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信

不知不觉毕业一年有余，午夜梦回，嘘唏不已。当初从学校迈进社会，满腔热忱，自以为可以为政策研究倾其所有。国外的朋友动不动就大发要改变世界的感慨，他们对于一切社会事务潇洒自如、激情彭拜的态度，在我眼里，实则主要来自于那套先进制度外溢出的激励与保护。我不敢改变世界，因为恐惧自己为此付出难以承担的代价，但是我想把它托住，不要再往黑暗继续堕落了。赴身学术，也不过是想做一颗小水滴，化入人类智慧的海洋。我没什么本事，但是却像爱惜自己眼睛一样爱智慧。

所以我的第一份工作选择了智库。不料收获了一个黑色幽默。

自入职以来，经贵公司悉心栽培，毫无学术上的长进，每日恶言相向，不知所谓。从扫厕所到洗盘子，深刻体验生活的琐碎与卑微，自以为可得到“能吃苦，能忍耐”的奖牌，然收获的仅是人格的践踏。自以为可以为了些许学习的机会付出一切代价，然，代价是自我的否定。一个从未做过研究的研究员，一个承包搬运工、新闻、美工、媒体运营、服务员、清洁工、行政、活动执行、文员等一切事务的全能打工人，从唯一的同事兼领导那里得到的声音是“是不是觉得你的研究能力很好？你的意思是你只做研究是吧？那你的研究能力很好啊？”每日在这样的否定中，我竟被唬住，被一个从未做过研究的人抹去基本的价值。领导自秘书上位，细心、灵活、会看碟下菜，我在公司锻炼近一年，还是粗心、笨拙、没讨到领导的欢心。本人算不上品学兼优但也智力正常，与唯一同事兼上司朝夕相处有一年之久，竟对于长者倾囊相授的技能全无吸收，试问贵公司的培训机制是否存在不足？

今日被通知需马上搬离平时宿舍，本公司宿舍系总部老板旧房，老板归乡突然兴起要入住，才得知已被我占用，勃然大怒。正屁滚尿流收拾东西滚蛋，下午近三点突然接到工作任务，五小时后未完成，说明正在搬家的情况，得上司妙言：“你以后直接给易老师汇报吧，到北京去上班。”如此粗鄙的反讽，乃其一贯语言特色。这位不是初次赐教，我亦不是第一次领略其文采，仍未能识得其中精彩，失敬失敬。本人曾做过难民志愿者，仓惶搬家之际，大有自叹不如之感。“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我亲手挑中的这一颗，苦涩如斯。写到这里不觉自怜自哀，初入职场，不过是想通过自己双手换取几丝甜。落到现今下场，有外部因素，工作环境单一以致不懂判断，也有内部责任，不知自爱。

大老板想住自己的房子，天经地义；小老板服务大老板，天经地义；我哪怕流落街头，天经地义。也许所有人都这么想，否则如何解释至今未收到一句“不好意思”？有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这样对待一个人，顾全大局？意外情况？一时失误？有什么样的理由可以对弱者肆无忌惮？你接受的理由，就是有朝一日你遭受不公正的原因。“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普世价值的意义在于，让这个世界可以沟通。它是我们共同的底线，每退一步，产生的蝴蝶效应就会令他者受辱。世道浇漓，灾难深重，你我难咎其责。

我为我的失责道歉。从事智库建设，未发挥桥梁作用，连接学术界和决策者，以及连接政府和公民群体。既未捍卫公众利益，也未贡献服务权力喉舌的表演。可以说是毫无作为，无益于今，有败于俗。

话已至此，谈一谈我对公司的理解。

首先这是一家不守承诺，没有担当的公司。先不说承诺我从事研究，对他人也极尽推脱之能事。在此列举三个事例。第一是二月份办公地点搬迁，或是租期已至，或是房东不想再提供免费场地予我司办公，这位上司面临搬迁或交租的抉择。吊诡的是，上司显然认为有第三条选项，叮嘱我若房东过来讨论搬迁期限事宜，“不要搭腔。”然后自己欣然耍出一套神龙见首不见尾。妙计之高，匪夷所思。我谨遵教诲，面对房东一再“你们智库不是在外面挺有名气的吗？这样不太好吧？”如此这般的询问，笑而不语。房东果然震惊于我脸皮的深不可测，再不敢轻举妄动。第二是人员招聘，自三月开始，两拨人才先后面试。难以置信的是，上司未显示出任何答复应聘者的意向。都是理事单位协助人员及北京人事一再催促，才给出答案。其中有位应聘行政助理的女孩，深得其心。特意交代，迟点答复，“因为她现在过来了公司也没事让她做”。我当时顿觉一阵虚空，平时我做的行政类工作竟没有存在过。我触及不到真实的物自体，也证明不了虚假的表征世界，所做之事，皆为虚幻。想必这位女孩也有同感，因为后来尽管她一再催促，我一再传达其迫切，仍只能沉默以对，或是告诉她面试结果还在走流程。她也许会怀疑“跟我沟通的这位人事，是真实存在的吗？”第三是公积金的缴纳。一听说公积金开户需要三人，此事就石沉大海。我也懒得计较，不图这点钱。特意在此提出，无非是怕此文一出，打击报复即至，想表示手里有一点老板犯法的把柄而已。

