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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幻觉每个人如何想象出自己的中国

2020 年 5 月 17 日

“谁谈论中国，谁就在谈论他自己。” 李克曼(Simon Leys 1935-2014)

汉学家、作家李克曼是最聪明和最敏锐的中国观察家。在七十年代他发现自己得对付某些深受欺骗的中国幻想家：欧洲的毛主义者。

几个世纪以来，自从马可波罗描写了遥远的契丹，激起了重商主义者对远东的幻想，对这个国家的被夸大的热情就影响了欧洲那些意义和利润的追寻者。哲学家戈特弗里德·莱布尼茨在1697年写道：“谁会相信，在这个地球上曾有人......对公民生活规律的领悟超过了我们？”对我们来说，中国一直是一张白纸：等着我们去降落的处女地。有时中国是天堂；有时是地狱。黄色的冒险。那里很少有灰色地带。当你不去看的时候，中国秀的回报才是最丰厚的：这样你就能找到你恰好正在寻找的东西。(注153)

近几十年西方看到的中国图像都严重失真。在邓小平领导下，一种全新的独裁国家出现了--这里混合了列宁主义的压制、涡轮增压的超级资本主义和闪闪发光的商业和消费。从没人见过这样的混搭，所以很多人都拒绝相信它的存在。现在的它仅仅是转变道路上的一个过渡步骤。他们嘀咕着，最后中国一定会变得和我们一样。

中国让人迷惑。用一个流行的幻觉安慰自己：经济的发展将自动带来一个更加民主的国家，这样的人绝非少数。"通过贸易改变“--这是朗朗上口的德国用语。这个理论的支持者包括了欧洲的领导人、国际奥委会和大多数到访北京的外国商人。天晓得有多少人是真心相信，又有多少人是找一个权宜之记的借口。甭管怎样，从一开始这个理由就有严重的缺陷。这不是真的。

”中国的成功......是自上世纪三十年代法西斯主义之后，自由民主世界所面临的最严重的挑战。“中国专家马毅仁(Ian Buruma)在十几年前写道。(注154)共产主义在中国可能消亡了，但党的统治仍然生猛。是的，权力已然变色。一个半宗教式的、领袖崇拜的政权，一个意识形态狂喜式爆发和阅兵式演习的政权消失了，在新的政权下，党内大佬和商界新贵联手掠夺国家的财富，还收买了城市中产的善意，办法就是让他们在繁荣的经济里分一杯羹。

中国领导人一向很善于蒙骗外来者--他们呢也乐得被骗。惊人的经济增长加上成功消灭了饥馑让他们的任务更轻松。北京和上海的居民不都开上了奥迪么？他们不都坐在星巴克里喝着咖啡、看着MTV、还能去伦敦、巴黎和曼谷度假么？西方人寻找自己熟悉的场景--发现中国人已经用疯狂的消费主义追了上来。这些人终究和我们一样了！

在中国的记者圈里有一个流传已久的笑话：华盛顿的记者、伦敦的银行家和法兰克福的CEO一起空降到北京或上海。只要一天，他就得出了对中国的长期看法；过完一周，他就在”纽约时报“、”金融时报“或”商报“发表了客zuo文章阐述自己的观点带来什么效益；一个月后，他积累的材料足够写一本书。这种角色长盛不衰；和其他很多陈词滥调一样，哪个时代都少不了它们。

”中国正在把川普领导的美国抛在后面“，这是持上面这些看法的文章之一，风险投资人迈克尔·莫里茨在”金融时报“发表的头条。文章用一句当头棒喝作为开场白："任何人在中国呆上一个礼拜，保证相信世界风水轮流转。”(注155)最后一段写得更直白：莫里茨奉劝川普“把自己一个巴掌就能数清的酒店集团的经理们派去北京和上海最好的酒店看看”。在那儿他们会了解到"纽约、伦敦或巴黎光着脚也赶不上的服务水准"。中国豪华酒店的房间景观始终让人心旷神怡。

有不少的西方人士爱上了党的路线，认为中国有其他国家没有的特殊国情。其中有头有脸的那些人被党栽培和奉承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他们也许会被酬以这个国家数不清的某个装装门面的委员会的顾问职位，然后他们就用这个身份大谈特谈他们和中国同行们“开放务实的交流”。在乌镇的世界互联网大会上，我见过维尔纳·措恩，当他还在卡尔斯鲁厄大学当计算机教授的时候，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把互联网带进中国的人。为表示感谢，教授退休后仍被聘加入”高层顾问委员会“并应邀每两年访问中国。按照措恩的说法，习近平上任是”中国人民的幸事“。他反腐的力度是空前的。措恩说，不管怎样，"看看德国在‘天堂文件’中揭发出来的离岸公司。我们又能比他们好到哪里。”关于党收紧对国家的控制--好吧，它毕竟是一家“大型国家控股”公司罢了。西方体制并不适合中国：“这里的一个反对派人士说，‘不，你不能搞那一套。’”--教授摇摇头--“不适合。他们需要一个英明的领袖，毫无疑问习近平就是。”

