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雁飞
林雁飞

豆瓣副本

一个夏天的片段

1

十天前,在德国正是个暴雨天,公公说我们去看看太爷爷的书架,有些什么想保留的书,可以留下来。

房子在山丘的上坡,最后一幢,视野开阔。坐在两面落地大窗的起居室里,便可远眺田园风光。我一直是很喜欢的。出了起居室便是花园大露台,老人家一生爱花草,到了夏天,一院锦绣。而今斯人已逝,露台也冷清许多。

书架前,公公先是整理着老照片,这些老照片我大多曾经翻阅过,1920年出生的太爷爷,一生可谓德国百年史的小小缩影。—— 简单概括是肯定不能的。作为小辈,相识15年来,心里对太爷爷一贯十分亲近而敬重。今年1月底,还收到他的手写信和生日祝福。本大有希望在八月庆祝他百岁生日,然而天终不遂人愿。

瑞士Insel出版社和慕尼黑Manesse出版社的文学经典丛书,我一直喜欢。装帧简洁便携,于是挑了几本喜欢的。有一本里尔克的诗选,一翻开,是1930年版,里面还夹了不少报刊摘录,再一看,是太爷爷母亲的遗物。上头她用花体字漂亮地书写了自己的名字。

公公说,还有那些艺术史的画册,我们也可以拿回去 —— 估计其他人的兴趣不会有你这么多。

太爷爷和太奶奶是业余素描爱好者,太爷爷一直到过世前一周依然画笔不辍。因此画册里多是名家素描集。画册沉重异常。一本本装到纸箱里,不免让我想起当年读书时,时不时背个沉重麻袋般的参考书回去苦心孤诣论文。—— 又往往如此,其实装帧精美的画册学术性往往不高,文字注解一般都是陈词滥调,作为科普自然可以,但没有太多引注的价值。最后还得背着还回图书馆。

除了欧洲艺术,还有不少日本艺术。因为太奶奶80年代去日本旅行了一趟,自此对日本艺术又发生了兴趣。—— 我又挑了本DuMont的关于日本的艺术史旅行手册,想日本估计这几十年里的名胜古迹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挑完书,天色就暗下来了。一天就这样飞速流逝掉。在德国的这个悠悠长假,就要告之尾声。

2.

7月22日回的德国。本以为领馆关门,没办法回去,结果还是及时拿到了签证。

自2010年离开德国后,就没有这么长时间的回去过了。南德的夏天还是很美的。徒步,单车,田园,古堡。鉴于疫情,不入室内,只在户外。四处绿树成荫,花团锦簇,整洁干净,几乎一尘不染。—— 尤记当年初见夏日风景的赞叹。只是我,最近几年来各种审美疲劳。而审美疲劳应是老态的表现之一。

8月初,去意大利阿尔卑斯山区徒步。久闻大名的多洛米蒂山。婆婆好友H女士的女儿,是德国阿尔卑斯山登山协会的专业登山运动员,特地给我们介绍制定了一条适宜家庭徒步的路线。在山区绕行了42公里,四天,高度始终在海拔2500米至2800米。风景确实壮丽多姿。大有戏剧性的张力。这么一比,美东的山就不必看了。再加之,有意大利山区客栈的美食召唤。那几天实在是很受用。

离开山区,往南开,在威尼斯呆了三天。09年时就去过,当年夏天的人山人海让我发誓再也不要夏天去了。可见发誓这种事情还是少做为妙。这次去,主要是让小朋友们感受下水城的氛围。鉴于疫情,人也不多,很容易就在AirB&B上预定了一间公寓。上次去威尼斯陪着父母浮光掠影,这次早上日日晨跑一圈,似乎才算真的来过了。

威尼斯还是美。美得华丽纷繁又独树一帜。特有的历史让它其实早已沉沦数百年,却如同凝固的琥珀一样还是清晰可辨当年岁月。我在美术史里,对威尼斯画派一向不是特别喜欢,单看作品总觉浮夸矫揉,香艳过分,不过如果放到威尼斯这个城市里来,却又是如此般配其气质。

夜晚自然好,自带浪漫气息。然而,最好还是清晨,稍走远点,河道里就忙碌起来,蔬果贩子,鱼贩子,载船而来,热闹市井投射在水与屋之间。明净纯蓝的天空 —— 这抹蓝色没有这个纬度看不到 —— 这也是为什么德国人提起意大利的天空颜色总有一种嫉妒与羡慕。

回德国前,在奥地利因斯布鲁克的朋友家住了一晚。这位德国友人上次见还是十年前我们的婚礼。她毕业后随导师去了因斯布鲁克大学做科研,嫁了一位奥地利人。真是十年不相见,儿女忽成行。所幸再不是古代,总不至于明日隔山月,世事两茫茫。因斯布鲁克其实也起码可以驻足三天。—— 可惜没有时间。

这次徒步山区时也学了不少一战历史。一战中奥地利蒙受损失最大。昔日奥匈帝国,最后就剩下这么一个小国领土。也难怪奥地利人保守,怀旧,总好像还活在昔日的荣耀追忆里。称呼人爱加Title,X教授博士,X博士,X硕士,X高级官员,X将军…… 。友人LG的德语夹杂着浓重的方言,我竖起耳朵只听懂了10%。这位奥地利男士强壮淳朴,却有某种天生的宽广胸怀,我想这大概是个吸引友人的qualification。作为医生/博士的相貌端丽友人,如何“下嫁”了这位没有学历的,样貌平平的隧道机修工。我这次见面后,倒是颇能会心。

3.

