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民
王庆民

中左翼社会民主主义者;希望为没有话语权的边缘人群发声者;致力于改善民权民生,做些实事

(转载)十日囚徒:拘留纪实(我被拘留的那十天)(“冲塔(触犯中共言论禁忌)”者的记述)

在拘留所的第一个晚上,我肯定是要失眠的。躺在铺位上,为了刷存在感我打趣道:“要是晚上说梦话,他们管吗?”老者接话说:“这要看你说什么内容了。你要说自己受不了了,想去找个女的发泄一下,这个没人管。你要是喊出冲塔的口号,那就不好办了。”此言一出,众人皆笑。

我如约在八点半来到公安局,办案人员用极其亲切的语气跟我拉家常:“最近忙吗?生意怎么样啊?”


我回答:“最近不忙。离春节还有二十多天,但是很多工厂已经提前放假了。”


办案人员:“如果不忙的话,你也提前歇了吧!”


这话峰转得有点快,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试探着问:“是要对我进行拘留吗?”


办案人员:“对。这是市一级公安局的决定,我们这边只是执行。”


我问:“多少天?”


办案人员:“十天。我们已经对你进行特殊照顾了。”


个体在国家机器面前是十分渺小的,根本无力反抗。其实从我第一次冲塔开始,就注定了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没有太多的惊讶。我肯定是得到了特殊的照顾,否则享受不到拘留的待遇。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在作祟:我想体验一下拘留所的生活。这段时间诸事不顺,去拘留所呆一段时间也好,就当闭关了。只是他们给我定的罪名让人哭笑不得:谤君之罪。常言道:宰相肚里能撑船。按此逻辑,皇帝的肚子里应该能容得下五湖四海,而事实则截然相反。我不想做无谓的辩解,于是爽快地在相关的文件上签字、按手印,接下来就正式进入拘留环节。先是在警局里采集个人信息:血样、声音、样貌、身高、体重、指纹、掌纹、脚印……使用的手机也要放在一个特定的设备上进行信息采集。信息采集完毕后紧接着就是体检。两名干警开着警车押解着我去了医院。之前在警匪片里经常看到这样的警车,个头比面包车要大,后面的车厢是一个大铁笼子。此刻我就在这个笼子里。体检的项目有很多:血压、体温、胸透、血常规、B超、心电图、既往病史、外伤等等,折腾了将近两个小时才进行完毕。这一切都是免费的。这时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公安局里除了值班人员都去吃饭了。我便被带进了公安局的等候人室,这是临时关押犯人的地方。一间很小的屋子,被铁栅栏隔成了里外两部分,铁栅栏上覆盖着厚厚的钢化隔音玻璃。犯人被关押在里面那部分,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垫子,靠墙的位置有座位供人休息,屋顶的角落里安装有摄像头。隔壁那间屋子关着好几个人,而这里只关了我一个。没有自由,没有手机,没有人说话。我试着躺在座位上睡一会儿,但又辗转反复地睡不着。大约半小时后值班民警来送饭了。饭盛在一个两格的一次性塑料饭盒里,一个格子里放着一个馒头,另一个格子里放着少量的炒菜。吃吧,免费的!


很快我的体检结果出来了:身体健康,符合拘留条件。下午三点钟,办案人员驱车押解我来到了拘留所。这是一个远离闹市区的清静之地,接下来的十天时间我就要在这里面度过了。来到拘留所大门口,办案人员把《执行拘留通知书》和体检报告递交给了拘留所值班干警,确认无误后我们被放行允许进入。在干警的带领下我们穿过空旷的大院进入拘留所大楼内部,收拘手续要在这里办理。与我同时办理收拘手续的还有其他人。这个时候我身份显得有一点点与众不同,其他人都是各地派出所押解来的,而押解我来的则是国保。


个人信息登记完毕后,我们就要被送入监室。在进入监室之前要对我们进行全面搜身,原则上可以带一些替换的衣物,其它物品一律不许带入监室,包括你裤子上的松紧绳,还有皮带。这些都要被取下来丢弃在登记室的某个角落,等离开的时候再来取。按照规定被拘留人员只允许穿拖鞋,但是来这里之前办案人员没有告知我,我只能解下鞋带把这双板鞋当作拖鞋来穿。今天被收拘的共有四个人,但是手铐只有两副,于是我们每两个人一组共用一副手铐。这是我第一次戴手铐,有点无奈的同时还有点兴奋。在干警的带领下我们沿着楼道深入,地面上有两条黄色的纵线,纵线中间写着“被拘留人员通道”。首先来到一间屋子里领取被褥、凳子、饭盆还有号服马甲。领到被褥后才发现它肯定有过很多的前任,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了,上面布满了污渍。凳子和饭盆都是塑料的,饭盆里还残留着上一个主人的剩汤。


来到监室门口,干警给我们打开了手铐,这意味着此行的终点站到了。我们二人进入监室,另外两人被分到了隔壁的监室。监室内部呈长方形,面积不是很大,共有九个铺位紧挨着,有点像影视剧里的大通铺,每个铺位都有醒目的编号与之对应。铺位的尽头就是侧所,进来的时候狱警就说了,拘留期间除了放风以外,其它的一切都要在监室内解决。此时监室里有四个人正坐在凳子上仰着头看电视,他们比我们早几天进来。看见我们来了他们表现的很热情,纷纷起身教我们如何整理被褥和放置个人物品。这和外界传的不一样,这里没有牢头狱霸,没有压迫,只有善意和友好。来这里的都是一些犯了小错误的人,少得呆上三两天,多的呆上十几天就走了,谁也不想节外生枝。放置好个人物品后我们要做的就是和他们一样:坐下来看电视。六个人穿着号服马甲,整齐地坐成三排两列,左边的不许靠墙,右边的不许靠床,就这样一直坐着。我们无法选择电视频道,值班干警选到哪个我们就看哪个。通过监室铁门上的窗口,可以看到楼道墙壁上挂着的钟表,每一分钟都是如此的漫长。


“你是因为什么事儿进来的?拘留几天啊?”身后有个声音问我,这貌似是号里不成文的规定:每个新进来都要讲述一下自己的经历。。


我回答:“前一段时间我冲塔!要拘留我十天!”然后我把冲塔的过程简单说了一下(内容禁忌,在此不做表述)。他们听后无不感慨:“这么高端的错误一般人犯不了。”我时不时的回头看看后排的人,这时他们提醒我说:“说话可以,不要回头,我们坐在后排也能听得见。如果你频繁的回头,狱警会批评我们的。”这时我才发现这个监室虽然不大,但在屋顶的各个角落散布着足足五个摄像头,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狱警的掌握之中,包括上侧所,没有任何隐私可言。


“那以后我们称呼你为政治哥吧,或者老政!”


