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涯

作者：林雁飞（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806088646/

1

上上周回了次缅因。主要是为了看望巴赫医生。与已经高龄的人见面，便总有点思虑此次不见，下次再难得。由是，稍微明智一点，每一次经历，都应有把它当作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的觉悟才好。

然而，真的觉悟当然太难了，按照某友邻的说法，我可是对这佛教的“无常”（即一切都在变化中）太enjoy了，此生恐怕与佛无缘。那么，只能在芸芸众生中，做一个掌控些许平衡的人。—— 而汲取乐于生活的能量，除了自足，还是需要遇到能带来启发的人。

毕竟，俗世之中，浊流滚滚，有一两个人不一样，就觉得，也许自己也可以往那里靠拢一下。

2

并没有直接去海岛看望巴赫医生。先在朋友家逗留了两夜。

600公里的单程。一天搞定的行程是这样的：

第一站，两小时车程后停在纽约州男主人表哥家Brunch。女主人一如既往每次都能布置准备出相当养眼的食物。我们自疫情后没见过，疫情中他们搬了家，应该说，新家是suburb生活的样板了。房子很漂亮。—— 对于这类房子，我的感觉是，一向是，好比看到了某个客观意义上的美男子，但不是我的菜。

见到他们家三个可爱的小帅哥，还是非常欢喜。刚上中学的老大已经个子比我高了！这立刻提醒了我，要珍惜还不是家里最小个的宝贵时光。

第二站，男主人先开两小时，接着，本人凭借偶尔喝一次咖啡的功效，四小时non stop一路开到某镇，拜访我在缅因时认识的最好的朋友F一家。—— 我说她“好”，因为确实是我见过的，最热情开朗，容易相处的中国人了。

我们的交往方式是如此：譬如过去约个时间在家见面，属于”你随便什么时候到，我假如还没回来，你自个儿进屋自便~~” —— 总之极度随意。除了她，谁都没有那么随意，在这方面，真可谓寻得知己。

当然，我们是兴趣爱好截然不同的人，譬如我实在无法想象从“农活”里产生真正的乐趣，但她对种植就很有天赋，花园，菜园，随手就能起来一片 —— 这自然是基于兴趣的能力。我难脱自己是城市人格的秉性，但通过她，确实也体会了另一种和土地建立亲密联系的生活方式。

快要离开缅因时，又认识了个湖南妹子V，从她这里解锁了自制酵头烤欧包之外，更难得政见三观一致。知道我来，妹子特地从大森林里驱车过来。—— 在我大缅因州，到东到西，动辄一两个小时车程，出行访友不易。

相见甚欢，周五晚我们几乎又谈了一个通宵，也不乏提出异议的时候。异议归异议，彼此还是很明白，在中国人那样少的地方，能有个说得上的话的“同胞”不容易。—— 我一直有在犹豫是否需要对我认识的在缅因的中国人写点什么，不过好像又深感无味，他们中的一代人是比我年长二十岁以上的，来自不同时代，也经历了不同的时代。共同语言有限。另一代人虽与我同龄，然而人生经历太不相同，家庭背景也迥异，甚至反而更容易出现一种隔阂。—— 我并不是不懂这隔阂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不过深究无益，故而不如不谈。因此能认识F&V，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我在缅因那几年的福气。

3

周一离开了F镇，如约坐上第一班摆渡船，从Rockport到了North Haven岛。乘船时又发生了两件非常“缅因”的事。

一是，其时船已经快开了，照理说开船前15分钟停止售票，但其实是开船前一分钟还是把票卖给我了，而且卖票的女士还嘱咐我不用急～ （摆渡车上去还要一阵子啦，码头就在边上，慢慢走过去好了～）。二是，负责摆渡船围栏升降操作的工作人员，把遥控器给大宝教他摆弄了一阵。（这难道不是违反了安全须知吗？）

