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自由

 “六四”枪声剛過，一直处于犹豫不决之中的父亲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把他最心爱的儿子撵出国门，用他老人家的话来说，我们总该留些后代活在正常的社会里吧。1989年的最后一天，我告别了忧心忡忡的父母，恋恋不舍的女友，登上了飞往悉尼的波音747，成为了一位自费留学生，回首往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夏日的悉尼格外的美，空气特别的新鲜，昨天还是黑沉沉灰蒙蒙的大上海，早晨突然切换成另外一个世界，内心有些咯噔咯噔的，兴奋得不知所措，好似步入梦境一般。从机场坐出租车去东区兰域 Randwick 的小陶家，小车平稳地行进在花园一样的街道上，我曾经公差去过中国的很多地方，从未见过如此整洁干净的环境。小陶就近在一幢楼里替我租下一个单间，那是Church大街五十七号，想想也挺有趣，到达澳洲的第一天就和教堂扯上了关系，这里也成了我人生第一次独立生活的地方。三层的楼房拥有十几个小单元，除一位德国老头之外，全是我的同类，每天的话题千篇一律，打工赚钱，为了生存拼命忙碌着，但我工作没着落，却被一系列的感叹牵动着迷恋在意识形态领域里。

我的语言学校在海德公园边上，老师叫简爱，是一位年轻美丽的金发女郎，戴副眼镜，身着中式旗袍，有点搞笑。第一天上课她展开二个图片，一张是五星红旗，一张是六四屠城的坦克，她用中英文说了一段话：“二战时期，美国总统罗斯福告诉世界，人类必须拥有四大自由，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饥饿的自由和免于恐惧的自由。。。。希望各位学习西方文化，把这种自由带回去。”所有学生一下子被雷到了，动听的英文和京韵京腔的国语出自一个人之口，她会说国语？！简直绝透了。不过对于我来说真正震撼我心的还是那段开场白，多少年来的政治课所建立起来的那点精神支柱似乎一下子就被震没了。我们几个与简爱很投缘，自由、信仰、历史一直是我们与简爱探讨的话题，不是简爱有多高深的才华，而是因为我们在这方面完全空白。

简爱曾在课堂上专门提醒我们填写工作申请表时千万不要把共产主义者作为信仰填进表格内，也不能说自己是无神论者，她说在西方思想中，共产主义者和无神论者都是一群随心所欲、没有道德规范的人，大多的雇主不会使用缺乏道德的人。真没想到，曾经信誓旦旦地愿意为它奋斗终身的主义，在西方主流社会的眼里居然是个无赖团体。结果在后来的填表时，不管是否愿意，全都把自己填写成佛教徒。

我家隔壁住着几位新南威尔斯大学的学生，学宗教，是北悉尼一个教会的，个个长得清秀标致，他们不断地向我传教，我想我才刚刚冒充佛教徒，怎么又能当基督徒呢？但我最终还是被他们的善良和耐心打动了，从那天起，每周日一个叫马克的学生都会开车来接我去教堂礼拜，平时他们也经常邀请我聚在一起读圣经来消除我对上帝的怀疑，教徒们之间的举止交往充满友善，不作恶只行善的为人处事原则，几乎是根深蒂固地扎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那些年轻人的涵养与纯洁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在这个经历中，我看到了西方社会对上帝的崇拜以及对信仰的执著。尽管我最后没有如他们所愿接受洗礼，因为我寻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生命的未来，但我依然时时惦记着他们，为他们祝福，是他们向我开启了思考信仰归属的大门。

记得第一个周末，我依照小陶的指点，东走西拐摸到了唐人街，因为口袋里没钱，琳琅满目的店铺和饭馆对我没有诱惑力，就像在上海一样，我只对图书馆情有独钟，在寻问途中遇到了一位长者，他递给了我一张名片，让我去华侨文教中心找他，他叫司徒惠初，是该中心的一位负责人。当我从他那里办理了一张图书证时既兴奋也紧张，我望着图书证上我的名字抄写在大大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的下方，一种莫名奇妙的恐惧感缠绕了我很久，但图书馆可以免费借阅书籍和录像带也给我增添了无穷的快乐。

我喜欢阅读历史文献，我发现对很多历史性事件的记载，二岸的描述有着天壤之别，于是我去了很多拥有中文书籍的图书馆，我这才发现，中国大陆的图书完全没有地位，所有的中文书籍均来自台湾和香港，中国大陆之外的中文教育所使用的是台湾教科书。仅仅几周的时间，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不可抗拒的事实，伴随我一路长大的教科书和历史文献是虚假而又荒唐的，为了所谓阶级的利益，我们被刻意安排活在了谎言中。记得有一位来自香港的老师是这样说的，从古代到现代，凡是台湾教科书上认定是土匪的，大陆一律称之为英雄。

二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在发生变化，当年的巧遇或许也平凡，但对我来说如获至宝，如梦初醒，自由的价值，信仰的选择，历史的真相等等一直影响了我二十年。

记得在悉尼迎来第一个新年，我吃了一碗价值四毛钱的快餐面，然后花了十澳元给父母打了三分钟的电话作为拜年，（当时的长途电话费每分钟$3.3），老爸问我感觉如何，有没有后悔，我说我还没有找到工作，但我触摸到了自由，找到了像澳洲空气一样新鲜的自由思想。

二十年后，老爸来到了悉尼，他看我生活依然很平凡，在谈及我当年的一些同学朋友升了官发了财时，老爸忍不住再次问我，当年把我撵出中国有没有心生憎恨，我说非常感谢爸妈的决定，我很幸运，因为二十年前我已经像人一样获得了自由，而这种自由当代中国人依然无法拥有。

 2013-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