“好啊,就叫我老政吧!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与我的罪名相符。”从这一刻起我便有了新的绰号,而且迅速传开了。


与我一同进监室的是一个零零后的小伙子,他身材高挑,目测有180,面目清秀,稚气未退。可能是由于他刚进来对环境还不熟悉,神情有点呆滞。能看出来他是初出茅庐没有经历过挫折。此时他正坐在我旁边,他的罪名是:故意损毁他人财物。


“那个家伙欠我朋友钱不还,还特别嚣张。说什么他开车从天津来这里一趟的花费比我一个月挣得都多。他看不上那点钱,但就是不还。我想给他点教训,于是就把他的车漆给划了,用钥匙从前保险杠划到后翼子板。”他讲述事情经过的时候有点激动。


“那家伙开的是什么车?”


“奥迪A6。当时为了防止被人认出来,我特意戴了帽子、墨镜和口罩。谁知百密一疏,我驾车离开的时候车牌号被摄像头拍到了。第二天派出所就找到我了。”


“奥迪A6补车漆的话确实挺贵。不过你赔他钱不行吗?干嘛还要拘留!”


“开始那家伙不同意私了,要求依法对我进行惩治。我答应提高赔偿金,后来他同意了。这一来二去就过了半年多,结果派出所这边又说不行了,已经立案了必须要拘留。”


“那你要拘留几天?”


“十二天。进来之前和家人分别的时候我妈妈都哭了。我现在后悔了,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儿了!”说着他就开始哽咽,同时用袖子擦拭眼泪。


“其实你这个年龄正是犯错的年龄,不用去后悔。既然进来了就好好待着,至少前十天有我和你做伴。”我试着开导他并转移话题,“你是大学生吗?我看你书生气十足。”


“是的。”他的语气稍稍平复了些。


“你读的什么专业?”


“我的专业是空少,过完年就毕业了。”


“毕业后去航空公司上班吗?”


“不,毕业后我跟我爸干。我上大学就是为了花钱混个毕业证,学什么专业无所谓。”


“啊?”他的回答惊起四座,“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我们家有个工厂,主要生产砂纸砂带这类的产品。我们家在山东有几个门市部,自产自销。”这时我才知道坐我旁边的零零后是个富二代。在最初的意识里,我是很抵触富二代这个群体的,因为他们花的钱不是自己挣的;直至近几年来我才转变对他们的看法,由抵触改为羡慕,因为他们不用努力,一生下来就有钱花。如果一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拥有了很多钱,他可以尽情的享受生活。人这一生有什么资源就利用什么资源。


下午五点三十分,晚饭时间到了。狱厨敲响了监室的铁门,众人纷纷起身拿起塑料饭盆开始打饭,我特意用水把饭盆认真的刷了一遍。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把褥子折掀起一截,把铺位当作餐桌。监室铁门的中间位置有一个长方形的洞口,正好能容得下一个饭盆。我们依次把饭盆伸出去领取一勺稀饭。这一勺稀饭可以用清澈见底来形容,感觉就像是开水里放了几粒米。接下来依次领取主食:一个馒头和一块儿咸菜。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号饭,它的意义重大。其实我在家里的时候就是吃馒头和咸菜,进来了还是吃馒头和咸菜,没有区别。只是这里的量给的有点少,吃不饱。而坐在我旁边的零零后就不一样了:“我从来没吃过这样垃圾的伙食。现在想我妈妈了。”话里透露着无尽的委屈,说着又开始落泪。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这饭你都得吃。与我们一同关押的人中有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他穿的号服马甲是绿色的,这是病号服的颜色。打饭时狱厨多给了他一个馒头,因为他和这里的狱警认识。在这之前他还通过狱警往里带了很多食物:面包、香肠、方便面等等。这些在外面都是稀松平常的物品,但是在拘留所里却成了奢侈品。


我问老者:“你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


老者:“我是因为和人打架才进来的。”


我不解:“你这个年龄怎么还会跟人打架?我看你气场十足,要不是这件号服马甲,我还以为你是哪里的大老板呢。”


老者:“我就是园区内一工厂的老板,我们厂主要做麻袋、麻布等相关产品。前段时间有两个人来我们车间闹事,话不投机就招呼上了。开始的时候我一个人对抗他们两个,年龄大了体力跟不上落了下风,我就召唤我们车间的几个工人。趁那两个人不注意,我用手机砸在其中一个人的头上,砸出了个很大的伤口,去医院缝了好几针。后来他们报了警,狮子大开口让我赔他们五万块钱。派出所出面调节,他们要求的赔偿不能低于一万二。”


“你赔他们钱不就行了吗?作为一个老板,来这种地方不太合适。”我说。


“有啥合适不合适的,我进来拘留六天,一分钱也不赔他们,相当于一天两千块钱呢。现在生意这么难做,钱这么难挣,不能便宜了他们。”不得不佩服老者的另类思维。


“那其它帮你打架的员工呢?他们怎么没被拘留?”


