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鶴焚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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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遁甲】趙樹理:老楊同志


(太初庚子臘月初四;藏歷鐵鼠臘月初四;希吉來歷一四四二六月初二)(二月十六)

按:《老楊同志》一文,曾經作為語文課文廣為流傳。該文是從趙樹理所作小說《李有才板話》之第七節「恆元廣聚把戲露底」中節選出來的;該節共有十五段,課文選了前十四段,其最後一句話是「覺著老楊同志真是自己人」。僕獲知此文,乃出於導師的介紹。怹提及,其田野調查的風格取向,受此文影響頗深。於是找來讀了,一見如故。版本參考,《趙樹理文集》,工人出版社,卷一,頁卌三至卌八。

過了陰曆八月十五日,正是收秋時候,縣農會主席老楊同志,被分配到第六區來檢查督促秋收工作。老楊同志叫區農會給他介紹一個比較進步的村,區農會常聽章工作員說閻家山是模範村,就把他介紹到閻家山去。

老楊同志吃了早飯起程,天不晌午就到了閻家山。他一進公所,正遇著廣聚跟小元下棋。他兩個因為一步棋爭起來,就沒有看見老楊同志進去。老楊同志等了一會,還沒有人跟他答話,他就在這爭吵中問道:「哪一位是村長?」廣聚跟小元抬頭一看,見他頭上箍著塊白手巾,白小布衫深藍褲,腳上穿著半舊的硬鞋至少也有二斤半重。從這服裝上看,村長廣聚以為他是哪村派來的送信的,就懶洋洋地問道:「哪村來的?」老楊同志答道:「縣裡!」廣聚仍問道:「到這裡幹什麼?」小元棋快輸了,在一邊催道:「快走棋嘛!」老楊同志有些不耐煩,便道:「你們忙得很!等一會閑了再說吧!」說了把背包往階臺上一丟,坐在上面休息。廣聚見他的話頭有點不對,也就停住了棋,湊過來答話。老楊同志也看出他是村長,卻又故意問了一句「村長哪裡去了?」他紅著臉答過話,老楊同志才把介紹信給他,信上寫的是:

「茲有縣農會楊主席,前往閻家山檢查督促秋收工作,請予接洽是荷……」

廣聚看過了信,把老楊同志讓到公所,說了幾句客氣話,便要請老楊同志到自己家裡吃飯。老楊同志道:「還是兌些米到老百姓家裡吃吧。」廣聚還要講俗套,老楊同志道:「這是制(以上是頁卌三。)度,不能隨便破壞!」廣聚見他土眉土眼,說話卻又那麼不隨和,一時想不出該怎麼對付,便道:「好吧,你且歇歇,我給你出去看看!」說了就出了公所來找恒元。他先把介紹信給恒元看了,然後便說這人是怎樣怎樣一身土氣,恒元道:「前幾天聽喜富說有這麼個人。這人你可小看不得!聽喜富說,有些事情縣長還得跟他商量著辦。」廣聚道:「是是是!你一說我想起來了!那一次在縣裡開會,討論丈地問題那一天,縣幹部先開了個會,仿佛有他,穿的是藍衣服,眉眼就是那樣。」恒元道:「去吧!好好應酬,不要衝撞著他!」廣聚走出門來又返回去問道:「我請他到家吃飯,他不肯,他叫給他找個老百姓家去吃,怎麼辦?」恒元不耐煩了,發話道:「這麼大一點事也問我!那有什麼難辦?他要那麼執拗,就把他派到個最窮的家——象老槐樹底老秦家,兩頓糠吃過來,你怕他不再找你想辦法啦?」廣聚道:「老槐樹底那些人跟咱們都不對,不怕他說壞話?」恒元道:「你就不看人?老秦見了生人敢放個屁?每次吃了飯你就把他招待回公所,有什麼事?」

