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erscholle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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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经过带学生,写点傻逼玩意儿。 正经点:左派(理论水平很差),末流大学本科生(真的末流,城乡结合部那种),文哲史政爱好者(欧美俄拉文学,政治哲学,中国近代史和俄苏史)。希望研究生能够学习政治哲学。

窄室

在初中的走廊上常常有男生坐在一起,走过的人望着他们,他们也望着别人,也许彼此都看不顺眼。这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我曾经是这群男生中的一员。我们都挺有默契,一旦看到同伴来了,大家都说让他坐下来休息,但若是他不答应,大家也不会搭理他。所有人都很累,坐姿像极了被苦活掏空精神的工人。

在走廊那边还有一面白墙,等许多人在隐蔽的墙上写满了告白后,他们就转道来这里写了。我和几个朋友不乐意,因为我们所思考的要比中学生的情愫高深,于是我们在上面写了政治讽刺语。我们还画坦克,画死掉的年轻人。这个大胆的行为和苏联民众一脉相承,但我们那时多半没有这些苏联人的经历。多少年后,我也不知自己写的那些话语是否被拭去,或者又被多少新朋友们看到,疑惑起来,默默记在心里,或者早就忘掉。

还早些的时候,也就是还能轻易在国内找到黄色网站时,我们还做过一些类似的事情。比如在寝室墙壁上写满黄色网站的网址,这样做的象征性意味要更多,因为实际上没有多少其他寝室的男生前来查阅和学习。这件事最后被宿管发现了,他责令我们得把这些文字消灭掉,这让我们费了一阵功夫。事情的主谋是我和另一个同学。那个同学肤色黝黑,身材高大,沉默少言,看起来倒是清心寡欲的人——我们叫他“猩猩”。后来黄色越来越难找,我们的要求就降低了,先是电影,再是漫画,后是小说。敢于把这些分享出来的,还是那位同学,我们边看边笑,后来也思考,比如总是疑惑小说中异性的反应是否是真的。后来我们看的东西又慢慢多起来,渐渐要求就提高了。备受追崇的是大男子主义式的性虐。而隔壁寝室的某位是这方面的老师。有那么一次,他来到我们寝室,像是个对性虐颇有研究的学者,漫不经心地说起自己的见闻。最后他拿出手机,给许多人看了上面的内容。有些人觉得太过分,太残忍了,有些人却觉得以前看过的一切都相形见绌,有些人则觉得若是这样,那么他的确是大师。我并没有参与,至今不知道上面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这位大师来过这么一次,就慢悠悠地回去了,从此再也没来,看来那神秘的东西终究是不见踪影了。而那位“猩猩”同学,不久后也回到故乡福建,从此失联。关于他,我还记得这么一出事:有一次作文课作业,他共写了十多页,最后让我读一读。作文讲述了一个传统家族的变迁,最后年轻一代准备离开故土,他们坐上了远航的船,生死未卜——一长段意识流作为收尾,最后的一个词语是“马鹿野郎”。他笑了笑,说到了末尾自己写作兴趣已经没了,想添点乱子。我也笑了笑,感到无比钦佩与无比自卑。

的确,有那么一段时间,整个班上都流行文学创作。班长看到这样的情况,不得不说:写当然可以写,但不能影响学习。创作水平有高有低,风格也不尽相同。我在创作一部长河小说,从二战收尾的苏联写到普京治下的俄罗斯,我也弄不清自己是怀念苏联时代,还是仅仅想写衰亡史,那时我没有什么具体想法。我的同桌(我们叫他“鼹鼠哥”,因为他长得很像某捷克动画里的主角)和我一起读《静静的顿河》,后来还读《白鹿原》,但我们俩都没读完——那时候我们更喜欢谈论历史政治本身,他总把小说中隐喻和批判的文字指出来,觉得我喜欢的就是这些,我们常常不约而同笑起来。我和他当了一年的同桌,上课认真听讲,下课完成作业,偶尔谈笑风生。那段时光的确很有意思。但无论如何,我们所看的,所写的,都在一些人前显得幼稚可笑。除了“猩猩”同学,还有一位隔壁班的朋友,他看上去颇为内向,从未和我说过一句话。语文老师把他的作业带过来,念给我们听,不光是作文,还有一些小说和散文。其中的思想大概是中学生难以参透的,但又跟“猩猩”同学狡黠和机灵的后现代风格不同,不如说更为精致,正统,让我想起那些阅读理解题。“这是人家小学写的。”老师说道,“人家语文能考140。”于是我终于陷入无比的自卑中,再也没把目光转向俄罗斯。我从他的身上很好理解了自己的平庸,如此心理伴随到现在。同时,我又暗暗幻想,如果被念的文字是我的,那又是如何一番场景。

