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民
王庆民

中左翼社会民主主义者;希望为没有话语权的边缘人群发声者;致力于改善民权民生,做些实事

陈清木–政坛“老旗手”开辟新加坡“前进”的新未来?

本文于去年2月19日发表于博讯,获“独立中文笔会”转载:

https://www.chinesepen.org/blog/archives/124090

1月18日,新加坡政治家、前人民行动党国会议员、2011年总统选举参选人陈清木(Tan Cheng Bock)宣布,将筹建新政党“新加坡前进党(Progress Singapore Party,PSP)”。这位在2011年总统选举中以0.35%的微弱差距与总统职位失之交臂的新加坡政治家、前医生,再度吸引了新加坡国民乃至境外政治观察家的目光。而他的这一举动,不仅得到新加坡多个反对党的支持,更得到了李光耀次子、李光耀故居争端当事人之一李显扬的力挺。在故居争端告一段落后,已平静了很久的新加坡政坛,似乎又在酝酿新一波政治风潮。而陈清木这位年近八旬的“老旗手”,则很可能成为这波风潮中最耀眼的政治明星。

陈清木1940年出生,毕业于新加坡大学(后与南洋大学合并为现今的新加坡国立大学(NUS))医学系。毕业后在医疗界和商界工作且成就不凡。后来从政,于1980年至2006年担任人民行动党国会议员。2006年退出政坛,2011年参加新加坡第七任总统选举,失败后再度回归医疗界。

熟知新加坡政治的人们,都会对2011年新加坡总统选举有所了解。那次大选可以说是自1966年人民行动党垄断政坛后新加坡最激烈的一次选战。面对得到包括总理李显龙在内的执政集团全力助选的候选人陈庆炎,陈清木四处走访邻里,拜见选民,包括在青年公园会见相对更有求变意愿的年轻选民,竭力投入选战,但最终以0.35%的微弱差距功败垂成。这对于许多追求政治多元化的新加坡人,不啻是一个沉重打击;而对陈清木本人,自然也是极大的失落。

但陈清木显然并未因此丧失竞逐总统职位的信心。2016年3月,陈表达了再次参选总统的意愿。但新加坡政府却在当年11月修改宪法,出台了一个极富争议的政策即“保留选举机制”,要求将总统职务保留给30年内未曾担任过民选总统一职的族裔,且从第四任委任总统、第一位履行民选总统职权的总统黄金辉算起(而非从真正的第一任民选总统、第五任总统王鼎昌算起)。这“恰巧”变相剥夺了陈清木参选的权利。

此后,陈清木就“为何政府和总检察署将‘保留选举机制’的计算周期从黄金辉而非王鼎昌算起(如果从后者算起,陈是有资格参加2017年总统选举的)”一事入禀最高法院,并召开记者会对该政策进行了一系列的批评。但法院确认了总检察署和政府的决定合法。陈清木提出上诉,但又被最高法院上诉庭驳回。于是,陈清木挑战政府和总检察署的决定失败,也等于确认了丧失参加2017年总统选举的资格。

而陈清木对于该机制的质疑、挑战,前前后后长达一年以上,虽最终失败,但他在此过程中表现出的坚韧、理性,对民主法治、程序正义的追求,却赢得了许多新加坡人的赞许,连执政党一方的前总理吴作栋都称其“成熟、有尊严”,其政治声望不减反增。数百市民在芳林公园为哈莉玛无对手当选而举行“无声抗议”时,陈清木的出现得到了在场市民的欢呼和掌声。这至少代表了一部分新加坡人的民心所向。

此后的陈清木,有了较长一段时间的沉寂。2018年后半年,传媒不断传出陈清木与各反对党互动的消息。曾经孤军奋战的陈清木和缺乏有感召力领袖的各小党派(不包括工人党)选择合作,对双方的确都有很大好处。如果陈清木可以较好的整合这些党派,是利于后者士气的提振、知晓度的增加和得到更多支持的。而这些党派“再小的螃蟹也是块肉”,也能够让陈清木得到更多的参政资源,尤其扩展联通基层的人脉。如果合作成功,陈清木就由“斗士”变身为“领袖”,这些党派也有了挑战执政党、夺取议席的底气。

