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erschollene
Verschollene

普通经过带学生,写点傻逼玩意儿。 正经点:左派(理论水平很差),末流大学本科生(真的末流,城乡结合部那种),文哲史政爱好者(欧美俄拉文学,政治哲学,中国近代史和俄苏史)。希望研究生能够学习政治哲学。

旅游

0

故事发生在几年前,那时A刚满二十,在大学念书,一边想着眼前的作业,一边想着前面的未来。A的父亲年过半百(按照A的说法,他早已开始发福和衰老),此时他提议二人去故地旅游。

父亲就像往常那样不穿外衣,慵懒地坐在沙发上。他们商量好时间,但到了早上八点,他才慢悠悠地穿起衣服,A看着父亲肥胖的肚子,然后把头转过去。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们乘火车跨过崇山峻岭,一直到深夜才把所有行李依次拿出,疲惫地走出火车站(这是一个偏僻而简陋的火车站,被这座省会城市遗忘,候车厅像是工厂车间改建的,而厕所的刺鼻味道弥漫在所有角落)。一辆出租车把父女俩载到旅馆,它紧靠着一座立交桥,背后则是一片草坪。A的父亲说他早就订好了房间,即使在A的心里,整个行程显得十分突兀。

二人在各自的床上坐下,但A的父亲又让A坐到她身边。他谈了行程的安排,但A并没有在意。她上午看了一部讲述蒙古人征服中国的纪录片,蒙古骑兵的刀光剑影让她有些困惑。总的来说,她对影片感到失望,因为里面只有空泛的叙述。接着,A又被要求给母亲打电话,她告诉那边的人,说一路顺利,没什么要担心的。母亲则说要注意自己的行李和衣物,天气如果冷了,就多穿衣服……以及一些类似的话。

此后,A的父亲去洗澡,感觉没有什么事,就睡觉了。A站在窗前远望,看到远方高楼林立,其实和所有的城市没有任何区别,她想。另外,她还想要一个独立的房间,但父亲并没有安排。接着,她听到父亲的鼾声渐起,就半躺在床上,打开手机读小说。小说里讲述了一位加拿大音乐家去萨尔茨堡表演,表演过于精彩,深深地映在几个朋友的脑海中。多少年后,这几个朋友有了不同的生活。献身音乐的人被过去的精彩表演深深困扰,毫无成就;献身哲学的人迷失于概念世界,几近精神崩溃……读书过程中,她屡次被大学那边发过来的消息干扰,比如说提交相关政治材料或者某个大赛的报名表。读完后,她去搜索这个音乐家的资料,发现他的确在萨尔茨堡表演过。她挺想知道这个音乐家读过这部小说没有。

这一晚,她做了有关蒙古帝国的梦。在沉沉的梦境中,她见到大汗的军队挥舞着刀剑,背后是茫茫一片的血海和残尸。

1

然后是第二天清早。父亲告诉她要去原来的住处看看。于是他们坐上公交车出发了。在公交车上有一群外国游客,A听见他们的对话,像是东欧那边的语言。他们十分兴奋,摄像机和手机都在记录行程,许多人对着镜头不停说话。这时候A才突然明白,他们都是一家人。不久后,公交车与一辆私家车相撞了。既然没有伤亡,大家也都对事情的发生反应迟缓,得知需要下车步行后,才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A看到许多人与自己背道而驰,往他们的方向,地图上说是古城还是某个遗迹,她没仔细看。接下来,父女俩骑自行车沿着一条大道前进。A的父亲停下来时,A往大道另一边望去,发现这是某个巨大的商业广场。

“就是这里了。”

“我没什么印象。”

“你在这边生活了一年半,我则生活了十年。”

“嗯。”

“这里原来是居民区,前几年我来这边时才得知改成了商业区。旁边原来有家人民医院,现在也拆掉了。你就在那里出生的。不过很快你去被送到C城儿童医院了。”

A觉得父亲对这些事情如数家珍,但实际上她自己也记得很清楚。譬如说,她记得八个月时去C城是为了什么,他们说是先天性癫痫,或者跟癫痫有关。

“以前居民区的几栋房子都是我们家的。最后离开时,那时我想你才读幼儿园,我把它们卖了。”

“嗯。”

“现在我有些事情要做。”他让女儿在原地等待。

A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等看不见了,她便打开手机继续读起小说来。后来,她又在手机里了解这部小说的背景。她挺希望那个音乐家真的有那两个朋友,而其中一个真的自杀了,剩下一个也变成了疯子。但是关于这部小说的资料的确太少,而她也看不懂德语。就这样,她开始随意在图书网站浏览,并且了解到一桩未解的盗窃案。这桩案件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日本,三亿日元被盗窃,而犯人未曾落网。她了解到,在日本民间,尤其是六十年代的文化圈,大众把它当作一场抗议看待。金融体制被捅了个口子,就是这样。她还了解到由此改编的电影,例如有这样一部,元凶原来是个年轻的日本女学生,她爱上了一个左派青年,并在左派圈子里感受到了温情,于是承担下了盗窃的任务。A看完这些后,女学生的模样长久映在她的脑海中。她想象这个女孩骑着摩托车,消失在都市大楼之间。她也想象这些六十年代的学生,从巴黎到北京,从北京到东京,他们前进,他们攻击。