所以,那时的我虽做出那样离经叛道的事情,心中却盼望着被人认同。这种心理并非一些人所想象的那样无害,因为我渴望的是权威的认同,而这样的认同带来象征价值。我永远记得自己的作文被选入某个比赛,而自己上前去给所有人朗读时的情景:我感到羞耻,但从羞耻中又成长出一丝无比强烈的喜悦,这种喜悦简直是病态的,它让我头脑发热,精神亢奋。然而大家听完后沉默不语,老师也无从评价。她只是给我面子,我想。

和我的一篇文章中(现在我却找不到了)所提到的类似:我在地上与地下的世界游离不定。有那么一年,同学们一起玩小说接龙,我的回合结束后,大家都有些扫兴。因为只有我的文字风格迥异,并非闪着天才的亮光,仅仅是不合时宜,像个搅局的混蛋。而后我将和其中一个同学发生暗面的冲突。那时我混迹学校论坛,想把自由主义引进死气沉沉的论坛,后来遭到学生干部的质疑和阻拦,年轻气盛的我当然不乐意了,于是和她展开了辩论——最后的结果当然很简单,她封了我的号,并用学识来压垮我。不久,那位同学便来告诉我:在政治上高谈阔论是没有意义的,他没有递给我一顶反动帽,倒是说我天真幼稚,而且没有丝毫社会经验。所以在这些时候,我就是属于地下的,要被改造,要被打倒,人们对我当然是谨慎的。但是后来事情有了转机。某位校长进驻了论坛,据说他是开明且智慧的人物,还说他对我很有兴趣。接着,我向论坛里的各位咨询威权主义和寡头主义的相关书籍,他便让我去了解俄罗斯历史。这让我十分感动,好像俄罗斯成了一个神圣的符号。我突然意识到(但只是暗暗地拥有那样的感觉),整个询问不过是作秀,因为我渴望有那么一个人站出来,告诉我,他明白我在说什么,并同意帮助我,握我的手,告诉我他是我的同志。而我更希望的是他的地位比学生干部更高,他就是中南海派来的,说小同学,上面的人支持你。于是我现在又想去地上了。这是一次炫耀,我想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学识,而学生的资本就是学识。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位校长,是一场训斥中。想起来,我倒是那个被欺负的人。但那也不是什么欺负,更像是玩笑。总之校长来了,看到开玩笑的人,决定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可能觉得自己的英明决定为我伸张了正义。但我心里想的是他不理解男生间的玩笑,就像被政治正确糊弄脑子的老家伙。随后我另外一个同学又开始看笑话了,前去嘲讽那个受惩罚的同学。后来这位遭受的惩罚更为严重。校长说他是鲁迅笔下最坏的看客。让他写检讨,公开自我批评。他还给我们开展道德讲座,现在,作为受害人的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现在反思一下,我想那同学做的事情的确有些不对,但校长所做的更是匪夷所思,因为他便是施法者,这是场正义秀,是要砍查理一世的脑袋,为什么克伦威尔还要把平民抓起来说:你不可怜陛下,是最坏的看客呢?多少年后,当我再想起所谓的据说,所谓的开明而智慧后,都觉得那个看客同学不仅不那么认为,还恨不得把校长武斗一番。

