes.cn/content/1093710.shtml

81. 荣剑 “没有思想的中国” The China Story 2017/02/05

https://www.thechinastory.org/cot/rong-jian-荣剑-on-thought-and-scholarship-in-china/

82. "LEAKED SPEECH SHOWS XI JINPING’S OPPOSITION TO REFORM" China Digital Times, 2013/01/27 内部讲话显示习近平反对改革的立场

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2013/01/leaked-speech-shows-xi-jinpings-opposition-to-reform/

83.Oiwan Lam 中共禁止党员庆祝圣诞,称圣诞是羞辱的节日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Forbids Members From Celebrating Christmas, Calling It a Festival of Humiliation" Global Voices 2017/12/24

https://globalvoices.org/2017/12/24/the-chinese-communist-party-forbids-members-from-celebrating-christmas-calling-it-a-festival-of-humiliation/

84. 习近平主席曲阜讲话:世界儒学传播,中国要保持充分话语权  《观察者》2014/09/29

https://www.guancha.cn/XiJinPing/2014_09_29_271934.shtml

英文翻译:

http://library.chinausfocus.com/article-1534.html

85. 同上 (译者注:英文版本内容长于中文版本)

86. 李零 《我所知道的马克思主义、共产党和传统文化》China Digital Times 2017/07/05

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2017/07/li-ling-marxism-ccp-traditional-chinese-culture/

87.中共中央办公厅 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

http://www.gov.cn/zhengce/2017-01/25/content_5163472.htm

88. Ernest Gellner 《民族和民族主义》Nations and Nationalism, New York 1983

89. 刘明福 Liu Mingfu, 《中国梦》 The China Dream, Beijing 2015

90. Ian Buruma "Are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Headed for War?" 中美必将一战么?New Yorker 2017/06/19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7/06/19/are-china-and-the-united-states-headed-for-war

91.祖国是你危难时的后盾,但不是背锅侠 CCTV online 2018/02/02

http://news.cctv.com/2018/02/02/ARTIKRDxg8O3R8cePwGTyUIb180202.shtml

92. Commentary: China a positive force for world peace 评论:中国是世界和平的积极力量 新华社2017/08/01

http://xinhuanet.com/english/2017-08/01/c_136490347.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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