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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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规散步

我回到家,一直在想,我该怎么变得放松,不然那种恐惧很容易在日后的每一天都追上我。


不能出去的第三十三天,小区的傍晚明显变得喧嚣起来。

前几日在楼下听到有人放《Hotel California》,之后一天听到陈奕迅,再后面一天听见咿咿呀呀的京剧声。不知道具体从哪个窗口飘出的音乐声就像蒸锅的热气一样,腾腾地往外冒,形成苦闷的大合唱。

还没有听到有人高声播放《国际歌》。是,并非没有人播放,只是我没听到而已。每个人在家里播放音乐,能传多远、有几只耳朵听见,都不确定。有时候你忽然就听见了秘密。住在小区最里面的邻居在群里抱怨说自己家在晚上总能听见楼下有人打电话,充满私密的言语,即使他们关上窗户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候,我就会把小区想象成一个构造复杂的传声筒,极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我这一个月里常常听到不知道从哪出来的哭声,还听到对面楼朝着门口因为拿快递而聚集的人群一声怒吼:“你们再不回去要报警了。”以及,旁边本该无人的小学校园里,总有一个人在球场一下、一下、一下地拍球。

晚上同住一个小区的朋友 V 问我巡逻队几点结束,要不要一起在小区里散散步。

她自己一个人住,相当于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和真实的人好好说话了。我说,好啊。

散步在此时此地是不被允许的。一批由小区志愿者组建起来的巡逻队,会拿着喇叭让在外面不戴口罩聊天的老人们都回到家里去。有的时候我们困在家中,还可以看到小区群内有从不知道哪个窗口拍摄的楼下的照片,“这群人聚在这里在聊什么?好久了。”诸如此类的话。

进入五月之后,大家的心态似乎都产生了新的变化。在一个阳光极好的午后,我坐在窗边,有一切都将要“快了”的感觉。

而后来仔细回想,我认为什么快了呢?快结束了吗?并没有,5月3日,后一天是青年节,再往后一天是立夏。结束会是几号呢,我不知道。也许是一种是快“无所谓”了,对结果如何毫不在乎。譬如如果此刻就让我离开小区的封锁,走上街去,外面一片荒芜,我又能去哪呢。还有一种快“完”了的感觉,推行至此,无法回头,即使再放开又怎么样,一种对生活的幻想彻底快要完结了。这么一下,这种“快了”的感觉竟然反而是一种缓慢的心理状态,在几近停止的时间里可以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微尘看得一清二楚。它们飘浮,像海中的水母。

我们在楼下相见,走到小区门口,又往最里面走。中间路过四个垃圾站,地上的玻璃瓶满得扑出来,多是酒瓶。V 踮起脚摸了摸树叶,在夜色里,感慨这是久违的触感。

路上偶有一两个人穿着工作制服的人经过。但很奇怪,那时,即使周围没人,我仍然明显地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恐惧,正按住我的嗓子,我无法用正常的音量说话。

这里为什么这么安静?以及,会不会有被关着的人正在看着我们?这段时间我在小区群里看到太多偷拍的图片,斥责人们聚集、遛狗、散步,拍摄者就站在此刻每一扇我能看见的窗户后面。此时的无声就是一种集体暴力。如果不能感受到这种恐怖的人也便罢了,而我的怯懦让我选择走出门却被这种恐怖擒牢,在一片安静中像深秋的蝉一样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这趟散步并不愉快。我回到家,一直在想,我该怎么变得放松,不然那种恐惧很容易在日后的每一天都追上我。

过了两天,我又下楼去扔垃圾。虽然小区仍是管控区,按理说必须“足不出户”,可是以我们小区的实际情况来说,绝对没有那么多志愿者能够满足两千多户人的小区的垃圾、快递都被点对点送到门口。在黑不隆咚的走道里,我认出一个身影,喊了 V 的名字。她一惊,说这也能认出来?我说,主是通过那种闲逛的身姿判断的。

我们又一起走了一段,违规散步,去到我没有去过的小区角落。后来来到最后一排,小区的后门,上面系着一把黄色的铁锁。V 之前经常去附近的岩馆攀岩。她说要翻过这扇门很容易,说着便轻松攀了上去。铁门脆弱地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看着她的背影,相信“自由”就在她的下一步。我们的眼前是一条没有阻碍的通道,它连接着外面的马路。

这时,只听见隔壁楼栋不知哪一户传出一声喝令,“干什么?”

V 跳了下来。我们回去了,彼此笑了一下对方,说待会我俩的照片可能就出现在小区群里了。不过此时,我的心情已经变得轻松了许多。

轻松来自于与现实的“解离”。譬如,翻墙,听起来就像是校园小说里才有的情节,还是不太高明的那种,刚才差一点在我眼前成功。而一个三十多天都将“散步”列为违规行为的城市,更令人很难想象它是在现实世界中存在的。当然,我没说以上都是真事。在我居住的城市,人们随时可以轻松地出门,此刻就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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