8月15日。星期天。太爷爷的葬礼。

太爷爷出生于一个星期天,因此生前一直说自己是个“星期天的孩子”(幸运的人)。作为年轻的尚未毕业就从医学院被抓去战场的军医,没有被派往最残酷的战场,在二战中幸存下来 —— 他的哥哥,同是军医,死于斯大林格勒俘虏营。—— 确实是“幸运”的。

然而战后,因东德社会主义化,所有家产被充公,一个人提着手提箱去了西德,从零开始。因此所谓的幸运,又怎么可能永远是绝对的。

我听闻很多故事,譬如公公出生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挤在北德某家医院的阁楼里,尿布是太奶奶扯了窗帘布做的。当时作为医生,没有报酬,医院仅仅就负责食宿。几年之后,50年代,他争取到南德山区的一个私人诊所,工作到78岁才退休。没有太爷爷的一生辛勤努力,自然没有一家人的后来。90高龄时,他飞去上海参加我们的婚礼。婚礼后一起去了梅州。他的姑母曾经在梅州地区传教20年之久,他的父亲本来也是要作为教会医生去梅州的 —— 一战爆发而计划搁浅,因此他总说他本来可以做“中国人”的。

如果说在太爷爷身上学到什么,一是,自律 —— 精神和身体,脚踏实地做好自己的事。二是,自尊 —— 永远不怨天尤人。

……

教堂里相隔1.5米坐。只有亲属在场。牧师致辞。背景有管风琴小提琴。尔后步入墓园,安置骨灰坛,一人一抔土,他生前在教堂的管乐队吹圆号,乐队也来了。吹奏他生前说过的,要在葬礼上演奏的乐曲。第一首格葛利格的《清晨》。纯管乐吹奏的感觉和管弦完全不同。开阔明亮。

—— 是的,开阔明亮。我想这本不是一个哀悼遗憾的葬礼。而是带着感念追忆的葬礼。

我也想有一天这样被带着微笑“追忆”,而不是被“沉重哀悼”。一些流行心理学家建议整日间无病呻吟的人多多参加葬礼。我觉得还是有道理。

4.

葬礼后,公公和婆婆都松了口气。公公作为长子,这件事上操心最多。丧葬之事,无论中西,都不是小事。接下去的时间就过得更如流水了。在博登湖和瑞士的度假公寓各呆了三,四天。几乎就到了八月底。

德国南部无海,博登湖是最大湖泊,沿湖的几个城镇,历史悠久,气候也温和。向来是德国人的传统度假地之一。婆婆买了度假公寓也有十年了。我上回去还是9年前。—— 可见以往每次回德国,都是蜻蜓点水。这次骑着单车环湖了一小圈。德国人近来大兴电动自行车,老人家们组团骑行屡见不鲜,上坡时各个飞速从我身边超过。

瑞士的度假公寓是太爷爷的物业之一。所在是个传统的阿尔卑斯山滑雪胜地。我上次去,也是9年前的冬天了。当时已经91岁的太爷爷,依然还能自如高山滑雪。夏天,这地方如今俨然成了山地自行车爱好者的乐园。公共广场还有个小朋友的山地车练习场,三四岁的小不点,已经能上下陡坡自如,饶是可爱。

回德国前去苏黎世逗留了一天。苏黎世湖绕湖一周,真是遍布房产。和十几年前的密度比,大大增加。瑞士人虽有钱,然而富豪云集的地方,普通有钱也是安居不易了。

最后几天,方向法兰克福机场。照例在海德堡停了停,见朋友。其实学生时代绝大多数的朋友早已分散各地。留在海德堡的我的朋友只有一个了。结果见了面,我和朋友倒没有说上太多话,反而是两个男主人滔滔不绝,变身话唠。

5

漂泊日久,即使到处可以买下一个容身之所,但按照一个认识的熟人的话说 —— 她比我年长十余岁,台湾人,法国留学,从巴黎到纽约,十几年,明年全家又准备回法国,她比我经济条件优越远甚,然而说起来,自台湾的父母双亡后,终觉是“无根之人“。

人生,永远是难以承受之重,与难以承受之轻的胶着。

在苏黎世附近的Kirchberg,凑巧看到托马斯曼长眠的墓园。宁静优美。只是不知为何总有无聊人要在墓碑上放点东西。托马斯曼最终并未回德国定居,而是在瑞士。—— 对一切无法负担纳粹历史的德国人而言,瑞士总是个折中。可这样的折中,多少也只是世界政治史中的孤例。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一个折中。我的折中在哪里?

这个夏天,在全球流行病,万千人受苦的时候,还能随处游走,可谓某种奢侈。但我也没有特别的良心不安。—— 葬礼时,太爷爷94岁的妹妹也来参加了,老太太前几年写了本回忆录,其中有一段是,当大哥死于俘虏营的消息传来,二哥(太爷爷)依然在战场生死未卜的时候,她作为小妹妹还是被父母好好保护着,周末依然是家庭聚会,蛋糕茶点。负面悲哀的情绪是被父母刻意隔离的。因此,即使看历史本身,可谓是“错误之中没有真正的生活”,但她始终觉得“童年与青少年时期是幸福的”。

所以对于我,记忆里最好的旅行永远是少年时。最好的夏天也永远是18岁以前的暑假。—— 并不是因为那时有过什么特别的风景,而是被父母保护起来的,无忧无虑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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