“这事儿我一个人全担了,不让员工再受牵连。等我出去后再请员工们吃顿好的。”听闻此言,为老者的仗义之举点赞。


吃完饭以后我们要做的事还是坐在那里看这些无趣的电视节目。这个时候要是找个话题聊天总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


坐在我身后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罪名是:销售鞭炮。


“眼看着到年底了,我想着倒卖些鞭炮赚点钱。政府有禁令,我只能私下里偷偷的销售。那天晚上我接到一电话,对方说是送快递的,让我签收一下。谁知是派出所的人冒充的,我一出门就被他们铐住了。库存的鞭炮全部被没收,还要拘留五天。这是我在这里待的第五个晚上,明天早上八点,我就可以出去了。”


“你私下里偷偷的销售,派出所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被人检举的。前段时间有一门市从我这里进了一些货,在销售的时候被派出所知道了,于是派出所就顺藤摸瓜找到了我。但是我没有出卖我的上家,派出所审问我的时候,我就咬死了说这些鞭炮是在路边购买的,卖给我鞭炮的那个人开着一辆面包车,而且付款的时候只收现金,不接受微信转账。如果我把上家出卖了,以后的进货渠道就断了。”


我说:“明天你就自由了。离过年还有那么十几天,可以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做点事情。”


“以后不是熟人不卖,不靠谱的人不卖。富贵险中求。如果被抓到了算我倒霉,没被抓到就小赚一笔。”他这个回答倒是挺符合实际情况。众所周知,在中国如果你100%遵纪守法是很难赚到钱的。


有一个小伙子坐在最后一排,自称今年只有十八岁。罪名:各种各样,数罪并罚。


“你真的只有十八岁吗?”我问他。因为从面相上看他远远不止十八岁。


“是的。”他的回答中略带迟疑。在他举手投足之间,还可以看到他胳膊上、手上还有腿上和脚上的刺青。对于身上布满刺青的人,我本能的敬而远之。


“如果你今年十八岁的话,你应该没怎么上过学,但你肯定去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事。你给人的感觉很干练。”


“对。我十四岁那年上初一,在学校里总是跟人打架,结果初一没有念完就辍学了。然后就跟着别人混社会,打架斗殴更是家常便饭,进拘留所就像回我们家一样。我现在在县城一家歌厅做领班,看场子。”他的回答印证了我的猜想。十八岁就进了拘留所,浑身上下都是刺青,这号人物多为街面上的小混混。


接下来他饶有兴致地给我们讲述了一些江湖轶事。


“我有一大哥,平时主要是帮人收账。人家收了两次账,就赚了一套房子。”


“这行业的收入有这么高吗?”


“佣金是没那么高,但是人家肯付出。有一次他去帮人收账的时候债务人极不配合,冲突中对方拿刀把他手砍了下来。那一刀赔了他二十多万,这就有了房子的首付。后来虽然他的手接好了,但也落下了终身残疾,那只手不能拿重的东西。还有一次收账的时候,他拦在人家车前面,人家开车直接撞断了他两条腿。又赔了他不少钱,这下银行贷款就还清了!”他说得是吐沫横飞,我们听得是目瞪口呆。


“我现在在一家歌厅里做领班,虽然工资不多,但是每天都有很多女孩围着我。我想花钱的时候那些女的也会给我,可以说她们在养我。”有一种叫“搭讪艺术家”(英文缩写:PUA)的东西令人不耻。以前总能听到类似的传言,看来确有出处。“前几天我们这里来了个女的,家是外地的,年龄三十多岁,张得特别好看,身材也不错。她说她干这一行实属无奈,她和老公离婚了,有个儿子跟她。儿子上学花销很大,迫不得已才来这里上班。之前有个二十多岁的女的也讲述了类同的遭遇:她爸妈离婚了,剩下她们姐弟两个没人照顾。她弟弟才十几岁正上中学,她必须出来上班给她弟弟挣学费。不过这样的话大家千万别信。裱子无情,戏子无义。从事这种行业的女的总会给自己找各种借口来博取客户有同情。其实那些女的陪客户唱歌一场下来也挣不了多少钱,倒是她们卖酒水能获利不少。比如:一瓶黑桃A,进价也就几十块钱,她们卖给客户的价格至少一千多,能从中提不少钱。”


在听他讲述的时候,我时不时的回头,以示最起码的尊重。这时监室对讲系统传出了狱警严厉的声音:“新来的那个坐好,别老回头。”于是我很配合的端正身姿,仰起头来假装自己在看电视。


晚上十点钟,电视机关闭,睡觉的时间到了。不管你困不困,能不能睡着,你都要按时地躺在自己的铺位上,一律头朝外。把塑料凳子整齐的摆在床头,脱下号服马甲叠好让有字的一面朝上,然后放在凳子上。鞋子也要整齐的摆好,鞋头朝外。上床后我才发现没有枕头。于是我学着别人的样子,把外套脱下来折叠一下当作枕头,身上其它的衣服就不脱了,实在不想让这床被褥过多的亵渎我。监室内的灯是二十四小时常亮,这严重影响睡眠,而且在睡觉的时候不允许用被子蒙住头,两只手也要露出来。


在拘留所的第一个晚上,我肯定是要失眠的。躺在铺位上,为了刷存在感我打趣道:“要是晚上说梦话,他们管吗?”


老者接话说:“这要看你说什么内容了。你要说自己受不了了,想去找个女的发泄一下,这个没人管。你要是喊出冲塔的口号,那就不好办了。”此言一出,众人皆笑。


男人共同的话题是女人,不分时间和地点。此时零零后也开始说话了:“今天去县医院体检的时候,在前台接待我们的那个女的真好看,目测也是二十岁刚出头。等我出去以后一定要搞定她。她旁边还有一个女的,张得也很好看,把那个给你!”说着用手拍了拍我。虽然有点尴尬,但我还是配合的笑出了声。我只当零零后是随口一说,可接下来他说出的话狠狠的给我上了一课:“我先想办法要到她的手机号聊上一段时间。相互熟悉之后就找机会把她约出来,带她去商场给她买衣服和名牌包,然后再找个饭店共进晚餐……这一番操作下来也花不了多少钱……”真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


小混混也及时地参与进来了:“你那个要花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我们歌厅里的女人,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的都有,她们可会疼人了。只要你给钱,她们立刻会让你飘飘欲仙,把你弄的五迷三道的。”江湖中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有两种人身边不缺女人。第一种人是富人,强大的物质基础就是他们的自信。另一种人就是混混儿,他们舍得为女人花钱。这两种人的共同点:他们追女人就是为了玩,多数与感情无关,而通常情况下女人都逃不出这个畸形的圈。今天我算是领教过了。