那位看客同学,倒做出了很不一样的事情。他也因此一直是我的朋友。那时,我们的班主任喜欢开展整风运动。一旦班级里的思想混乱,比如说大家都不想好好学习了啊,或者是有几个同学参加了斗殴啊,或者某某又跟某某谈起了恋爱啊,若是被她发现,那么一次整风运动就难免了。我印象深刻的一次运动,是这样开始的:她发现大家都不相信老师的安排,进而不相信老师,最后不相信大人的权威,开始觉得他人就是地狱了。情况危急,她立即召开了一次班会,就如此问题进行辩论。当时她让许多人都发言。学生干部们都识大局,或者的确是那么想的:说有一些人啊,诚然如何如何,那总体上不是这样的。老师表示很满意。但看客同学后来举手,连摆出很多例子,其中有流氓无产者的例子,有农村老光棍的例子,还有许多其他的,范围之广,快把所有中国人都说成禽兽了。最后他总结说:人性本恶,人实在是世间万物最恶毒,最愚昧的造物。他渴望一场灾难,一场启示录式的灾难,把人类都毁灭,最好也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大自然面前什么都不是。大家对他的话大吃一惊,老师连忙说:“很好很好,你很有思想。快坐快坐。”在中学岁月里,我们的老师都是这么说的,若是他们遇到自己不能马上驳倒的言论。

看客同学就是因为这样的愤世嫉俗,才让我想和他交往。我们常常像道德哲学家一样坐在一起,把人类这种造物骂千万遍,就像给资产阶级扣千万个帽子一样,就感觉寻找出了真理。我们互相点头,那些日子确实是美好的。但冥冥之中,我又和他远离了。他成绩极差,也不努力,若不是那次发言,许多人根本不会关注他,或者把他当作不学无术的混混,只知在网吧蹉跎人生——他也的确是那样的,电子游戏能让他忘记人性本恶,忘掉丑陋的中国人,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变成电脑,那么乌托邦就来临了。于是我和他的关系在高中后就结束了,离开了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我们俩实在没有什么交流的必要。也许我暗暗知道,骂人不能了事,不然文化大革命就不是悲剧了;也许我也不属于那样的一个世界,那个地下世界,像雨果所写的那些交错纵横的巴黎下水道。

那时我唯一被认可的资本便是成绩,虽然语文没考140,总还是被老师承认。若是没有考好,我竟然会情绪崩溃,大哭很久。我就这样哭哭啼啼地找看客同学求安慰。他那时正在和朋友们打乒乓,看到我这样子,便说:哭什么哭,哭了成绩也不会好。像我成绩那么差,是不是该去跳楼呢?不,我在这里打乒乓。于是我感觉到一种可怕的疏离感。后来,看客同学带着朋友们去等另外一个人,那人犯了大错,在办公室反省。他们又像工人阶级那样坐在地板上,看到漂亮的女孩子还要吹起口哨,笑起来。我也待在他们身边。老师出来了,气头刚出完,看见一群小无产者:

“怎么了?不回家的?”

“等朋友。”

“那你们真够哥们儿的!”

但是她突然看到了我,脸色突然铁青,随后又嘲笑道:“XXX,你也在这儿啊。”

我不吭声,但心里很难受。

初二那年,我的同桌变成一个女同学。那时班主任总算开了窍,知道改革开放,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于是我再也不用被下放到末流学生那儿当榜样。那时我并不了解这个女同学,那时我对任何女同学都不了解。后来我知道她英语很好,她自告奋勇地教我英语——她是属于从小就背新概念的学生,而我到了初中才会ABC。慢慢地,我们俩熟悉了,她给我讲英语文化,而我则给她讲我喜欢的游戏,文学,末了我们还谈政治和历史。所谓政治和历史,也无非是道听途说,只是比教科书内容略微多一点的东西。记得鼹鼠哥告诉我,他的某位亲戚曾经在几十年前参加过六四,被关了很多年,我觉得他是个英雄,也给女同学说,但她没有问我想不想做英雄。

总之她似乎是一个什么都懂一点的同学,并在许多方面胜我一筹。后来,我倒因为自己的兴趣把英语学得很好,她只得向我请教了。我们做过很多事情来提高英语,例如一起写英语小说,例如在街道上用英语乱扯淡。记得有那么一次,我用英语说:

“I don’t like Singapore, because people there have little freedom. It is rich, but I just don’t like it.”