而李显扬的支持,则是陈清木声势大振、决心组党的关键。11月初,李显扬与陈清木“共进早餐”,陈透露二人就国内外政局进行了讨论,二人的友好关系与联络公开化。年末,陈清木宣布“永久地挂起了听诊器”,称“医学是我的至爱,但政治是我的使命”。他下决心放下“至爱”而履行“使命”,李显扬的支持应起到了重要作用。陈清木宣布组党后,李显扬立即在Facebook上称他为“新加坡理应有的领导者”,不仅是赞同了陈清木组党,也在暗示支持陈争夺总理宝座。而陈清木在宣布组党时也公开称该党未来成立替代政府“是有可能的”,可见陈志向之远大。2月2日,二人再度会面,且挑选在李显龙领衔参选的宏茂桥集选区,让各界更加议论纷纷。双方虽未公开说什么,但是外界对二人联手的猜测越来越多。

李光耀故居争端中,李家的家庭矛盾和李光耀政治遗产纷争纠结在一起,对李显龙的个人形象、人民行动党政府的公信力都产生了一定负面影响。争端的另一方李显扬及其姐姐李玮玲得到了部分新加坡民众的同情和支持。如果李显扬加入陈清木的政党,无疑会进一步壮大陈的声势。但李显扬在他父亲李光耀辞世前曾多次声明自己不会进入政坛,他是否会在已入暮年之际改弦更张还在两可之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李显扬是陈清木目前为止最大的助力者。

无论是各反对党的支持,还是李显扬的背书,都只是为陈清木创造了更好的参政条件。陈清木重返政坛的最大推力,还是新加坡国民求变的心。在李光耀退出政坛后,新加坡人尤其年轻一代,希望有更多的民主与自由,与行动党一党独大的威权主义现实相冲突,许多新加坡人开始寻找行动党的制衡者、替代者。新加坡工人党虽然是一个选择,但是在一些新国人眼中工人党“太左”;在阿裕尼等当选选区的政绩也谈不上亮眼;领袖刘程强、毕丹星也似乎都缺乏领袖风范。相反,陈清木则更为中道、理性,可谓“德高望重”。其政治倾向也是“中间派至中间偏左(尤索夫伊萨研究所研究员慕斯达法评论陈清木时语)”,相对关心平民阶层和弱势群体利益(例如他担任行动党国会议员期间,就曾对残疾人医疗条件的改善做过努力),对于既想求变又不愿走过激路线的新加坡人很具吸引力。

新加坡虽为高度发达的经济体,但一些突出的社会问题并不容易得到解决。例如贫富分化和阶层固化、生活成本居高不下、社会福利水平相较经济发展水平偏低(如养老保障不足)等问题,就是新加坡发展模式、原则性方略导致的。右翼的行动党政府在重效率而轻视平等的发展理念和政策指引下,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而小修小补又无法满足人们对解决上述问题的需求;至于人口自然增长乏力、外来人口引入及造成的矛盾和融入问题,也是老生常谈的难题,行动党政府的对策存在各种不足;较受年轻人关注的政治自由问题、LGBT权利问题也日益浮出水面,这些更是保守的行动党政府很难对民众退让的领域。因此,陈清木如果以行动党的“替代者”形象争取民众支持,是很有可能得到那些厌恶行动党理念、希望新加坡走新发展道路的民众支持的。