监室内的灯光异常刺眼,我躺在铺位上辗转反复难以入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它人的鼾声。意识也一直在混沌与半清醒之间切换。凌晨五点多小混混的铺位上开始有动静了,紧接着卖鞭炮的和他相临的铺位也有了动静,看样子他们是都醒来了。今天他们就要出去了,此刻他们显得很兴奋。但是规定的起床时间还没到,他们只能在铺位上躺着。


“出去后先去县城最大的澡溏子里泡个澡,然后换一身衣服去火锅店好好吃上一顿,点菜的时候只要羊肉不要疏菜。”卖鞭炮的先开口说话了。


“我知道有一家火锅店挺正宗。他们都是现杀羊,那肉绝对新鲜。”小混混说道。


“你出去后不先去歌厅找你媳妇们吗?这段时间她们也不知被多少人趁虚而入了。”这时候老者也醒来了,他还顺势拍了拍小混混的被子。


“过两天你也就出去了。到时候去我们歌厅里放松一下吧,我可以给你打折。”他们似乎永远有着共同的话题。“出去后你加我微信,到时候我给你发信息。如果我告诉你:今天新来了一批茶叶,代表明今天有新的女人来了;如果说是红茶,代表这女的比较浪;如果说是绿茶,代表这女的比较温柔;如果说是菊花茶,代表这女的刚入行。”


“如果是外国女人呢?用什么茶代表?”老者坏笑道。


“我们歌厅还没来过外国女人。”


“我那个狱警朋友说,女监室那边就有一个外国女的,越南的,她独自在一个屋关了一年多了。据说是被拐卖来的。由于身份一直没有核实,不能放人。要么你出去后跟你们老板商量一下,想办法把人弄走,让她在你们歌厅上班。那顾客肯定多。”老者闲来打趣道。


“一个人在一个屋关了一年多,那人的精神不出问题呀!”小混混说道。


“你们歌厅的地址在哪里呀?等我出去后开车拉着我的哥们儿去转转。”零零后也醒来了,睡眼惺忪。


“小兄弟,你也醒来了。不是我不想赚你钱,我是担心你对歌厅里的女人没有抵抗力。那里面的女人手段极为高明,你会不知不觉得往她们身上花钱。我见过很多年轻人,自己不舍得吃穿,有的甚至借网贷,也要讨好歌厅里的小姑娘。还有的人为了这个不惜抛弃自己的老婆。可以说这是一个无底洞,我不想害你。”小混混坦诚相告,“为什么我会怂恿老者去呢?首先他是个大老板,有钱,其次他社会阅历丰富,对歌厅的女人有抵抗力。他去那里面就是玩去了,不会跟那里的女人产生感情。”这番话令我对这个小混混有点肃然起敬。


早上七点钟电视准时开机。起床时间到了,每个人都叠好自己的被褥,穿好衣服还有号服马甲,然后要做的事就是继续坐在那里看电视。七点三十分,监室的铁门被敲响了,早饭时间到了。早饭和晚饭的标准是一样的:一勺稀饭,一个馒头和一块儿咸菜。坐在床边正吃饭的时候,零零后来了情绪,喃喃自语道:“一会儿我让人问一下,看看能花钱买天数吗?哪怕多给点钱也行。这才刚过了一天,但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太难熬了。”


老者好像懂得一些法律流程,回复零零后:“你已经进来了,拘留的时间是不能再做变动了。如果你在这里有熟人的话,可以得到一些特殊的照顾。比如说:以口头传唤的形式临时地把你带离监室,让你在没有监控的地方抽支烟解解馋;你还可以让你家人通过熟人给你送些吃的东西。”


上午八点钟,监室的铁门打开了,狱警点名让小混混、卖鞭炮的和另外一个人收拾好个人东西,然后去办理释放手续。他们自由了,绝尘而去。监室里就剩下了我们三个人。


上午九点半,监室的那扇通往后院的铁门打开了。放风时间到了,我们三个人走出监室来到后院。隔壁监室今天也释放了几个人,在拘人员减少了很多。在院里我看见了那个昨天与我一同被关进来的瘦子,于是上去跟他打招呼:“你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


瘦子扯着嗓门说:“我的罪名是盗窃。但是实际情况跟盗窃八杆子打不着,我比那窦娥还冤呢。那天晚上我跟一朋友喝酒,他喝多了,我担心他一个人出事就送他一程。半路上他进了一家超市,说是要买东西。在结账的时候有一条毛巾在兜里没拿出来。超市工作人员说他盗窃,话不投机两个人就撕扯起来。我上去拉架,被超市工作人员用家伙打了一下,然后我一还手把她推倒了。就这样超市老板报了警,说我俩是一伙儿的。我们要被拘留十天。我那个伙计前段时间已经进来拘留过了,就剩下我了。”众人听后,无不感慨。瘦子有五十岁左右的样子,人看起来很精神。


“昨天上午我正在家里修车呢,派出所的人找上门来了,让我赶紧把这事了了。开始我请求换一身衣服,派出所的人说:别换衣服了,就穿这一身吧,一共没几天。”瘦子说的大义凛然,说着还向我们展示他衣服上的油渍。


在象征性的晒了会儿冬日暖阳后,我们又回到了监室。零零后的情绪又开始低落起来:“年前这段时间拘留所还收人吗?我会不会是最后一个离开拘留所的人?”