廣聚碰了一頓釘子討了這麼一點主意,回去就把飯派到老秦家。這樣一來,給老秦找下麻煩了!閻家山沒有行過這種制度,老秦一來不懂這種管飯只是替做一做,將來還要領米,還以為跟派差款一樣;二來也不知道家常飯就行,還以為衙門來的人一定得吃好的。他既是這樣想,就把事情弄大了,到東家借鹽,到西家借麵,老兩口忙了一大會,才算做了兩三碗湯麵條。

晌午,老楊同志到老秦家去吃飯,見小砂鍋裡是麵條,大鍋裡的飯還沒有揭開,一看就知道是把自己當客人待。老秦舀了一碗湯麵條,必恭必敬雙手捧給老楊同志道:「吃吧先生!(以上是頁卌四。)到咱窮人家吃不上什麼好的,喝口湯吧!」他越客氣,老楊同志越覺著不舒服,一邊接一邊道:「我自己舀!唉!老人家!咱們吃一鍋飯就對了,為什麼還要另做飯?」老秦老婆道:「好先生!啥也沒有!只是一口湯!要是前幾年這飯就端不出來!這幾年把地押了,啥也講不起了!」老楊同志聽她說押了地,正要問她押給誰,老秦先向老婆喝道:「你這老不死,不知道你那一張瘋嘴該說什麼!可憋不死你!你還記得啥?還記得啥?」老楊同志猜著老秦是怕她說得有妨礙,也就不再追問,隨便勸了老秦幾句。老秦見老婆不說話了,因為怕再引起話來,也就不再說了。

小福也回來了。見家裡有個人,便問道:「爹!這是哪村的客?」老秦道:「縣裡的先生!」老楊同志道:「不要這樣稱呼吧!哪裡是什麼『先生』?我姓楊!是農救會的!你們叫我個『楊同志』或者『老楊』都好!」又問小福「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小福一一答應。老秦老婆見孩子也回來了,便揭開大鍋開了飯。老秦、老秦老婆,還有個五歲的女孩,連小福,四個人都吃起飯來。老楊同志第一碗飯吃完,不等老秦看見,就走到大鍋邊,一邊舀飯一邊說:「我也吃吃這飯,這飯好吃!」老兩口趕緊一齊放下碗來招待,老楊同志已把山藥蛋南瓜舀到碗裡。老秦客氣了一會,也就罷了。

小順來找小福割穀,一進門碰上老楊同志,彼此問詢了一下,就向老秦道:「老叔!人家別人的穀都打了,我爹病著,連穀也割不起來,後晌叫你小福給俺割吧?」老秦道:「吃了飯還要打穀!」小順道:「那我也能幫忙,打下你的來,遲一點去割我的也可以!」老楊同志問道:「你們這裡秋收還是各顧各?農救會也沒有組織過互助小組?」小順道:「收秋可不就(以上是頁卌五。)是各顧各吧?老農會還管這些事啦?」老楊同志道:「那末你們這裡的農會都管些什麼事?」小順道:「咱不知道。」老楊同志自語道:「模範村!這算什麼模範?」五歲的小女孩聽見「模範」二字,就想起小順教她的幾句歌來,便順口念道:

模範不模範,從西往東看;
西頭吃烙餅,東頭喝稀飯。

小孩子雖然是順口念著玩,老楊同志卻聽著很有意思,就逗她道:「念得好呀!再念一遍看!」老秦又怕闖禍,瞪了小女孩一眼。老楊同志沒有看見老秦的眼色,仍問小女孩道:「誰教給你的?」小女孩指著小順道:「他!」老秦覺著這一下不只惹了禍,又連累了鄰居。他以為自古「官官相衛」,老楊同志要是回到村公所一說,馬上就不得了。他氣極了,劈頭打了小女孩一掌罵道:「可啞不了你!」小順趕緊一把拉開道:「你這老叔!小孩們念個那,有什麼危險?我編的,我還不怕,就把你怕成那樣!那是真的吧是假的?人家吃烙餅有過你的份?你喝的不是稀飯?」老秦就有這樣一種習慣,只要年輕人說他幾句,他就不說話了。