一切都想象完毕后,她重新回到现实。她变得有些不耐烦,因为手机的信息杂乱无章,连那些汉字都显得轻飘飘的,失去了形状。她又看了看那片商业广场,一队人又一队人过去。最后她得出一个不是很坚定的结论,这边的天空蓝得多,色彩浓烈,像是东南亚富有殖民气息的都市。她想到马来亚共产党在丛林中的游击战,后来是一张哥伦比亚武装的一张照片,她记得一个短发的拉美女战士目光警惕地打量着摄像机。但她的思路又转弯,想到了小时候在小学门口等待父亲的时光,到了晚上八点钟,如果父亲还没来的话,她就哭,如果没人离她,她就一直哭到八点半。她开始思考为什么自己要乖乖等着,而非选择其他选项。这时她想到沙俄时的流放犯,为什么他们也听命沙皇的命令,步履艰难,不惜生命地迁入西伯利亚呢?

此后不久,A的父亲终于回来了。他神态严肃,眉毛紧锁,把手上的文件夹递给A,要求她好好拿着。接下来他们去吃饭。A的父亲说去吃这里的特产。他们走到一条小吃街,看着热热闹闹的年轻男女在街上来了又走。他们在一家店坐下,A不经意看到文件夹中的内容盖上了几个政府公章。然后她又朝四处看去,这家店的名字就像许多同行一样,把几个长得好看的汉字凑在一起就成了。她觉得这不是本地人开的,或者说最上面的老板一定是个广东或者北京人,他对本地文化一窍不通,但四通八达的交通使得他能够在这样一座城市做起火红生意,就像在殖民地一样。这样的猜测后来得到了A的父亲的赞同。在吃到一半时,他突然说:不正宗啊。他又说:年轻时,他在这里吃的可不是这样子,那时候的汤是如何熬制的,那时候的肉是如何嫩,卖价可以到五块钱一份,他还是每周都来。他告诉A,怎么骑自行车抄小道去那家正宗的小店,他对那些街道的名字都还记得一清二楚。最后他又说:不正宗啊。但他还谈到其他的事情。

他看到一个身着军装的士兵正在和父亲谈话,汇报入伍第一年的情况。他说起其他士兵总是要亲切地称呼“我的战友”,同时眼睛往周围瞧一瞧,颇有些得意。A的父亲看到这对父子的模样,对A说,如果她是个男孩,那么今天汇报入伍情况的可能就是她了。他说,其实女孩入伍也行,但他已经没了当年的人脉关系,而他当然明白女儿的心理不可能把当兵作为自己的志愿。这也好,他说,因为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不想去当兵嘛。随后,父女俩都吃完后,他彻底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说这里的老板肯定是个有钱的外地人,原先外地人都在是外地做生意,现在倒是在原产地立稳脚跟了。或者说,现在是谁都可以做这生意了。“因为大家对此地的印象就是XX。”A说。A的父亲继续说:他们能赚很多钱,同时比出五根手指——五万的日营业额,他打赌。最后他说:他们那时根本没想到这玩意儿能够赚钱,填饱肚子的东西怎么能赚大钱?若是能够意识到这里的商机,他不会离开这里,到外地去发展了。

A在这些话中想了想自己的未来,主要是想自己能够胜任什么职业。但唯一能够想到的是自己永远不可能一天赚五万元。

接着,A的父亲问A对自己要办的事情是否感兴趣。她没有否认。于是父亲告诉她这次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跟政府协商——02年他搬离此地时,仍有个小门市。近几年政府大规模拆迁时,它也未能幸免。他需要和政府协商,也就是讨赔偿费。A问他情况如何。他摇摇头说,他们把他推给其他部门。A意识到这将是下午的目的地,于是不再说什么,只是想走。

他们在旅馆过了中午,A复习俄语课文,然后去洗澡,最后坐在床上,继续读那部小说。不久,她感到十分疲惫,思维被作者的长句给绕糊涂了,于是便打算睡午觉。但是父亲已经睡着多时,鼾声未停,这让她无法入睡,只好继续读小说。

等到她看完后,心绪有些不同了。其实她挺想和别人谈谈这部小说的,若是让她开口,她就要谈那富有音乐色彩的结构,但最重要的还是两个朋友自虐式的平庸——她想用banality或者Banalität,后者可能更好,因为这是部奥地利小说。但是她的同学都不会德语,也不知道这部小说。但是她终究还是开口了,她说:我最近读了一部小说,它大概讲述了……同学没有理会她的讲述,而是告诉她最近在美国旅游。她问去了哪儿。同学说都是那些地方吧,纽约,波士顿,芝加哥,费城……她问那边如何。同学说挺好玩的,景色很漂亮。纽约和萨尔茨堡,她想把这两个地名联系起来。