“肯定会有新人进来。通常情况下,过年这一阵儿肯定会有人因赌博和酒驾被抓。”老者胸有成竹的说道,“现在咱这个屋就剩下三个人了,也该补充新成员了。拘留所是上午放人,下午收人。”


“昨天我见登记室的那个花名册上有一个人是因为种罂粟进来的。不知道他们都从哪里搞到的种子。有种子的话我也种一些,这东西是一味药材可以治疗失眠。”我试着转移话题。


“那个人是我老爷。他因种罂粟被拘留了三天,昨天上午出去的。如果我早几天进来的话还能在里面碰到我老爷呢。”零零后说。


“原来那个人是你老爷呀。我进来的第二天他就进来了。”老者说道,“他说他只种了两颗罂粟,派出所骗他让他说自己种了三颗,然后就对他进行立案了。为了打点派出所那群人,他请客吃饭时把自己压箱底的老酒都拿出来了。谁知道这群人吃了喝了不办事。”其实种两颗罂粟和种三颗罂粟要承担的法律后果是一样的。


十一点半,监室的铁门敲响了,午饭时间到了。午饭的标准是:一个馒头和一勺菜汤。菜汤以汤为主,颜色很深,仔细观察还能看见上面隐隐约约漂着丁点的油花,搅动一下还能发现里面零星的碎菜叶。这让我想起了多年以前听过的一个相声段子,叫《珍珠翡翠白玉汤》。我们现在吃的就是那碗汤,但是配料不全,里面没有馊豆腐和剩米饭。


“来来来,咱一块儿把这只熏鸡分了吧。拘留所里的东西就是吃不完也不兴带出去。”说着老者把一整只的熏鸡递到了我们面前。在老者多次的催促下,我象征性的撕下来一小块儿。鸡肉的味道格外的香,能在这里面能吃到鸡肉是一种奢侈。但是这类的东西最好不要尝试,因为吃完鸡肉还得继续吃号饭,会有味觉上的落差。


十二点半,电视关机,午休时间到了。像晚上一样,我们必须要躺到床上去。我确实有点困了,不大工夫就进入了梦乡。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对讲系统传来了狱警的声音:“别睡了!起床时间到了!”我们收拾好东西后继续坐在那里看电视。坐的时间长了屁股会难受,我时不时地起身走向监室的窗口假装看时间,以此缓解一下。


下午三点半,放风时间到了。我们走出监室来到院子里,值班狱警点了两个人名字,其中一个是零零后。他们一块去了院子通道里面,消失在众人的视野。片刻后他们又回来了,我能闻到零零后身上那浓浓的烟味。


“抽烟去了?”我小声问他。


“对。抽的太快顶着了,现在有点头晕。我爸托人给我送进来两条烟,在狱警那里保管着呢,到走也抽不完。”零零后小声回答。抽完烟的零零后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回到监室内依然是百无聊赖的坐着。这时狱警通过铁门上的窗口给零零后送了一袋子食物。零零后也给我们了一些。监室里物资极为匮乏,有东西大家都会分享的。


下午四点多,监室的铁门打开了,监室迎来了新的成员。我们想帮着他放置个人物品,但被他拒绝了。只见他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等他坐下来后,零零后拿出一个面包送给他。释放完善意,我问他:“你之前进来过吗?这里的规矩你好像都懂。”


“这是我第三次进来了。”他这个回答着实让人吃惊


“我看你不像是干坏事的人啊。怎么还经常来这里?”我问。


“我是因为环保问题被拘留的。话说这是半年前的事儿了,环保局把这事移交给了派出所,当时因为疫情没有处理。前两天派出所联系我,说年前把这事了了,然后我就进来了。我妈跟我一块儿来的,她去了女监室那边。”他说,“我们家是做铝配件的,就是把铝锭熔化了倒入模具,冷却成型后取出来抛光打磨就行了。我们只是小作坊没有环保手续,时不时的就被查。”


“逢年过节的时候你给负责环保的那些人送点礼,应该就没事儿了。我经常跟他们打交道。之前我们也总是被环保局,后来送了些礼就啥事也没了。”老者以过来人的身份夸夸其谈。


“我没有给他们送过礼。本来就挣不了几个钱,送的少了不起作用;送的多了我们就不划算了。被抓到了我就进来拘留几天,没被抓到就接着干。”作坊主的回答干脆利索。“我上一次被拘留大概是一年前,也是这个监室。那个时候屋里没有电视,只有几本书。”


“你是大学生吗?”作坊主问我。


“是的。”我回答。


“有个大学生做伴,我这拘留所也没白待。”作坊主打趣道。当今社会有个奇怪的现象,没上过大学的羡慕上过大学的,而高学历又不等同于高收入。


交谈中我得知作坊主和我同龄,是个典型的八零后,且我们村子离得很近。但是我没告诉他我的名字,只让他称呼我为老政。我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我进过拘留所,因为在外界看来进拘留所的人都是坏人。


晚饭过后,我们正坐在凳子上闲扯。这时拘留所里的售货员来了,隔着铁门问我们买不买东西。办理了购物卡的人就可以买东西。按照售货员的说法,他要隔两天才来这里卖一次东西,要买东西的抓紧时间。商品只有那几样:方便面、火腿、榨菜、咸鸭蛋、牙膏、牙刷、洗发水、手纸,但是价格要番上几番。零零后和作坊主买了几包方便面和火腿肠。我和老者什么也没买,老者物资齐全不需买东西,而我没有办购物卡。卖完东西后,售货员又问:“有订餐的吗?早餐有油条和炸馒头片,午餐有饺子和炒饼。”零零后在做了简单的咨询后及时地抓住机会改善伙食。


晚上九点左右,值班狱警把老者带出监室。约莫二十分钟后老者返回来了,向我们展示着他手上还未擦去的红色的印泥:“今天晚上把手续办了,明天一早就能离开。等我出去后得好好请人家吃一顿。这几天我在拘留所里待着,人家没少照顾我。”


第二天凌晨五点,值班狱警打开了我们监室的铁门,叫醒了老者示意他起床收拾东西。老者在折腾了一通后兴奋的离开了,而我们则一直在假装睡觉。


打早饭的时候,狱厨叫着零零后的名字,他订的早餐到了,是几根油条。零零后在象征性的吃了两根油条后把剩下的全给了我和作坊主。作坊主一边吃着油条,一边用稀饭泡着方便面,问零零后:“你谈对象了吗?”


“谈了一个,但是我家人不同意。女方家里很有钱,在当地是有名的富户。她们家住着大别墅,光豪车就有好几辆。我家人说她娇生惯养,担心我驾驭不了。”零零后说着面露失望。


“她的消费水平如何?平时买不买名牌衣服和包包?”


“买,她买东西的时候不看价格,只看自己喜不喜欢。”


“那她做什么工作?”