其次，这是一家没有内容，没有核心业务的公司。在此不做评价，只能说上司不想走市场化路线。

再者，这是一家没有效率的公司。这不仅反映在项目推进速度之慢，周期之长，全然依赖总部老板的到来，还体现在老板与员工的沟通。“为什么不去转载媒体文章？”“没进开白名单。”“为什么不去联系媒体？”“联系了没人理。”“那你就把事丢给我吗？”“我尝试了没有用，不知还有什么别的路径，只能求助于您。”“所以你就把事丢给我吗？”......“为什么重复发文？”“我看总部和长安重复发了这篇，以为很重要。”“那长安发了别的你怎么不发？”“没进开白名单”......每次训话我都受益良多，充分感悟在一家微型公司应有自力更生的精神，自强不息的意志。然而问题从未解决。

最后，这是一家没有尊重，价值观扭曲的公司。平日的种种不想赘述，只是有次几近崩溃。他把我喊进办公室，开始对我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原因是他觉得我写的课题申请用错模板，因我而得罪了牵头课题的领导。那么领导不开心的实际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这位擅自将人家原本想申请的重点课题改动为一般课题，且不作任何通知与说明 (这点我事后已与领导沟通确认，然后我写的申请没有问题）。其实与第三方的沟通错位有时也再所难免，但是此人吼叫分贝之高，多年未闻，以致当时无法再回办公间，只好拿着电脑跑去洗手间门口，坐在地上边哭边......继续工作。多年自我训练的坚韧意志，全用于成全他人的恶意。我真是可笑之极。他也可笑，这样暴风雨般的吼叫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彰显出力量与威严，我看到的尽是一个人的恐惧和渺小。

陶渊明曾送过一个长工给儿子，附了一句话，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我并非运动健将，不过一瘦弱女子，血肉之躯。公司所有搬运工作，几乎全部一己承担。搬水，搬书，搬所有重物。有时上司心血来潮，见我实在搬不动，会在我休息间隙问一句，要帮忙吗？我说不用，马上超然离去。公司办公地点搬迁，所有打包工作、搬运事宜，全是我之责任，上司日理万机，当然不可能顾及这等小事，于是给出两天期限，并丢下一句，东西挺少的，打包很简单。于是我只能在两天内打包完毕两个卡车的物件，搬上搬下，腰痛难忍。打包期间，遍地纸箱、杂物，上司总能找到一个妥当的角落安静坐下，岿然不动。我也是他人的女儿，我不是生来为您扫厕所，实际上我这辈子没扫过厕所，以前家里都是有阿姨做的。

在这样一个孤独的地方，我无比思念我的朋友们。他们有的在世界上最危险的地区，援助流离失所的儿童，冒着生命的代价处理疫情紧急情况；有的在自己国家的政府部门据理力争，致力推出更有效的政策；有的特立独行，为自由尝尽世事艰辛。他们为之奋斗的图景，我曾以为我会有所探索。然而这将近一年，我只是一味退让与忍耐，不停加固原有不公正规则的壁垒。我告诉自己，或许这是成长的必然途径。成长到现在，两手空空，就学会了一句，我得做个人。

当自己把自己当做实现某个目的的工具，那么他人也会把你当做服务于他目的的工具。

多说一句，这一份工作其实是来自父母的关系。当时本来得到一些面试机会，准备动身去上海，结果父母坚持疫情未结束，不能出行。于是我留在一位老师家里学习绘画，每日诗情画意，愈发贪念乡间的花草树影，找工作的计划一再搁置。偶然得知这家智库的总部老板回乡参加祖母葬礼，加上各位亲戚朋友都对这家公司赞不绝口，我马上屁颠屁颠跑去巴结老板，毕恭毕敬地想黄婆卖瓜。此番行径，人生污点。

我不敢像卢梭一样，扬言要将自己的真实面貌全部地展示在世人面前，但是这篇文章中揭示的懦弱、无知、无耻、媚俗、浅薄是真实的，此人便是我。我怀着愤怒与忏悔写下这些将被遗忘的文字。

甘地有句名言：“First they ignore you,then they laugh at you,then they fight you, then you win.”我相信这句话，也许你会觉得可笑，但是你会发现，我不是弱者。

写于2021.6.5 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