后来,她又不经意看到B的联系方式。她有一年多没有和他联系了,而最后一次见面在两年前。这段联系随着时间,毫无道理地消失了。她想象着现在他在干什么。她记起以前在中学时给他写信的事情:“我有这样一个想法,我想要写一部小说,这部小说的想法就像……一样出现在我脑海中……”她怀着羞涩而期待的心理把信照给他看,“你会出现在小说中。但我必须换一个名字,什么都得换,这甚至不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等了很久,他才回复:先是几张打破沉默的表情图,“新世纪的作家。”她知道这是一个玩笑。她有的时候讨厌他开的玩笑,所以那次就索性沉默了。有那么一年,她和他一起去周边旅游。她说自己在读柏拉图,苏格拉底之死,后来又是克尔凯郭尔之流。他嘲笑存在主义,说它是小资产阶级的哲学。她把小说创作的情况给他说,他说这样的想法很好。她给父母说他是个女同学,这样的谎言从初中持续到现在,她撒过的谎不多。而他是如何应付父母的,就不清楚了。总之他们在那边逛了一天,漫无目的,后来在快餐店补作业。但是大部分时间,他给她讲列宁和伯恩斯坦。现在想起来,他误解了这两个人,她也误解了柏拉图和克尔凯郭尔。后来她躺在青年旅店的床上,头疼犯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喂她吃药,但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忙活到凌晨,她不愿意再说什么,就逼自己睡觉。他坐在旁边学德语,他说这样到了大学就能读德语书。他还说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比如说她身体那么差。那时候他们其实是快乐的,因为有幻想,天真烂漫。

在这样的回忆后,她觉得自己怀念和B的友谊:即使她不再写小说,不再与他联系。她咬着手指,看到时间越来越接近整点,然后叫醒父亲。后来他们俩骑自行车,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小道,等到镰刀锤子的标志和领导人的画像出现时,他们到了。A的父亲说他有事情要做,A颇有默契地点点头,看见父亲的背景消失在楼中。她又是孤身一人了,她想,眼睛望向巨幅宣传报,它鲜艳的色彩和周围的冷清格格不入。她觉得这里死气沉沉,像是苏联小说中的政府大楼,但又安静优雅,像是北京四合院。先开始,她等了一个小时,随后是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她先怀疑父亲是否把自己遗忘了,但又打消了小孩子般的疑惑。她想上楼去找他,但又怕惹麻烦。这些时间里,除了把周围的一切都看个干净以外,她什么都不想做,只觉得百无聊赖,疲惫不堪。一种痛恨油然而生,但又被她压抑下去,她不是痛恨那些效率低下的官僚,而是老老实实站在他们面前的父亲,但同时她又感到一股奇特的快感。

后来,天逐渐黑了。她浏览起B的博客,这一年他没有发很多内容。他写了一篇文章,内容关于卡夫卡的《乡村婚礼》,里面有一些德语术语,那么他应该是能读德语书了。最后一条内容则距今半年,他抱怨自己很累,因为学校的事务太多。其下附最近的翻译成果,他说,下面是赫尔曼·黑塞的《玻璃球游戏》,一个片段。她突然想起,B说过自己想做老师。她说他会成为优秀的老师,她引用惠特曼的《哦,船长,我的船长》,这来自《死亡诗社》,浪漫主义。随后她笑出声,自嘲当初的幼稚。这样以后,又是一个小时,她越来越疲惫,后来慢慢睡着了。

她是被父亲叫醒的。看起来,他很生气,一方面事情他没有办成,另一方面女儿不应该在这里睡觉。A看了看父亲,感觉身体在发抖,但没有力气动弹。她觉得自己才是特别累,但B的身影从她的头脑中已经消失。父亲牵着她的手,他说,那笔赔偿金是拿不到了,共产党宁愿看到他饿死街头。接着又是一些骂骂咧咧的话,他们从巨幅宣传报的底下经过,打的回去。

那天夜深后,A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她依旧迷迷糊糊,半睡半醒,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父亲的声音。他就躺在隔壁床上,说:“我想问你一点事情。”他的样子让A想起安稳地坐在摇椅上的老人。

A的父亲询问女儿是否了解邓小平的改革开放。A没有否认。然后他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认为改革开放,比如发展经济,引进外资,是邓小平的独创。后来他在一本书中读到苏联的新经济政策,才知道自己错了。A说:毛泽东也推行过类似的政策,即新民主主义,但由于极其复杂的原因,建国几年后便转向了苏式国有制经济。A的父亲不语,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有想到。A接着说:这样的政策有依据的,苏联和中国的经济在马克思看来不足以推动社会主义革命,革命本应在西欧爆发。然而列宁则认为,正是由于苏联的经济落后,才给无产阶级夺取政权提供了机会……A的父亲打断女儿的话,继续重复到:我没有想到……他又继续问道:马克思是不是好人?A笑了笑,说:他在社会学上的成就是不能质疑的。对此,A的父亲回答道:他不知道马克思究竟好不好,但布哈林很好,布哈林发明了新经济政策,苏联人民享过他的福气。他又停顿了好久,才继续说:毛泽东和斯大林是一丘之貉,他们是土皇帝,是土匪,跟几千年来造反的农民没有区别。