现在关于英明领袖的神话比过去少多了，但所谓迥异的中国不能套用西方逻辑去理解这一类的话语正广为流传。这显然是胡说八道。从基础上看，现代中国从西方引进的--共产主义、资本主义、娱乐、音乐、服装、城市规划、科学技术--和继承自古代中国的一样多。今天让东西方有所区分的--比如家庭和家族结构--与其说是天生的差异，不如说是因为一个事实，那就是直到几十年前，中国都一直是农耕社会。谁要是学舌中共的咒语“特殊国情”，意思是中国正适合党所实行的独裁，那他就陷入中共设计好的东方主义。这种文化相对主义有点像西方种族主义，认为中国人还没准备好去接受民主，也不像我们那样渴求人权。纠正的方法就是去台湾看看，那里有亚洲最活跃的民主活动：那里的人民同样是中国人。

奇怪的是，很多西方的观察家不太愿意把说中国是“独裁国家”--虽然党从未掩饰这一点。或者他们愿意相信那个颇有吸引力--但的确是错误的--观念，“发展中的独裁”超级高效，甚至超过了我们自己的体制。当然，很多人是出于自身的政治或经济利益才这么干的。比如迈克尔·莫里茨继续生产了第二篇论文，鼓吹硅谷要放弃那些偷懒的办法，学习中国那种掠夺性资本主义。(注156)莫里茨--谨记他是个风险投资人--激动的报告说，中国的初创企业一周工作七天，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中间休息的时候他们就泡茶提神，实在想和配偶见面的话，就请配偶一起去出差。

自我利益驱动并不能全然解释；天真可欺也是原因之一。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西方政客和商人长期相信中国领导人的善良愿望，并几十年一厢情愿的被套路。话说的漂亮，行动仍然照旧，政客们虽心存疑虑，却接受了这样的搪塞：是国家机器的低效导致了计划没有变成现实。还有些政客压根就忘了对方曾经的承诺，欣欣然继续接受从北京向全世界喷涌的新诺言。

有时他们的表演连看客们都觉得痛苦。戴维·卡梅伦，在2013年5月达赖喇嘛访问期间会见了他，招来了党的谴责。当他在同年12月被允许带着贸易代表访华时，他的表现被欧洲外交官讽刺为符合一名妓女的法律定义。卡梅伦说中英有着“极为互补的经济”，他愿意为”实现中国梦作贡献“，并阐述了英国作为中国和欧盟中间人的独特优势。作为回报，中国总理提到卡梅伦”尊重中国的核心民族利益和重大关切“。换句话说--这次没有谈论西藏和人权算你识相。

卡梅伦的中国之旅可不光是为了在国内媒体收获一点嘲笑：同行的英国公司包括了全球重量级玩家，比如英国剑桥包公司和德文郡韦斯特韦香肠。甭管这些企业六年来的表现如何，有一点必须得记录，这位前首相现在领衔的一家中英投资基金深度参与了习近平的”一带一路“。所以这次出访颇有些成果。至少对某些人来说如此。

卡梅伦并不孤单。北京一向很巧妙的利用了西方这种对中国的盲目，当川普当选美国总统后，习近平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机会。川普令人担忧的孤立主义和让人作呕的做派和习在世界舞台上长袖善舞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在一次流畅的演说中他把自己吹嘘成全球化的救星--让欧洲人的掌声更容易选择对象。还是同样的一群欧洲人--曾很正确地--对着川普吐出的每个音节大喊：“撒谎！”现在他们却信了习的鬼话--在达沃斯经济论坛上为自由贸易布道；为国际秩序呼吁；承诺中国保持开放，为全球网络唱赞歌。

事实上，他是个远比川普为甚的保护主义者。

事实上，他在多条战线上颠覆了国际秩序。

事实上，他正在关闭国家的大门。

事实上，他正在切断中国同外部世界仅剩的一点联系。

习不是毛主义者，但却从毛那里学到了几条诡计。比如毛的游击战略：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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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人开始醒悟了。德国外长和总理现在把中国看作是一种挑战。在英国，把中英关系描述成“黄金时代”的官方叙事越来越受到质疑。2019年4月下议院外交委员会的一份报告指出英国政府的英中外交方略--基本可以概况为商业利益高于一切--反应了“一种政府不愿意去面对的现实”，那就是北京在许多领域都在“积极挑战”英国。(注157)不幸的是，退欧把水都搅浑了：不止《独立》一家媒体指出“对退欧后贸易协定的担心......正在干扰外交政策的独立性。”(注158)

我们正在形成一个共识，虽然利益攸关，但我们却苦无良策，尤其眼下的欧洲正在分裂。因为我们看错了中国，多年的宝贵时间已经被浪费了--如果我们早几年就对这个国家的发展道路施加影响力，那效果会比今天好得多。

今天，中国已经开始影响我们。

全书尾注：

153. 《中国近事》（1677/1699）序言

http://east_west_dialogue.tripod.com/id12.html

154.Ian Buruma <'中国模式‘之年> 卫报 2008/01/09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08/jan/09/yearofthechinamodel

155. Michael Moritz , <中国正在把川普领导的美国抛在后面> FT 2017/09/10

https://www.ft.com/content/1ac0337c-9470-11e7-83ab-f4624cccbabe

156.Michael Moritz <硅谷要是聪明就得学习中国> FT 2018/01/18

https://www.ft.com/content/42daca9e-facc-11e7-9bfc-052cbba03425

157. https://publications.parliament.uk/pa/cm201719/cmselect/cmfaff/612/6120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