“她们自己家就有公司,他在公司里做一些管理方面工作。”


“我看这女的挺好,能花钱也能挣钱。要是光花钱不挣钱,那叫败家;要是光挣钱不花钱,那是脑子有问题。女的一旦成了家在消费方面就会收敛的。你应该创造些机会让你对象和你家人多接触一下,时间久了就会消除误会。” 作坊主这一番话说的确实在理,零零后会意的点了点头。


放风的时候零零后又被单独叫去抽烟了。那个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沿着围墙转圈的时候我问狱警:“那瘦子怎么不在呀?被特赦了吗?”狱警答曰:“他家里有事,请了三天假。好像是他妈去世了,办完丧事以后回来接着拘留。”我这才想起来,在这里如有特殊情况是可以请假的。


下午四点多,又有三个人被送入我们监室。他们个个人高马大,年龄也是从四十岁到五十岁的样子。狱警特意叮嘱他们:“你们三个人是一伙儿的,别在里面惹事。”说完便关上门离去了。零零后拿出三根火腿肠分给他们,这时听那个年龄最大的那个人说:“看见了你们的微笑,我们就放心了。进来之前我们还想着会不会跟里面的人起冲突啊。”


作坊主说:“这里面不会有人起冲突,进来的都是好人!”很难想象作坊主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心里有多虚。压抑的氛围就这样缓解了。


“你们是因为什么事儿进来的?”


“我们跟人打架。”


“那你们肯定是打赢的一方了。通常情况下,打赢的都进了拘留所,打败的都进了医院。”不得不说作坊主很会聊天。


“是啊,我们三个是一家人。”年龄最大的那个继续说道,“说起来这事都快过去一年了。那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喝酒,剩下半瓶酒没有喝完就打包带回去。在经过隔壁桌的时候酒瓶脱手掉地上摔碎了。在隔壁桌吃饭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由分说便对我们破口大骂。我们可是三个人呢,能受他这个?上去把他收拾了一回。后来那个家伙报警了,我们也对他做出了赔偿。前几天派出所打电话,说现在要把这事儿了了,对我们进行拘留。这五天时间挺难熬。”


“上午去医院体检的时候,派出所的人押着我们。我们三个人被手铐串连着铐着,着实引人注目。”三人团里那个年龄稍小的补充道,“进来之前我们该喝一顿酒。这里面的一分钟就是实实在在的一分钟。”


半夜,三人团传出声音,其中一个说:“你老推我干啥?”另一个说:“你的呼噜声太响了,弄得我睡不着。”其实他们的呼噜声都挺响的。此时监室的对讲机也传出了狱警的斥责声:“六号和七号铺位的两个人,你们好好躺着睡觉,别乱动!”片刻之后监室内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了呼噜声。


第二天上午,狱警叫着三人团的名字,然后通过铁门窗口递进来一袋子食物,说是他们的家人托人送进来的。三人团感慨道:“看来还是有人想着我们呢!”吃午饭的时候他们打开了那袋子食物,发现里面有一只烧鸡,但是两条鸡腿不翼而飞了。三人团年龄最小的那个说:“他们真不会办事。送烧鸡应该一次性送两只,这样狱警截留下一只,我们也能得到一只完整的烧鸡。”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送烧鸡的人错了,还是偷吃鸡腿的人错了。


吃完饭后我们要做的依旧是坐在那里看电视。


“老政,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三人团里那个年龄最大的人问我。


“我是做业务的。由于进来的太突然了,有很多工作还没来得及交接。好在待不了几天就能出去,耽误不了什么事。”


“你做什么产品?”


“我们主要做金属丝网制品。”说着我指了指监室窗户上覆盖着的里三层外三层的铁丝网,“像这些产品,最里面那一层粗一些的叫钢筋网,中间那一层稍细一点的叫电焊网,最外面那层叫铁窗纱。还有院里围墙四周悬挂着的那些刀片刺绳。”


“你没想到吧,有一天政府拿你做的产品来对付你!”这番话直接引燃全场,坐我旁边的零零后笑得是前仰后合。


又过了两天,作坊主刑满释放的日子到了。走之前他要了我的联系方式,说是出去后联系。监室里没有笔和纸,我只是口头告诉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记得住。


煎熬把时间拉长,和零零后待的时间长了感觉自己也变成了零零后,但现实又深深的提醒着自己。


“你每天都吃这么少的东西,不饿吗?” 零零后边说边拿出一些零食给我。


“每天除了坐着就是坐着,几乎没有任何运动,吃不下那么多东西,这些已经足够了。”我回答。其实从进来的第二天开始,我就深刻得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食物短缺。我经常用饭盆接自来水喝,说这段时间自己上火了需要多喝些水。


“来这里好几天了,我看你的心态一直不错。”零零后说。


“你炒股票吗?”我问零零后,“我们现在的情况就像是买了一只股票,然后被它深度套牢。我们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我不懂股票,但我知道什么是耐心等待。因为除了耐心等待我别无选择。”


“多年以后你再回头想想这段时光,这也是一段人生经历。我们这个年龄肯定不考公务员,也不当兵,所以可以直接忽略行政拘留对我们的影响。”


晚上七点钟楼道里传来乱轰轰的脚步声,伴随着的还有狱警的训斥:“别乱走!都老实点!”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来了新人了,而且人数众多。狱警单独给他们开了个监室。这时我们监室的门也打开了,值班狱警第一眼就看到我了,指着我说:“戴眼镜那个,你收拾下个人物品,去那个屋当号长,教一下那些新来的该怎么做。”我没有拒绝的权利,只得服从。知道我要换监室了,零零后从他的零食里拿出一袋鹌鹑蛋送给我,三人团则送给我了一根方火腿。我瞬间被感动了。


来到新的监室,放置好个人物品后我就开始教这些新来的这里的规矩。他们一共八个人,来自同一个村子,因聚众赌博被拘留十五天。看来这个春节他们是要在拘留所里度过了。为了消除敌意我拿出鹌鹑蛋让他们吃,并不厌其烦的告诉他们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这时监室的门打开了,值班狱警让我回原来的屋,又从隔壁屋调来一个人当号长替代我。这个人个头要比我高很多,威慑力十足。就这样我这个号长当了不到十分钟就被撤了。走出监室我并没有回到原来的监室,因为隔壁屋正好开着门呢。狱警说:“你就去这个屋吧。”于是我有了新的住处。