A明白自己也反对不了什么。她继续看着父亲,同时觉得谈话依旧结束。但是父亲接着说:她应当把这些观点整理起来,像那本书一样出版。这样就会赚钱,赚很多钱。A说自己还没有能力。那么以后会有的,有很多人会看,很多人付钱。父亲最后说道。

A转过身,发现已经是凌晨两点,这是他们的第二天。

2

翌日天明,猛烈的头疼终于让A不得不从床上起来。几个小时前,她就模糊感觉到头疼刺激着敏感的神经。她应该是感冒了。眼下已经是九点,父亲打电话告诉她去楼下的餐厅吃饭。这时,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起来。

在餐桌那边,A的父亲正在剥鸡蛋。等到女儿入座,他把蛋放在她的餐盘里,并告诉她昨天不应该在那里睡着。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即使要睡觉,也应当把找个暖和的地方睡——不过,更应该来找他。A点头同意,但她的目光越过父亲,望着隔壁桌上的一家人。那对父母有两个孩子,哥哥正拿着塑料玩具敲妹妹的头,而妹妹则企图抓住对方的手。父母警告他:如果再不好好吃饭,就要挨打。但他毫无畏惧,还去扯妹妹的头发。父亲感到很生气,便用手敲桌子。这时,A听到小男孩的口中念念有词,那是一句脏话,因为接着父母让他闭嘴,同时小心翼翼地望周围望去。

A的父亲静静地看着女儿吃饭。等到差不多吃完时,他又做补充,让女儿今天去买药。今天他们要坐长途车去民族村,他把计划又一次强调一遍,又突然问起她大学生活的情况。对此,A回答说,一帆风顺,或者说平平淡淡,和高中没有区别。

我以为大学生活很不同。A的父亲说。对此,A则说,这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有道理,但事实是,至少在文科上,高中和大学没有区别:总是背诵和考试。

这下,A的父亲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他后来又停止沉默:奖学金的事情如何?没有什么希望,A知道父亲会接什么内容,继续说,虽然专业成绩很优秀,但在政治和素质上表现得不好(这两者是一回事),因而就没了希望。说完,她听到父亲的批评,例如作为一个即将进入社会的大学生,寄人篱下的道理必须得懂。她全然明白父亲的意思,但却想说:事情并非寄人篱下那么简单。

说到这里,父亲开始怀疑她和同学的关系并非融洽。但她打消了这样的顾虑,举出这样的例子:每天会说多少话,每天会花多少时间进行社交。所以关系是比较好的,但是学习也需要兼顾。她说。

谈话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但A的父亲似乎欲言又止,然后用生气的目光打量女儿:“小时候我给你说过什么?”

A没有回答,一下子想到的是卡夫卡小说里的那句感叹:我的父亲多么强壮。

此时,A的父亲告诉女儿:刚才说话时,她用几次敷衍的“哦”或者“嗯”代替了更好的“好的”,这会给人不耐烦的感觉。其实他在以前就经常提醒女儿这个说话的问题。A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们的谈话就此结束。A知道父亲不想再说什么,便三下五除二地把饭吃完,带着头疼和反胃,跟着父亲离开。

从旅馆到民族村,花了两个小时。他们走到民族村的入口,A看到父亲走了进去,对此地应当是很熟悉的。这里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旅客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在各式各样的餐店歇息(有卖烤乳鸽和烤羊奶的,也有卖茶水和柠檬汁的,当然卖土特产的居多),或者就在其他店前伫立,A看到一群人围在店主面前,后者正在把一块玉石切开,后来又不断前进,看到服装店里挂满了五彩斑斓的裙子和帽子,墙上还有写有象形文字的挂毯,然后又是木雕店和珠宝店。她想,这里无非是一个消费圣地,符合中产以上阶级的口味。她觉得无聊,身心散漫。

但是,随后父亲和她走向一个湖边,湖中央有一座亭子。这让她想起张岱的散文,接着父亲发话了:他问她是否喜欢这儿。

她说不上话。

于是父亲说:他没有想到这里修得那么繁华了。他说以前所有地方都比较寒碜,如今一切都变化了。他又说:原来这片区域还没有那么漂亮的湖,倒是有些像死水,绿油油的,很是难看。

她问他那是多少年前。

他说大概是九十年代末。后来有了A,他也带她来过这边。长大了点,他还带她去中缅边境。当然,他自己也去过缅甸,那里穷,到处都是山路。

她说自己记不得了。

他问她是否还想有其他安排。如果她想去中缅边境,也是可以的。

她说:做到这样的程度,是没有必要的。其实这句话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实际上怎么想的,她自己还是不清楚。