船渐渐驶离大陆后，手机就没有信号了。—— 以后几天，就这样几乎“与世隔绝”了。（有电话）

下了船，巴赫医生已在岛上的码头迎接我们。自上回他病重过一次后，总有些担心他健康状况。不过一见到他，似乎又觉得担心有点……怎么说？简直有点俗气。因为他实在是“兴致勃勃”地依然生活着。简单的说，一个人没有放弃自己的生活 —— 这样的话是不足以形容他的人生态度的。他不只是没放弃，而是活一日，便依旧“淋漓尽致”。

巴赫医生和他的渔船

那几天里，我们随他出海。我看他颤颤巍巍上下船，困难是困难，但做也就做到了。男主人帮着放龙虾笼子 —— 过了三天去收笼。提放笼都是需要大力气的辛苦操作。不知道平日里他还怎么办到的。除此之外，他堪称一天都不停。早上五点半，六点起来了，跑步是跑不动了，但是还要在划船机上运动半小时。

我一看这阵仗，打着哈气喝了一杯茶后，说：一看你这样辛勤，按中国人的流行语：压力山大哈！—— 这下我可没脸不出去跑步了。

他一如既往地呵呵笑。

一整天，他不是在忙着林子里的事，就是写信（他常年给缅因州监狱里的几个犯人写信），打电话提供义务咨询。总之没停也没有闲。这么个活法，能差可比拟的，只有去年以近百岁高龄故去的男主人的爷爷。虽说不闲，但绝不是那种很紧张的，强迫症样的逼着自己要忙着的活法。而是行云流水地忙碌着。

早几年我还不太能体会那样不知疲倦地热爱生活的活法的含义。现在觉得那就是心里永远燃烧着一团火—— 并用实际行动去添柴。那么这团火就会燃烧得比预想持久而热烈。

4

五天后离岛，回了下镇上把房子剩下的书搬了。—— 每次回去，都觉得情绪复杂。因为知道再也不可能回来长住了。我也并不想再回来。不过总是留下回忆的地方。何况房子都没法卖 —— 租客竟然不想搬。

临走时，和户外达人C先生一家也见了一下，一起在林子里骑了一会儿自行车。果不其然，我稍微撸了撸袖子，立刻手腕处就被黑蝇咬了八个包。 不过似乎那几年过后，对其毒性就有点适应了，没有一开始觉得那样奇痒难耐。

如今又回到布鲁克林。坐在电脑前看看拍的为数不多的照片。想起来，那几天正是鲁冰花盛开的时候。—— 早上沿路慢跑，海边天气总是风云变化，紫色居多的鲁冰花一丛丛开得正好。鲁冰花开，便是缅因州迎来旅游季的标志了。

鲁冰花开

又想起，三天后提笼的时候，五个笼子里总算给面子有两只龙虾 —— 因为龙虾季还没有到来，一只也因为尺寸不够被放归大海。但是螃蟹，则起码有七八十只，最后留了十八只。巴赫先生不知道怎么吃螃蟹，一个老船长（他的病人）特地过来，用锤子和一把小刀拆蟹。我第一次看到用这样的简单工具拆蟹。老船长一边拆，我一边吃，吃得大饱。—— 一种沙蟹是口感最好的，细腻鲜甜。

🦀️

大小宝那几天最大的欢乐除了大自然，就是有一只大犬（巴赫医生的爱狗）相伴。有时候扫一眼这样的场景：篱笆，草地，森林，海边，大狗和小孩，加上一幢不大不小的房子，也真是一个传统American Dream的标准场设。

🐶相伴

5

又想到，去年接到男主人爷爷过世的消息时，眼泪虽然立刻流出来了，但心里却觉得有一种完满。好像是一个圆，自然而然地画上了最后一笔。于是，每次思忆时，尽管情感上终究让我眼中含泪，然而心里并不痛，没有遗憾，悔恨，是一种充实。

人生终究有涯。

不去想是否还有下一次再见面的机会。也许没有了。也许还会有。—— 但永远不会忘记这次。那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