她说我是个democrat,我说是的,我就是个democrat,我可能还是个liberal。在我们谈话时,有个老太太很生气地看我们俩,她可能觉得我们俩在用洋话早恋,或者她是英语高手,儿子还在新加坡读书呢。她笑了笑,说我以后想干嘛。我说我想当程序员,到法国育碧上班。她说那好,我也想去那儿当美工。她的绘画水平特别高,我本还保存了几张,但后来就遗失了。所以我想我们俩说不定能当同事。虽然现在我知道自己不仅不能去法国育碧,连成都育碧都要赶我走。

多少年后,当我读到《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时,读到斯蒂芬对埃玛的暗恋:那个冬日早晨,埃玛浑身穿得厚厚的,在台阶上跳上跳下。斯蒂芬对这样的场景恋恋不忘。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这样一次英语对话,我说自己是德先生和利先生的信徒,我们谈谈少年少女的梦想。我搞不清楚那时自己是否喜欢上她了。但是那时确实是有同学说闲话的。我读乔伊斯时,已经上了高中,那时我很少和她联系。后来当我想到斯蒂芬走过圣斯蒂芬草地,把圣托马斯式的美学讲给同学听,把自己写成了耶稣,就想到可能也把说英国话的自己真的想成了democrat和liberal。在那时,我明白,我们俩都是自作多情,要的是那种象征感,因为它能够给青春期的自卑添点色彩。

初三那年,学校发生了一次斗殴。两个男生无缘无故就打起来了。后来女同学告诉我:这是因为A说了B妹妹的坏话。我说:他妹妹是谁啊?原来不是亲妹妹,而只是称兄道妹来着。这场冲突酝酿了很久,最后才爆发。对此,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称兄道妹的游戏。女同学又说了一些内容,我都记不得了。回忆起来,那时我的疏离感又来了,现在才变得明朗:我一点都不了解身边的人事,当我把目光移向这位女同学时,我会说:我也不了解她,不了解她的伙伴,家庭和生活,只有那些若有若无的共同记忆。而我似乎想进入她所处的世界,想着以后能去法国过上中产阶级的神圣生活。等到乔伊斯不再是青年艺术家后,他找到了诺拉,写了本被许多人是黄书的小说,但最终人们还是把他捧为现代文学祖师爷,《尤利西斯》成了文化人的圣经。我不再是democrat和liberal后,什么也没得到。我和女同学在毕业时因为误会吵架,后来虽是和解了,但不久就没有联系过。

若是以后有人问我怀念青春吗?我会明确说不。他若要问什么,我就会说因为我的青春是窄室的青春,所以算不了什么青春,更像是一头乱撞墙的猪,迟早给拿出去宰了。我会让他读读路易-费迪南·塞利纳的《死缓》,虽然我没那么疯狂,想去跟女校长上床。我会告诉他这才是我们这种人的青春,一团烂账,或者没有什么账,因为我不能跟女校长上床。塞利纳说:人生就是一个笑话,他支持法西斯。但我能做的就是每天玩玩游戏,感到十分空虚,谈谈政治,指点江山,没人理我,也是感到十分空虚。那时候大家都空虚,现在也很空虚,每个中国青年都很空虚,我们是被二手意识形态和消费主义欺骗的一代。我永远记得一个初中同学总是模仿我的话,我谈吐还是比较机灵,他特别喜欢重复那些笑话。那些笑话说了几遍,就不好笑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笑,仿佛是一种坚持。我想他的内心别提有多空虚了,空虚到嘴巴只能装别人的话。