接着,A的父亲便沉默了。他慢悠悠地在湖边走来走去,看着周围的人,他们在照相,在嬉戏,如果有一群天鹅在湖边的话,开发商一定会从它们身上捞一笔,A想,旅客喜欢和自然亲近。过了一会儿,A被要求去买两瓶水。等到喝了水以后,父女俩准备去吃饭。他们就在湖边的一辆餐车旁就坐。

这次吃饭时,A的父亲不再说什么,后来又像是忍不住,问道:缅甸是社会主义国家吗?A说他弄错了,那是越南和老挝。二人吃完饭后,父亲则说:“走吧,去照相。”

他们在湖边和湖心亭都照了相,每当一个人要照相时,所有游客都会主动让开,让整个镜头显得空寂而缓和,富有仪式感。A站在第一个地方时,低头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这天她穿着浅色T恤和黑色运动裤,双眼望了望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们;她站在第二个地方时,一个少民姑娘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望着姑娘黝黑的脸庞和破旧的衣裳,听到结结巴巴的普通话。穿民族服装照相……A的父亲和她一起跟随沉默的揽生意者,看到一个瘦弱的老妇人身着民族服装,上面的饰品增加了服装的重量,像是沉甸甸的累赘压在老人身上。A的父亲说:如果觉得漂亮就可以尝试。老妇人把样片交给A。她低垂着头,看到价格,便不好意思地婉言谢绝。后来,她的心中慢慢出现一些批判旅游业的文字,她还想到鲍德里亚,但很多时候她也想到小姑娘的样貌。你可以尝试下吧,如果你想的话。A的父亲最后说,然后他请求女儿给他照相。他穿着一身臃肿的西服,显得无精打采。

这之后,他们俩又在这里待了会儿。A觉得自己不是很想回到消费区,但主要原因是因为消费不起。她记起小时候和朋友们走过类似的湖边,他们爬到石雕上耀武扬威,而现在又和石雕一起消失在现实的长河中。想到这儿,她的想象力开始变得狂野而冲动,有三次想到张岱和明王朝的覆灭,有五次想到岁月如梭和时间的不可逆性,有两次想到宇宙大爆炸,核战争与世界末日。

下午两点左右,他们到了一个圆形广场。远远地,A听到音乐声。那是典型的基督教圣乐,气势恢宏,感情充沛。父亲和她在一处台阶上坐下,和另外一些人一起做起无言的观众。她发现在广场的一个舞台上,有一个身着民族服装的女孩弹着吉他,专注地唱着:

“感谢主啊——感谢主……”

她觉得那服装更像是伊斯兰教或萨满教的样式,与基督教格格不入。

一曲唱完,主持人上台,告诉所有人这是XX族的民谣,因为他们多信基督,所以富有基督教色彩。然后,女孩又唱起另外一曲:

“我向我的主高举双手——向我的主屈膝敬拜……”

女孩接连演唱了几首歌曲,然后表演的是一场冗长的话剧。内容有关抗日时期的云南地区,故事也提到了缅甸远征军,男女主角自然是少数民族的年轻人。A后来发现,在广场上待的时间是最长的,以至于把那话剧都看完了,而天已经逐渐暗下来。他们离开,走到了一处村落里。A想:这不是真正的村落,大概是鲍德里亚所描述的拟真,这是她第二次想到这个法国人。不过,不管如何,A的父亲都带她去了几户人家那儿参观。许多地方已经人满为患,仿佛大家都成了这户人家的亲戚。但许多人只是闯东走西,拿起相机拍起来,又随处摸摸瞧瞧,心不在焉似的。

在某个房间里,她听到一个年轻女人边烤东西边说什么,她说不是每个族人都信基督教的,比如说她就不信。她说也许在越南和柬埔寨的族人中有更多基督教徒。她说完就腼腆地一笑。周围的北方旅客(A想,要么是中产阶级,要么更为富有)也笑起来,他们的目光落在女人赤裸的胳膊上。

她想这个女人应该和唱歌的女孩有些关系。她看到这个房间极其简陋,连张桌子都没有,而那些挂在栏杆上的玉米好像都是塑料模型。在墙上,她也看到有许多外国人和房主的合影,其中一个据说是哈佛大学的人类学家。

天完全黑了后,一直没有说话的A的父亲决定回家了。他们选了另一条路回去,于是就路过了一座金塔。据介绍,应当是佛教建筑。就在这时,A的父亲要求两人一起照一张相。

“天黑了呀。”A说。

A的父亲说,总得留一些纪念。他的意思是说:下午的纪念。

“其实这塔在白天金光闪闪的,要好看许多。”他又说。

因为要求合照,于是A便去找人给他们拍照。等她找到后,父亲和她分开一些距离,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于是便对相机礼貌地一笑。后来拿到照片,她觉得自己和父亲平分秋色,父亲在同龄人中算高的,而她也越来越高,超过许多女孩了。

