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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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ASian × UNNCer × 湖南人

圣乔治花园

从宿舍去学校的路上有片小绿地,名为圣乔治花园(St. George’s Garden)。

圣乔治花园算是隐匿在了居民区里,只留三个入口和周边的几条路相连。如果走大路去学校的话,是可以不取道花园的,这样看到的就是一排普通的房子。虽说名字里有“花园”,但是花向来不是这里的常客,等到大树落叶的时候,园子里的花也就跟着谢了。最显眼的是园子里的墓和碑,他们才是常驻。墓是一个个的石棺,尺寸大小不一,很随意地摆着。有的墓旁边加上了铁栏杆,有的用水泥修缮过,有得看起来是近百年无人理睬的模样。这里的碑并非和墓一一对应,而是整齐地靠在园子四周的围墙根上,似乎是被人刻意从园子中间移开了一般。园子里的小路弯弯曲曲地给墓留出空间,唯有一条直路是去年竣工的。小路还是给访客提供了不小的便利:一到下雨的时候,水会浸透整个绿地,漫到路的边缘,而伦敦雨水又多,要不是有路,不然时常走不了。这样一个花园,周边的住户常来散步、遛狗,或只是单纯坐下聊聊天。大多数时候,不管有人与否,园子都是安安静静的。不了解还不知道,圣乔治花园里还有几个名人,比如废奴运动家、塞拉利昂总督兼伦敦大学创始人之一Zachary Macaulay(1768-1838),护国公Cromwell家最疼的小女Anna(1659-1727),还有化学家William Nicolson(1753-1815),这些名字我统统没听过,关键是时间比较久远,正好佐证这样一个小花园存在时间之长。看园子里的介绍,这里是比较早一例和教堂分开的墓园,而且在维多利亚末期得以重建,成为城市工人生活改善运动的一部分,开放给附近的居民。也就是说,往来这个花园的曾经有三教九流,这些零落的石头块在这里少说也有一百年了。

安静莫名和圣乔治花园很搭,好像这是它从地底生发出来的特质。长方体的石材让人觉得沉静、安稳,而石板上的青苔以及数人才能合抱的大树则是时间维度上的舒缓,更深层的安静来自墓和碑所象征的生命大限,它附着在每一寸石料上。有个笑话我经常说,“心静自然凉”的极致是往生的境界,毕竟心脏停搏血液凝滞之后,想不凉也不行。还有一个高三时候的笑话,专门给人打鸡血的,“此时何必贪睡,死后定可长眠”。笑话归笑话,但说的都是人最后的状态——安静。这都是被动的安静,其实还有一种主动的安静,即对死亡的话题避而远之,或是话到嘴边马上咽下去。七十年代有位叫Ernest Becker的学者说,这是人类对生理局限的本能的焦虑,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否认死亡。我仔细读过他的论述之后,总觉得“否认死亡”这一结论并不能普遍地适用于全人类,至多是工业化之后美国的地方知识而已。但不可否认的是,“死亡”并不是一个随时都能聊起来的话题,它背后承担的东西太过绝对,一种没有商量余地的绝对,尽管它作为生理的一部分,和吃喝拉撒睡一样都是必然会经历的。

说实在的,和吃喝一样,“死亡”也是要练习的。“练习死亡”的说法也许可以上溯《斐多篇》,但柏拉图所说的“死亡”是灵魂脱离肉体的解放。佛教也有对“死亡”的练习,是体悟轮回之中的因缘和一切有情的无常,甚至有的佛教流派有在遗体前修定的法门。其实只要乐意找,各种宗教和哲学中从未少过对大限的讨论,只是这些智识上的素材离我们的日常生活越来越远,“可信度”也越来越低。然而,不做哲学和宗教上的讨论也可以,有一种实践层面上的“练习死亡”,形式有差别,模板却单一,都是一场仪式。英剧《王冠》第四季里有一幕,在瑞士滑雪的储君查尔斯遭遇雪崩,生死未卜,消息发回伦敦,白金汉宫的内务反应迅速,呈报女王道:“我们为所有的王室成员准备了方案。”何止是准备,女王在位几十年里,连排练都不知道有多少次。这事情也很实在:要是不排练,临时慌了手脚怎么办?放在中国的环境中说,老百姓办白事都知道要请有经验的班子来专门操办,有特别信仰的,走的是宗教里的习惯,但无论如何,从技术上来说,都是图人家轻车熟路,办事周到。从这个角度看,所谓在仪式中“心诚”还是“行正”的矛盾就消解了,真正知道行为正确与否的是仪式专家,普通人能做的就只是“心诚”而已,动作上依葫芦画瓢罢了。所以,这种实践上的练习,如果不主动提起,也只可能被动遭遇。正因为如此,“死亡练习”,有的场合或可称为“死亡教育”,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是缺席的,在教育体系中也是缺席的。但悖论在于,如果没有生理上的极限,人的一切行动都会被剥去最终的意义,所谓“未了”“未尽”的夙愿也不会存在,沿着这条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路径推进一步,或许可以说,少了“练习死亡”或“认知死亡”,我们会缺少对自身的严肃审视,也会少了在社群中生存的最终实感。

死亡这件事是严肃的,一如做人这件事不得不严肃,但是对死亡的认知和“练习”却不一定必须严肃。常识当中,生和死是两个端点,一个开始,一个结束。不过细想的话,这种观念只是线性时间观的逻辑推导。如果相信循环,生和死则是一张门的两边,维系其间的是“灵魂不灭”或“因缘”。但是死亡这件事,有逻辑管不了的维度,即关于死亡的理论推导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当然很多时候也没有证明证伪的必要,它是可能和不可能的纠缠,是“the possibility of the absolute impossibility of Dasein”。所以,这里未尝不是一个机锋,是逻辑终止的当口,是汤显祖的浪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和死总是相伴而行,就像园子里的青苔和大树,就像逃课在园子里飞叶子的英格兰精神小伙,就像后人为纪念逝者捐给的长凳,就像石碑上的刻痕;有喜欢爬高的小孩子坐到了石墓顶上,大妈开着老人车遛狗却也分不清是人遛狗还是狗遛人;正当我拍下小方尖碑的时候,旁边树丛里钻出一个刚方便完的男人。是的,有时候确实分不清楚是随意,是幽默,还是苦中作乐,有“明月夜,短松冈”,就也会有“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我湖南的家乡从来就不缺少生死精怪、神奇魔幻的坊间传闻,而且大家都听、都说,攒一攒似乎就能作好几本《子不语》和《聊斋》。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孔子其实比较狡猾,一句“未知生,焉知死”就把关于死亡的讨论都噎回去了,实际上是存而不论,如同他口中的“怪力乱神”。

最近几乎没有去过圣乔治花园了,之前上学倒也经常走。有一次同学指着花园辩称,这是一条捷径,但当时我说并非如此,因为我测过时间,走园子和走大路时间几乎不差。不过近日在园子走了一遭回来,觉得是我错了:这确实是一条捷径,认知死亡的捷径,就如同疫情是我们认知死亡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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