于是我就浑浑噩噩一般来到了高中。我的心理始终处于自大与自卑之间,初中常常是自卑,高中就有些自大了。高中同学可能觉得我太自大了,就叫我大神。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神,仅仅是英语好,还会点法语和德语。我一直不愿意来一所郊区的末流高中,所以恰恰在这里,我开始自大了,仿佛是从贵族学校跌落至此——这样的心理是很有趣的,这像一种虚荣,但却是一种可怜的虚荣,和《红与黑》的于连有点像。但自卑心理依旧潜存,并在第一天夜晚发作。那时我一个人发完豪言,说要当英语课代表,然后走下楼去寝室。黑夜中人群像迁徙一样赶路,我被夹在中间,突然对自己说:刚才说了什么啊,真是个废物。看来,我也真是个废物。我的身体先废掉,高三来不了学校,精神也废掉,整天读叔本华和尼采过日子。废物的结局总是很惨的,所以我又浑浑噩噩地去了末流大学,跟一群废物生活在一起——他们每天坐在寝室,坐在办公室,倒也无忧无虑。

几年后,我和高中同学C吃饭。他笑了笑说:我比你还废物。我心里想:废物怎么找得到女朋友。后来我的大学室友真的有了女朋友,我就打消了疑问。我说:咱们都是废物,是униженные и оскорблённые(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为一无所用干杯。然后我知道他分手了。这是个必然命运,他的高考也很失败,我们俩都不敢回学校——也想了想,说:没有必要回这窄室。在高中时,我总觉得他就是毛姆笔下那些为情欲所困扰的人,这种爱情常常带有受虐性,最终会毁掉自己。他说分手几年了,总还是时常梦到她。也许我应该像海沃德(《人生的枷锁》的角色,最后死在布尔战争)一样对他说:爱情啊——爱情,古希腊人是这么说的。

记得在学校操场的看台上,他经常跟我谈自己的艳情史。他说自己小时候就知道扮大人勾引女孩子。我听了那么多,只觉得这一切离我很远。那时候我们还谈各种物理化学知识,谈什么量子力学。我们都看过霍金的书,觉得真的看懂了,这是荣誉,所以我们都做起进中科院的梦。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那时他成绩特别好,总是跟老师谈论高深问题。老师什么都不说,觉得研究这些没出息。后来我们俩连高考模拟题都得想半天,慢慢理解了自己的平庸。于是进入平庸以外的世界的尝试彻底破产,在那里有无数个天才从小学习量子力学,长大了造核子武器。

我说了那些荒唐话后,就得负责。那时我确实有精神,什么都使劲学。从这点来说,我是个勤奋刻苦的学生,后来乐极生悲,把自己送到医院去了。我在那里名气也的确大,除了有专门的荣誉称号以外,大家都尊敬我,至少在外语方面是这样。高中没有多少人会有智识上的兴趣,我读过一些书,所以在歪门邪道的知识上强过大多数人。在寝室里,有个同学特别喜欢听我讲人民共和国历史,这样以后,他问我:“毛主席究竟是不是好人啊?”我说你得独立思考。在知识贫乏的平原上,我还挺乐意分享自己的储备。那时我跟另外一个同学讲述意大利的统一,后来又谈到莫斯科公国的历史,有位年轻老师旁听我的发言,感叹道:“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后来她的哥哥也来学校玩,他在北京读研究生,告诉我也来北京。多少年后,我的大学老师也让我去北京,他们都不知道我连机票都买不起。

他们兄妹俩是唯一欣赏我的人。马上,我的同学也不想听加里波第和伊凡雷帝的传奇了,他在意的是怎么做完作业后去玩游戏。无论如何,他的作业做得很好,所以去了本地最好的大学。那时我会领读英语,后来觉得把教科书上的内容读来读去,实在无聊,便把早读时间当成了历史讲堂。我在讲台上讲述拿破仑帝国的故事,从科西嘉少年的梦想讲到孤岛放逐者的忧思。突然班主任气冲冲地走进教室,把我批判一番——历史讲堂就变成了批判台。也许我应该讲乔治国王和华盛顿的,比如说:It was then that General Washington had become the undoubtful leader of the war…不过,我想想,也的确没人听讲,大家都忙着做作业,用上政治课才会有的眼神看我。