这天夜里,A想记游记。但她找不到什么可写的,就再次咬着手指思考起来。她想起小时候,当她用咬得通红的手指抓起笔写作业时,老师便说这不卫生。后来,她咬出血后,就不打算咬手指了。但这样的怪癖一直留了下来。她决定写小说——现在她写到哪儿了呢……可是她已经很久没继续学习德语了,因而无法驾驭一个关于一个德语的故事。她曾多次想要放弃创作,而后又咬咬牙坚持下去。那种矛盾感始终伴随着她。这时,她抬头望望小房间里昏暗的灯光——门响了,A的父亲拿着外卖进来。他们回来得太晚,今天的晚饭就这样解决。

A不再想德语的故事。而A的父亲则坐在床边,边吃饭边看电视。先是新闻报道,叙利亚内战仍在继续。她不知道阿萨德在一片废墟中还能坚持多久,这个孤独的叙利亚人似乎苍老许多,多少年过去了,无尽的战争。后来,频道被换了,电视里是抗日剧的画面。A似乎明白:父亲对什么叙利亚,什么委内瑞拉都不感兴趣。她看着电视里的旧上海,这也算是无尽的战争,她第三次想到鲍德里亚。最后,父亲又开始看一部八十年代剧,大概讲的是下海潮。他不忘督促A洗澡,然后准备睡觉。要洗烫一点,他说,这样感冒会好得快一点。

如此一来,她就过完了第三天。

3

A的父亲在新的一天告诉女儿:这是最后一天留在这边了,并问她是否还想多玩几天。在得到“不想”的答案后,他交代了今天要去的地方。最后一天他们要走出K城,到世界闻名的石林去。说完后,他就去退房,然后二人乘专线车离开。

这一天艳阳高照,公交车行驶到高速路时,A的目光放在远方的村落上,慢慢地就不再刻意注意。她听了мельница的《Двери Тамерлана》,17 Hippies的《Isa auf der Brüke》,她觉得这些歌来自遥远的时代,并且把Isa想象为那个以撒,他陪同着忧虑的父亲。但是,一串尖利的声音打断了想象——女售货员站起来,要求额外的路费。对于这个无理要求,大家都表示不满。“狗日开黑车的,不给钱就把你扔出去……”A听到父亲这么说,随后看到他第一个把钱给了女售货员。他似乎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颇为得意,更为畅快地回到座位上。于是,随着如此带头作用,大家都慢慢妥协,车又开动了。

直到中午,他们才到达目的地。A的父亲在超市里买了方便面,二人就和许多旅客一样,就地解决了温饱问题。从入口这边望去,远远地可以看见众多矗立的天然石柱。A想,这就是喀斯特地貌了。之后,他们徒步前往旅馆,一切行李都放下后,A的父亲说到两点钟再走,接着倒头睡觉。

中间这段时间,A无所事事。她又把《圣经》中亚伯拉罕献祭以撒的故事看了一遍。这样以后,有大学同学给她发消息,内容关于奖学金的评比规则。她对奖学金的事情不感兴趣,因而不甚了解,更不知道为什么同学会找上她。但就是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耗费了她许多时间。不过后来同学又问起俄语的语法问题,这让她有兴趣解答。解答完毕后,她又觉得很是烦恼,因为自己似乎唯有在俄语上有所建树,而这仍需要高高在上者的赏识,仿佛这一切都是外在的。她诚然有能力去理解这种烦恼,但却无能为力。于是她的思绪飘到俄罗斯遥远的边疆,从西伯利亚到芬兰湾。她想象彼得大帝的黑教子,易卜拉欣——普希金的祖父——和伟大的俄国皇帝走在一起。我们的国家是年轻的,它需要成长。

就这样,两点钟一会儿就到了。A的父亲起床,把衣服穿好,睡眼惺忪地招呼A:把东西准备好。他们在收费点买了票,穿过此处,便到了石林——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碧蓝的湖,然后是肤色各异,样貌不同的旅客。看来他们还没有到真正的石林,如今所在的是一座公园,到处都是古雅的平房和亭子。A像是还没缓过神,思绪仍在俄国皇帝和他的教子上推进,普希金把他们俩写进了一篇小说,可惜只是残篇,于是二人的关系凝结在了无言中。

后来,他们跟随游客中的大潮穿过一片林子,从高高的石阶下来,才看到那苍劲有力的红字刻在那块有名的巨石上。但A最为关注的却是密密麻麻的游客,他们挤在一起,像是几百万年前,这片古海下的土壤。这时,她听到有人叫道:我他妈不是来看人的。A的父亲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接着又坚定地拉着女儿的手,告诉她不要走散。他们并排走到游客中间去,在游客中夹杂着贩卖假化石的小贩,他们用方言吃力地吆喝着,但没人理睬。大家都忙着照相,闪光灯一刻不停,所有言语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种稳定的噪音。A觉得所有游客形成了一个充满无意识意志的主体,的确像那个女游客所说,沉默的石林已然消失,她抬头望向天空,想起中学时做广播体操时,领导们就喜欢从高处望下去。当然,她自言自语,那是一种主宰的力量,秩序的力量,而此时的天空呢?这大概就是实在界的沉默了。