希望总是与挑战相伴而存。即便陈清木得到了各反对党和李显扬在内的部分新加坡人的支持,某种程度也顺应了“新加坡需要改变”的历史趋势,但他面临的挑战更为严峻。

首先,新加坡社会整体还是偏向保守的,行动党的理念是得到大多数新加坡人的认同的。自从1968年起,行动党在每次大选中都能得到六至八成的选票,就足以说明其雄厚的民意基础。反对派人士虽然相对活跃,但是在人数上不及“沉默的大多数”,反对之声的响亮只是因为反对者更乐于发声,而非人数真的占多数。虽然这些年新加坡人求变之心越来越强,但保守主义依旧根深蒂固。李光耀执政25年,在政坛活跃超过40年,塑造了新加坡人崇尚自食其力、强调效率、服从纪律与秩序、宁愿接受现实不愿抗争改变、追求社会稳定的思想理念。这些理念在中老年人中仍旧是主流。2015年大选,行动党得到近七成选票,足以说明新加坡人整体上还是守成大于求变。在这样的社会现实和国民心理状况下,“五则攻之”,陈清木必须用数倍于行动党的投入,才有可能入主总理公署。面对行动党绝对的资源优势、庞大的官僚团队、长期的执政经验,陈清木带领的反对派打败行动党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第二,各反对党之间矛盾和分歧严重。除工人党外的七个拟组成联盟的小党之间矛盾重重,最典型的就是民主党的徐顺全和人民党的詹时中之间的矛盾。而这些矛盾很明显并不容易化解,各反对党很难结成非常紧密的同盟。去年7月就筹组的七党联盟到现在都没有建立,就是反对党之间积怨甚深、难以团结的明证。而陈清木虽有民望,在这些反对党内部却没有紧密的人脉关系,很难去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因此,各反对党能够为陈清木增加几分支持、争取多少选票,是很有疑问的。如果反对党在关键时刻爆出丑闻,陈清木不仅无法得到前者的助力,可能还会因此声望受损。而以行动党此前对付反对党和异议人士的手段,出现这种情况完全可能。此外,如何处理与最大反对党工人党的关系、协调双方的利益以弥合分歧、避免互耗,对陈清木和工人党而言都是比较棘手的问题。

第三,行动党的政绩其实还是可圈可点的。无论经济成就、国民生活水平、科技创新能力、教育医疗质量,新加坡都是世界各国中的佼佼者。新加坡的人均GDP和人均收入、人类发展指数、全球化指数、环境绩效指数均常年名列世界前10位。而经济自由度和经商容易度指数更是均居于世界第二。大多数国家的国民,对新加坡都是很羡慕的。例如大马人就认为,隔壁的新加坡人生活的那么好,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新加坡人当然有许多不满意的,但毕竟生活已经很好了。而这一切,从一个穷困潦倒的、被马来西亚驱逐的小城,变成如今世界顶尖的经济、科技、教育强国,人均GDP增加了100多倍(从1965年的516美元到2018年的55000多美元),和李光耀与行动党的政策和努力密不可分(当然这些功绩最根本上要归功于勤劳勇敢的新加坡人民)。如果改变了政策,这种繁荣和稳定还能继续下去吗?新加坡有人求变,也有人求稳,有的人既希望变革又担心动荡。陈清木挑战有如此成就的执政集团,艰难与挫折是免不了的。

第四,以陈清木的个人条件看,他能否承担大任,也是存疑的。虽然陈曾担任国会议员长达26年,也参加过总统选举,但都和率领一个团队与执政党竞争不同。在团队领导能力和经验方面,他恐怕是不如工人党的几位领袖的。此外,陈清木已经79岁了,虽然他目前身体健康,自己本身也是医生,但毕竟年龄过大,究竟能在身体健康的状况下参政多久,人们是会有疑虑的。

以上这些只是对陈清木个人和反对派而言的挑战。而对新加坡的未来而言,陈清木和政治异议人士的崛起,也并非只有正面影响。

新加坡的精英主义、威权主义政治下,民主的确不足,但也遏制了民粹主义、极端主义的泛滥。如果新加坡政治由一党独大向两党甚至多党政治转变,毫无疑问会出现许多民主国家和地区都会面临的问题,例如参选人为迎合民粹而主张排外和煽动对立、不顾现实而许诺过高的福利拉拢选民;为了击败对手不择手段,相互攻讦、抹黑,现实版的《竞选州长》不断上演;参选人的造势、对热点新闻的炒作、轰动或极端性事件产生的影响,超过了选民对参选人的政策主张、价值理念这些更实际和有价值的议题的关注……