似乎只有两个同学,倒是听得津津有味。D同学撑着下巴,我不想讲的时候,他也说:别把拿破仑丢在埃及啊。E同学甚至在课外也喜欢听我讲故事。我们在运动会时离开队伍,找到一处阴凉地,我看我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他看他的日本电影——然后一起在回去的路上被老师训斥。那些日子里,我们经常谈自己的未来,在未来里,我们肯定要去旅行的。我想我们都渴望离开,离开学校,离开城市,我们是堂吉诃德。有那么一个夜晚,我被邻居吵醒,在浑浊的空气中感到不能呼吸。我于是想,如果能够远离这样的生活,该多好啊。那时候我读加缪,眼前浮现的是阿尔及利亚的大地大海。

几年后,我们也坐在一起吃饭。我们谈到了F同学,据说这位一到大学后就与所有人失去了联系。我记得认识F同学时,看起来是默默无闻的。不久他的成绩赶超第二名几十分,那时我们才进高中,没有熟悉高中考试的感觉。他的成绩像升起的火箭一样,冒出熊熊火焰。他不仅成绩优秀,各方面都是如此,虽然他的语文考不了140,但语文老师总是默默夸他思想深刻。语文老师夸过很多人思想深刻,但我学的是歪门邪道,是General Washington和Empereur Bonaparte,而F同学仅仅是沉默着,对那些最为正经的知识充满热情。在读他的读书笔记和散文时,那些似曾相识的意象,家乡的小道,山上的风景,小资产阶级的趣味,会用很认真的笔调写出来。在我的记忆里装的却全是工厂那边的臭水沟。于是我不写臭水沟,改写阿尔及利亚的大地大海,充充门面。这就是F同学。在我身体和精神完全废掉时,他像孩童般兀自笑着,他的人格中总是有一种戏剧性,仿佛总是在幽默地游戏。我想他会像任何一个优秀者一样过上得体的生活。

我从来都没有和F成为朋友,若是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一种违和感就会油然而生。实际上,我和大多数人都没有成为朋友,和领导们更没有成为朋友,所以在毕业那天校长说我一辈子成不了气,永远是个愤世嫉俗的小孩子,还说我跟香港的暴恐分子一模一样。我的确很愤世嫉俗,所以那时想狠狠揍他一顿。我和D也没成为朋友,即使总是觉得自己能够交上这个朋友。但在空荡荡的漫无目的之游中,我似乎也没有必要这么做。没有必要的心态跟随着我,用这样的心态打量这些过去的岁月,斯人已去,斯物已没,好像我不属于任何时空,哪怕用超凡的记忆力把所有瞬间全部临摹下来。这是一个物的世界,但可能就因为如此,我恰恰成为了唯一的物。于是我就默默说:真是个废物。这种自知之明到头来有什么用,我也不是很清楚,或者说它的作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带着这种废物的感觉,我离开了高中,那一天我暗想到: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我会说,一切才开始啊!

几年后,当我再知道D的消息时,他第一次和我谈起话来。我们论及布鲁诺·舒尔茨,内容不超过十句话。等彼此都沉默后,他说我是高中他最佩服的人,因为我聪明,博学,必定会有一番成就。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自己重病缠身,活下去都有些艰难。随后他安慰我。我也安慰我自己。我本想告诉他一件事:那次他写的诗被老师表扬时,老师骂我,说我自认为比他厉害得多。这是不对的。虽然那时,我的确觉得这首诗有青年人的故作深沉,但哪个青年人不故作深沉呢?我在读书笔记上写康德话是故作深沉,我找老师谈心也是故作深沉,什么都是故作深沉,在浅浅的现实中划水。窄室里要伸出脚,甚至醒来,都很难。要是可以的话,我宁愿给那时的自己一巴掌,再让他把哲学从前苏格拉底学起。但我做不到……当我读《巴黎手稿》时,我还是知道我做不到,我知道批判父权社会和资本主义的理论,我知道马克思的“重要的是改变世界”。但我做不到。想完这些后,我也不想说了。就这样,我们俩陆续去关心自己的事情了。

本篇散文写于2018年下旬,原发表于墙内。

2020年,我的病情好转,虽然不能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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