就这样,他们缓缓地移动,在石梯上上下下,直到走到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这时A才知道,原来石林不止刚才那么一片区域,如此以后,她才看到远处成百上千矗立在草原上的巨石,风格各异,扁平的在前,修长的在后,常常连成一片。在广阔的草原上,唯有几条时而交错,时而分开的路,上面不时驶过几辆观光车。这是第一个没有沾染铜臭气息的景点。她想。可能是什么自然保护区,禁止商业运作。在晴朗天气的映衬下,她觉得整个地方充满了不可名状的魅力,或者说根本不能叫做魅力,而是映入眼帘的实在。这引发出一种强烈的欲望:她希望躺在里面,和实在融为一体,但又不知为何而害怕,似乎应当变得无比强壮,无比巨大,才能抵抗那样深层次的恐惧。

这下子就好看了。A的父亲说道。他寻思应当做些什么,于是给女儿照了几张相。而后A有点想告诉父亲自己的想法,可能是想从大路上离开,直奔那片静谧的草原,在那里睡一会儿。但她没有开口,因为这时父亲说到:如果有更多时间更好,几个小时都走不完。他拦了一辆观光车,随后说这也不失一种办法,观光车的速度很慢,而且把每个地方都要逛一圈。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A都静悄悄地望着路过的风景,她的想法突然变了,觉得在这其中总有什么缺少了,而这并不能用几天几夜睡在这里,甚至以此为家来解决。实在所带来的敬畏感消失了,留下某种难以忍受的空洞。她想起父亲的话,把这个地方走完就是父亲的想法,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这样。旅途似乎被他解构为某种物理学意义的位移。这时,她也不再是拥有幻想的哲学家,而是乘客中不起眼的一位。她后来想看看父亲,发现他又睡着了,而其他人则不断地把画面记录在相机里,一个小女孩的双腿荡来荡去。最后,她好像看到石林里有另外一对父女,她看到做父亲的正在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些什么,而后者则看着远方的一块石头,似乎想要爬上去。然后二人的身影消失在石头后。

观光车把他们送到景区的出口。A叫醒父亲——他告诉A:接下来去旅馆休息下,然后去吃饭。要到旅馆时,他们则碰上拉客的少民,那个老妇自言旁边的饭馆是一家人开的,小本经营,价格实惠。A的父亲一听到这个,突然有了兴趣,随后又听到老妇说起彝族菜的特色。我知道,我是老行家,在这边生活过几十年。父亲说。看样子,他挺喜欢这些土特产,A想。他们决定晚上就在这里吃了。到了后来,A的父亲才记起询问价格,所谓实惠只是套话,对此,他只对女儿说:旅游总是得花钱的。

A在旅馆休息时,有同学发来消息。但走了好大一段路,A累得不想回复了。她唯一想到的事情是自己就要回去了,然后又是忙碌而无力的假日,返校,迟早要跟同学们见面的。就这样,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而父亲则又看起了电视剧。电视的白噪音似乎给她创造出一个独特的梦境:她和某个男同学走进一片竹林,到了一个小木屋里。在那里他们发生了关系,她本以为这会比较痛苦,但却毫无感觉。就在这时,她发现父亲像一具僵硬的尸体一般躺在二人的床上,双眼目睹了女儿做爱的全过程。这时他开始气喘吁吁,整个人因为生气而活了过来,然后不顾一切地把女儿从床上拉出来。如此噩梦让A惊醒过来,等到内心平静后,她发现这是一个典型的弗洛伊德主义的噩梦。她也想起来那个男同学是谁:C一直是高中班上的纪律委员,每日像模像样地在教室里巡视,颇像个秘密警察头子——她曾私下这样想到,C是她最讨厌的男同学。她还想到那片竹林应该象征着石林,当然她在高中也写过一篇关于竹林和木屋的小说,那时候她喜欢幼稚地模仿卡夫卡,写得却更像一篇拙劣的恐怖小说。

这时候A的父亲过来,让她洗脸后准备下去吃饭。

在这边,一旦太阳落山,空气就变得凉飕飕的,再晚一点,就冰冷刺骨。他们俩钻进那家闪着光的饭馆。A发现饭店里到处都是游客,等到二人入座后,一个年轻人匆忙地走过来,希望可以拼桌。A的父亲豪爽地答应了。饭菜上来后,A的父亲打量着年轻人的西服,询问他的身份。对方则回答在西南已经工作了几年。他其实和A是同龄人,但看起来早已没有学生气。他说自己中学就辍学,先是在工厂打过一年工,后来父母托关系把他调到房地产公司上班。听到这个,A的父亲笑了笑,因为他认为房地产可以贪很多钱。年轻人说:这有可能,但对于他就不是那么现实了。A的父亲不相信,只是说反正就是你们这些人让我们没地方住的。老板可以在美国买别墅,老百姓就得睡大街。说了这些不敬的话后,A的父亲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又说这都是开玩笑的。A明白父亲最喜欢在别人面前表现这样的幽默。说到这里,她的父亲已经喝了几杯酒。