此外,社交媒体的普及化,让谣言、诽谤、各种变造事实的假新闻无孔不入,毒化了舆论和人心,民主政治固有的缺点会被严重放大。从大洋彼岸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及造成的社会撕裂,到同属华人占多数的台湾的政治乱象,都可以作为新加坡未来政治的警钟。在赞扬军事独裁、发表种族主义言论、仇视同性恋、辱骂女性、威胁世俗主义的极右翼参选人博索纳罗当选巴西总统后,他的支持者在胜选集会上大喊“WhatsApp”、“Facebook”,以庆祝社交媒体对其胜利起到的巨大作用,令人触目惊心。虽说新加坡人普遍受教育程度高、相对温和理性,但人性都有缺点,且素质参差不齐,面对假新闻和仇恨言论,不可能所有人都不为所动。就像勒庞的《乌合之众》所说,“在群体中,人们总是倾向于智力平庸”,哪怕高素质群体也不例外。撰写本文前,我大致看了一下新加坡一些政治人物的Facebook页面下的评论,虽然没有谣言和谩骂,但是一些激进言辞也是令人不安的。一旦选战开启,相互攻讦就会升级,谣言和仇恨言论很难遏止。

在如今这种险恶的国际政治风潮下,新加坡是很难独善其身的。陈清木重返政坛和组党后,无疑会增加新加坡政局、新加坡国家未来的不确定性。陈清木、反对派、执政党,以及广大新加坡人民,真的做好变革准备了吗?

陈清木将他创立的新党命名为“前进党”,显然是希望能够推动新加坡国家的前进,实现政治的革新、社会的进步。而如今世界各国民粹主义、民族主义回潮,宗教保守主义和极端主义大行其道,仇恨泛滥、社会矛盾激化,不是在“前进”而是倒退。以陈清木的价值观和他这些年的言行看,他一定不愿意看到新加坡步这些国家和地区的后尘。但是一旦政治竞争的闸门开启,许多东西就很难控制了。因此,陈清木在追求政治革新、为人民争取更多权利与自由时,也必须负起避免国家动荡、防止社会撕裂的义务。陈清木不仅要在与执政党竞争时坚持理性、平和的态度和行为,也要节制支持者的过激言行,为良性政治竞争做表率。

无论如何,陈清木回归政界及一系列相关动作,都证明了新加坡新一轮的政治风潮即将来临。2019年是新加坡大选年,即便陈清木率领的竞选团队只取得国会的一个席位,凭借其影响力、感召力、政治素养,也足以成为行动党、工人党之外的“第三势力”。如果有更大的突破,例如整合各小党后与工人党组建参选联盟,夺取国会三分之一以上议席也并非不可能。

比反对派取得单方面成就更重要的,是新加坡人民的利益。陈清木在宣布重返政坛时就强调,“国家和人民的福祉是他的首要考量”。而他的老同学,前总理吴作栋则对此作出不点名的回应,认为“‘为国服务’是新加坡和国外政界人士的陈词滥调。对于资深政治人物的巧言,应格外存疑”。吴作栋的话是有道理的。对任何政治人物都保持怀疑,不陷入盲目崇拜,是公民应有的基本素养。公民们只有保持理性的质疑精神,才能更好的参与政治、监督政府、捍卫权利。对陈清木的话,当然也要理性的看待,仅仅听他的几句言论是不够的,而要看他多年来的言论,更要看他的实际行为。

希望陈清木先生能够以温和、理性、务实的态度和方式,和新加坡不同政治倾向的民众共同努力,抵御住险恶的国际环境的影响,推动新加坡民主法治的进步、民权民生的改善,促进经济发展与收入分配的包容性、政治参与的平等性、社会保障的普惠性,让新加坡人民更加公平的享受到国家发展的成果,让狮城迈向更高层次文明与进步的未来。

2019年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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