吃過了飯,老秦跟小福去場裡打穀子。老楊同志本來預備吃過飯去找村農會主任,可是聽小順一說,已知道工作不實在,因此又想先在群眾裡調查一下,便向老秦道:「我給你幫忙去。」老秦雖說「不敢不敢」,老楊同志卻扛起木掀掃帚跟他們往場裡去。

場子就在窯頂上,是好幾家公用的。各家的穀子都不多,這天一場共攤了四家的穀子,中間用穀草隔開了界。(以上是頁卌六。)

老楊同志到場子裡什麼都通,拿起什麼傢俱來都會用,特別是好揚家,不只給老秦揚,也給那幾家揚了一會,大家都說「真是一張好木掀」(註①:就是說他用木掀用得好)。一場穀打罷了,打穀的人都坐在老槐樹底休息、喝水、吃乾糧,蹲成一圈圍著老楊同志問長問短,只有老秦仍是必恭必敬站著,不敢隨便說話。小順道:「楊同志!你真是個好把式!家裡一定種地很多吧?」老楊同志道:「地不多,可是做得不少!整整給人家住過十年長工!」老秦一聽老楊同志是個住長工出身,馬上就看不起他了,一屁股坐在墻根下道:「小福!不去場裡擔糠還等什麼?」小福正想聽老楊同志談些新鮮事,不想半路走開,便推託道:「不給人家小順哥割穀?」老秦道:「擔糠回來誤得了?小孩子聽起閒話來就不想動了!」小福無法,只好去擔糠。他才從家裡挑起簍來往場里走,老秦也不顧別人談話,又喊道:「細細掃起來!不要只掃個場心!」他這樣子,大家都覺著他不順眼,小保便向他發話道:「你這老漢真討厭!人家說個話你偏要亂吵!想聽就悄悄聽,不想聽你不能回去歇歇?」老秦受了年輕人的氣自然沒有話說,起來回去了。小順向老楊同志道:「這老漢真討厭!吃虧、怕事、受了一輩子窮,可瞧不起窮人。你一說你住過長工,他馬上就變了個樣子。」老楊同志笑了笑道:「是的!我也看出來了。」

廣聚依著恒元的吩咐,一吃過飯就來招呼老楊同志,可是哪裡也找不著。雖然有人說在場子裡,遠遠看了一下,又不見一個閒人(他想不到縣農會主席還能做起活來);從東頭找到西頭,西頭又找回東頭,才算找到。他一走過來,大家什麼(以上是頁卌七。)都不說了。他向老楊同志道:「楊同志!咱們回村公所去吧!」老楊同志道:「好,你且回去,我還要跟他們談談。」廣聚道:「跟他們這些人能談個什麼?咱們還是回公所去歇歇吧!」老楊同志見他瞧不起大家,又想碰他幾句,便半軟半硬地發話道:「跟他們談話就是我的工作,你要有什麼話等我閑了再談吧!」廣聚見他的話頭又不對了,也不敢強叫,可是又想聽聽他們談什麼,因此也不願走開,就站在圈外。大家見他不走,誰也不開口,好像廟裡十八羅漢象,一個個都成了啞子。老楊同志見他不走開大家不敢說話,已猜著大家是被他壓迫怕了,想趕他走開,便問他道:「你還等誰?」他呶呶唧唧道:「不等誰了!」說著就溜走了。老楊同志等他走了十幾步遠,故意向大家道:「沒有見過這種村長!農救會的人到村裡,不跟農民談話,難道跟你村長去談?」大家親眼看見自己惹不起的厲害人受了碰,覺著老楊同志真是自己人。

(庚子己丑甲子。諸行無常、諸漏皆苦、諸法無我、涅槃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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