然后,A的父亲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说她不懂事,跑去学俄语,她其实搞房地产不比许多人差。年轻人陪笑一番,说当然,能考上重点大学的人他都佩服。当然当兵也行,A的父亲显然没有理会年轻人的话——那种地方男女分工明显,也就少了歧视。他又继续说:如果A早就开始工作,每年挣的钱应该比许多人多。因为她愿意吃苦,什么都能干,虽然常常有些内向和被动。

年轻人听到这里,终于显得有些不耐烦,但还是一边吃,一边想到一些话来搪塞:例如令女的确是十分优秀的,准确来说二人都很优秀(因为他又听到A的父亲说起自己在九十年代鼓捣房地产的事情),或者以后A也可以考虑做这方面的生意,但僧多粥少算是事实。最后这句话引起了A的父亲的注意:他赶紧接上,说哪有什么僧多粥少,经济都是炒出来的,就是要做亏心事,跟共产党看齐,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他问年轻人知道苏联的新经济政策吗?年轻人摇头。他便说自己的女儿对此十分了解,如果能把其中的知识用到这上面,她真的可以赚钱。到了现在,A慢慢确定,父亲已经逐渐失去理智了。他突然把话题转向过去……

A的父亲给年轻人说起往事。他说年轻人以为毛时代只有三年大饥荒,这是荒谬的。因为在山区里年年都是饥荒,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粮食问题才得到解决。这得感谢邓小平,但主要得感谢袁隆平。他说年轻人不知道文革有多么可怕,他的父亲就是在那时丧生的——老人在大学教俄语,红卫兵批斗他,说他是苏联间谍,小赫鲁晓夫(此时A在头脑中幻想祖父的身躯,幻想他的头脑中出现了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然后是列宁和斯大林),这通通是他的母亲告诉他的。他说自己因而是在赤贫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被目不识丁的女人养大的,他小时候吃的没有米的汤,唯有在春节,母亲会走二十里山路,给兄弟姐妹带来几两肉。他说自己祖上不是地主,也是士绅,他的父亲在反右时被下放到山区。他说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直到最后高考落败,回家种田,他的农艺引得村民们争相惊叹,因为他是这里唯一的文化人,即使他再也不能去上大学。他说那时候,他能够夜观天象,说出接下来半个月的天气,屡试不爽。他说身体能够感受到大千世界,自然万物的气息,精神如此卓越,每天都走上百里路,锄上百亩田。他说气功是个好东西,后来政府查得严,有人选择偷偷练,而他则完全忘了。他说那一年学潮时,他也想去,毛泽东就这样闹出来的,闹到井冈山,蒋介石也收拾不了他。他说毛泽东也有优点,要是他老人家复活了,贪官污吏都得被枪毙,一个皇帝总比万个贪官好。他说但是资本主义就是比共产主义好,资本主义救中国……就这样,他们谈到了深夜,年轻人只说过一句话:你和你的女儿都很厉害。完全的客套话,因为年轻人早已厌倦这场饭局。他还年轻,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他谢绝了A父的敬酒,等他一个人清醒地走开时,A听到一声清脆的脏话:操你妈的老头,随后A注视着自己喝醉的父亲。她逐渐地明白了什么:那个噩梦所象征的事情的确是事实,而从弗洛伊德主义的角度来说,她对此也很清楚。

就这样,A扛着自己的父亲,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听着他无意义的咕囔。最后她听到他连续说着:“操你妈……操你妈……”,但并没有哭泣。

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我的父亲老了。她默默想到。她的眼前浮现天安门城楼下接受检阅的红卫兵,那一句重复的毛主席万岁让她眼皮越来越重,什么都不想做了。

在旅馆,她把父亲安顿在床上,然后去洗澡。她透过小窗户看到夜中小城不息的人造光。毛泽东……邓小平……她想到,那个人在长征途中遭了风寒,他疲惫的双眼打量着一望无际的草原。

后来,A感觉到性欲涌上心头,她知道这是自己的身体需求来了。她决定在父亲睡后用旅馆的电脑看一部色情电影。入夜后,她爬出床,突然觉得没有任何必要了,便回到床上自慰。结束后,她又拿出手机,想和同学继续谈论今天的话题。但她知道同学不是在玩游戏,就是在跟男朋友聊天,于是便丢下手机。此时她看到父亲的身体动了动,翻了个身。“不要玩手机了,早点睡。”她听到父亲这么说,怀疑自己听错了——原来父亲一直没有睡。她想到波拉尼奥也写过和父亲一起去旅游,去阿根廷还是墨西哥来着,他的父亲是卡车司机和业余拳击手,而乔伊斯的父亲的职业可就更多了……

本篇小说写于2018年中旬,受波拉尼奥的《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影响。内容纯属虚构。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