这个监室里一共有三个人,看见我进来了他们表现的异常热情。


“老政啊老政,可把你给盼来了!这回我们的时间能过得快一些了!”说话的是个中年人,留着平头,也戴着一副眼镜。放风的时候在院子里经常见到他。都是老相识了,相互寒暄一番便落座了。


平头哥的经历有些离奇。有一天晚上他去饭店吃饭,喝醉了不给钱,还把人家饭店的盘子摔了几个。饭店老板报了警,派出所就把他抓了起来。在派出所里工作人员给他水喝,想让他醒酒,可他顺势把水泼到工作人员身上,还对工作人员进行辱骂。而这一切他全然不知。直到第二天他酒醒以后,派出所工作人员给看执法记录仪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数罪并罚,拘留他十五天。有个值班狱警和平头哥是朋友,所以平头哥总能享受到一些特权。比如:他能够把瓶装豆腐乳带入监室,而按照规定任何玻璃制品是不允许被带入监室的,像装豆腐乳用的这种玻璃瓶;我们口渴了就喝自来水,而平头哥则能弄到雪碧与可乐,还有水果。平头哥为人大方,有什么东西都跟大家一起分享。


“老政,给我们讲讲历史吧,就这样干坐着实在太无聊。”平头哥说。


我也有点按捺不住,于是侃侃而谈。从世界四大文明古国到中国的尧舜禹,想到啥就说啥,他们在一边听得入神。其实有很多历史内容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他们更不懂。正在兴头上的时候,值班狱警敲响了监室的铁门,通过窗口对着我吼:“那个戴眼镜的,就你话多!在哪个屋都有你!来来来,你站起来,站在前面说!”狱警的突然出现弄得我很尴尬。我起身走向前面,隔着铁门对着狱警做了个揖,示意我错了。狱警这才罢休,我又坐回了凳子上。这时我发现铺位的下面有两本书,于是我拿过来看。内容有点枯燥,但是有总比没有好。阅读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


坐在我身后的是一个身高一米九的大个。他说他今年刚十八岁,但是我看他怎么也得二十岁往上。他的罪名是:破坏公司财物。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躺在大街上。被路人发现了拨打了120。急救车来了以后我拒绝上车。因为我知道上车后去了医院是要掏钱的,车费加诊费要不少钱,而我没有钱。医护人员硬拉着我让我上去,我一怒之下把他们的急救箱砸了。医院方面就报了警。我想赔他们钱了事,医院方面不接受赔偿,就想治治我。就这样我进来了,拘留十天。要到大年二十九才能出去,差一点就在拘留所里过年了。”


“派出所审讯你的时候,你应该这样说: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来了几个陌生人不由分说就把我往他们的车上拉,大半夜的我也看不清。现在坏人这么多,我担心他们要害我,所以就极力反抗。慌乱中把他们东西弄坏了。你这样说罪责会减少很多的。”我做个事后诸葛亮给大个出主意。


“到现在为止我家人都不知道我在拘留所里呢。”大个说。


“你家人不管你呀?”


“他们早就不管我了。我和我爸妈住对门,但从不去他们那里串门,一个月也见不了一回面。”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儿!”我忍不住说了一句,“那你做什么工作呀?”


“我没工作,就是整日游荡。”


“……”众人无语。


次日放风的时候,我在院子里见到了零零后,他的精神有点不振。“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我问他。


“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我们监室新来了两个人,他们睡觉的时候鼾声如雷,一晚上此起彼伏的。幸亏这是楼房,如果是平房的话,他们的呼噜声估计能把房顶掀起来。”零零后说。


“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再坚持几天我们就出去了。”我安慰他说。“出去后先去澡堂子泡个澡,然后找个饭店好好吃一回。”


“我要到腊月二十七才能释放,到时候大街上的饭店估计都关门了。”零零后有点伤感。


回到监室内我继续翻阅着那本书,假装它的内容很有趣。


下午我们监室里又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三天前请假出去的瘦子。“我又回来了,把牢底坐穿的革命事业进行到底。”瘦子边说边归置个人物品。


与瘦子一同进来的是一个留着寸头发型的年轻人,约莫三十岁的样子,个子不是很高。他的罪名是:二次酒驾。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开着车就上路了。转弯后就看见前面有交警在查酒驾,这种情况下基本就逃不了了。我把酒精测试仪吹到了六十多。本来说要拘留我一星期,后来我找了找人,才改成了三天。”寸头十分懊悔的讲述着事情的经过,同时又有些不解,“拘留三天,是要在这里待上三个白天加两个晚上吗?”


平头哥解释道:“实际上拘留天数以‘晚上’为计量单位。拘留三天,就是要在这里睡够三个晚上,确切的说是三个晚上夹两个白天。时间到了,你想在这里多待一天都不行!你和老政同一天出去。”


这里与外界隔绝,我已经忘记了日期,只记得在这里睡了七个晚上了。


晚上躺下后,瘦子开始说话了:“这次回家把我妈送走了,我爸前几年就走了。现在我是双亲已故,了无牵挂。”说着就开始暗自感伤。也许是“生与死”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我们无人应答,假装睡着了。


监室的地板一直保持的很干净。长时间在凳子上坐着屁股就会疼,活动一下这种情况就会得到缓解,而打扫卫生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我拿着一块废弃的毛巾,假装在地板上找寻着污迹,然后再做一个擦拭的动作。


“老政,你别瞎忙活了。赶紧坐下来跟我们一块侃大山。这样大家的时间过得都快。”平头哥说。


“你找个话题,我给你补充。”我边擦地边说。


“你对中越战争了解吗?”


“还行……”中越战争的纪录片和纪实文学我都看过不少。于是我围绕着这个话题,跟他们扯了小半天。这个时候就体现了知识储备的重要性。平头哥还时不时的给我倒一杯雪碧让我润润喉咙。


下午,监室里又来了两个新人。他们衣着干净,举止得体,年龄相仿,都是三十岁出头,其中一个人的头发既短又少,能明显看出来脱发。另一个则恰恰相反,头发旺盛。


“这里面没有烟抽,你们吃根火腿肠吧。”平头哥说着拿出两根火腿肠递给了他们,他们接过火腿肠后说了声谢谢。


“你们犯了什么事进来的?拘留几天啊?”平头哥问他们俩。


“我们两个人搭伙卖鞭炮被派出所抓住了,拘留五天。”脱发哥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无奈,“我们俩人一共上了三千块钱的货。想着要是能卖完了就多少赚点钱,卖不完的话等到过年的时候我们自己燃放了。”


“你们怎么被抓的?”


“你问问我伙计?”脱发哥说着看向旺发哥。


旺发哥说:“半个多月以前一个陌生的号码给我打电话,说是想要买些鞭炮,让我送到县城边上的某个地点。有买卖找上门,我开着车高高兴兴的就去了。到了那里以后发现是个圈套,但是我的车已经被派出所的人堵住了。他们直接夺过我的手机,就这样微信聊天内容就成了证据,放在车里的鞭炮就成了物证。我说他们这是钓鱼执法,他们说这不是钓鱼执法。钓鱼执法是:你不销售鞭炮,但我们怂恿你去销售,然后再抓你!你这是正在销售鞭炮呢,我们是抓你的现形!”


“那么多失踪人口他们找不到,但是抓我们平头百姓,一抓一个准儿。”脱发哥为自己鸣不平,同时也为社会鸣不平。


“我看你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玩过捕鱼游戏机吗?”平头哥问脱发哥。百度百科:《捕鱼游戏机》是大型平板类游戏机,可供多人同时游戏,游戏过程中会出现满屏幕的鱼群,玩家操控自己的炮台击落鱼群而获得奖励。


“经常玩,我常去县城某个大型超市后面的那家场子。”脱发哥说,“那个老板比较硬,场子被公安局封了好几回了,现在还是接着干。”


“这样一说就对上了,我经常在这个场子里见到你!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说着他们就开始交流起了经验。


脱发哥和旺发哥预见了拘留期间的无聊,他们在进来的时候带了几本书。其中有一本书很厚,名为《三体》,作者:刘慈欣。没错,就是被拍成电影的那本书。


“我能看一下你们那本书吗?”我指着《三体》问他们。


“拿去看吧,我已经看完了。”旺发哥说。


书非借不能读也。之前我看过《三体》的简介,书中那些科幻的东西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太遥远,这就让我对这本书失去了兴趣。那感觉就像:我幻想自己是一个有钱人,但回到现实中我还是这么落魄。这样的幻想只会徒增烦恼。此刻我抱起《三体》认真阅读,内容情节自然是引人入胜,真心佩服作者的想象力、创造力和表达力。在拘留所里能享受到这样的精神盛宴,我已知足。时间由难熬变成了加速流逝。


晚上我们正躺在铺位上准备入睡,这时监室的铁门打开了,一个醉醺醺的狱警进了监室。狱警喊着旺发哥的名字,旺发哥起身相迎。


“那会儿你们家人给我打电话,说你进了拘留所,我马不停蹄的就来了。你是因为什么事儿进来的?”狱警说。


“我私自销售鞭炮,要拘留五天。”旺发哥说。


“你收拾一下,别在这屋睡了!去我们值班室睡去,那里的床舒服!”狱警用命令的语气说。


“不了,不了!我就在这里睡吧!你也早点休息吧!”旺发哥婉拒道。接下来二人又进行了一番邀请和推辞。


“行!有什么事你说话,这几天正好赶上我值班!”稍做寒暄客套后,狱警离开了监室。事后我们才知道,那个狱警和旺发哥是亲戚。


网上流传着一种说法:你若有权,规矩是为你服务的;你若有钱,规矩是可以变通的;你若无权又无钱,规矩就是为你制定的。这句话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印证。


第二天上午狱警给旺发哥送了一只烧鸡。这只烧鸡很完整,鸡腿依然在。吃午饭的时候旺发哥把烧鸡分给大家吃。平头哥边吃鸡肉边跟旺发哥聊天:“昨晚你拒绝了你那个狱警亲戚,实际上这是正确的。你看我们的监室布满了摄像头,一个人短暂的离开监室没什么事。如果是彻夜未归,那可能就会出事儿,上一级机关肯定会过问。弄不好就造成值班狱警违规违纪,受处分。”


旺发哥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咱本来就是犯了事儿才来这里的,如果遇到问题了就找亲戚朋友行个方便,没事儿的话就在监室里待着。再说了咱们监室里的人相处的都很好。”


第十个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失眠了。监室内的灯光依然是那么刺眼,白色墙壁上印着的铺位编号格外的明显。除了监室内众人的呼噜声,还能隐隐约约的听到狱警值班室传出的微弱的音乐声,日常放风的院子里则静的出奇。我紧闭双眼假装像其它人一样睡着了。其实拘留所里也是一种集体生活,形色各异的人来了又走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第二天上午八点,狱警打开了监室的铁门,点了我和寸头的名字。我们收拾完个人物品后走出监室,在狱警的指引下我们把被褥、凳子、饭盆和号服马甲放回原来的储物室,然后又来到了一间办公室。狱警对我们进行了简单的讯问后,让我们在各自的表单里写上:我的健康状况和来时一样。签字,按手印。还有在其它相关文件上也要签字,按手印。办完这些手续后我们就可以自行离开了。我去了一趟来时的登记室取回自己的皮带和鞋带,出来的时候发现寸头已经不在了。我一个人走出了拘留所大楼,经过监室门口的时候通过铁窗跟里面的人打了声招呼:“江湖再见!”穿过大院,走出拘留所大门,我深深了吸了一口气,这是自由的气息。我这一身衣服已经十天没有脱下来了,不,此刻它是我的战袍。没有手机,身无分文,那就步行。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岁末的冷风让人格外的清醒,光秃秃的树枝频频的摆动着,像是与我做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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